天国,朝歌。
漆黑天幕夹杂着暗红纹络,如同一个带着血丝的眼球,默默俯视着这个世界。
“大商永存……大商永存……”
梦呓般低语汇到一起,糅合进青铜甲胄的摩擦声,就像一声声低沉闷雷,不断涤荡这片焦黑土地,无数大商游兵笼罩在黑暗中,青灰潮水般涌向一处。
一团团巨大扭曲的黑影时而投下,那是天空中盘旋的深红色鸟群,就连它们浑浊双眼都泛着猩红的光。
这样,一群群黑魔,游兵间那些踉跄缓慢彳亍的正常巨人们便显得突兀而孤单。
——可他们,是同类啊。
卷过平原的狂风掀开一个巨人破旧的灰白兜帽,丝丝缕缕白发随着破烂的布条跳着舞,熊前露出满是锈迹的徽章昭示着他曾经的功勋。
如您所见,他曾是军人。
——可如今他不过赴往天国的旅者。
旅者只是走着,脸上满是茫然,手中抓着张画了三个人的画片。
——向前走。
干什么?
好像是想要复活两个很重要的人?人?人是什么?
——向前走。
会找到答案,莫名其妙想着,那个明明想不起来,却还是一阵阵心痛与无力,浑身都酸下来的答案。
有谁曾经满脸抱歉的说,查无此人,节哀顺变。
为此而心痛,为此而愤恨,为此而来。
——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
天上怪鸟盘旋高叫,似是哭喊着呼唤。
旅者迈开僵直双腿,愈来愈快,最后简直是在原野上飞奔,双腿越来越焦黑短粗,锋利指爪如同春笋撑开早已破旧的皮靴,甩动的双臂飞快扭曲着,浑身毛孔迅速张大,一根根锋利羽毛伴着汩汩黑水绽开。
——他却依然用那不成型的手紧握着破烂画片。
直至浑身燃起的黑红火焰将其燃烧殆尽。
我想起来了!我看见了!战争!妻子!孩子!放弃!复活!
你们就在眼前,笑的这么开心。
终于又见到你们了,真好。
——怪鸟冲天而起,依旧挂着那扭曲着的满足微笑,它张开自己巨大双翼俯冲而下,掠过大商游兵又飞速向上飞去,最终落在一个又高又尖的黑色塔顶,高傲仰起头,发出一声尖啸,吐息中迸出暗红火花,散入空中却又很快隐没。
黑色高塔下方连接着庞大的石质建筑,它突兀坐落在一片平旷的土地,如同一个身披黑甲的巨人,高擎着手中长剑,用力支撑着天穹,宽大而厚重的屋檐雕刻着一幅幅浮雕,似乎是在讲述什么——可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它们早已斑驳,就连正中心那个手中抱着法典的男人,上扬的嘴角也已被侵蚀,乍一看竟分不清在哭还是在笑。
门没关。
建筑大厅中是张巨大长桌,长桌边摆满了落满尘土的椅子,正好一百张。
一个身影就端坐在最外侧的一个位置上,他竟与浮雕中的男人有着同样面容,就连那嘴角都一模一样。
——只不过他手中不是法典,而是一把暗红长剑,他扫视着空空如也的长桌,笑容不改。
看来,大家已经把我们忘了吧。
也是应该的,谁会记得长河中一粒砂砾的模样?
——周历3852年,各地区相继宣告独立,克浑帝国名存实亡,“大灾变”时代开始,上百个国家相互征战,掠夺,杀戮。
但总有人向往秩序。
周历4510年7月12日,上午十点三十分,其中一个国家又一次爆发了革命,次日,皇权被彻底推翻,建立了雅拉第安代议制共和国。
——那就是我们的祖国。
我们组建了一个百人议会,在这个长桌前讨论我们的祖国,新生的共和的未来。
——我们以为胜利了。
周历4569年9月9日,八途共和国对雅拉第安宣战,雅拉第安组建议会军反击。
亲眼看着战地前那面狮子旗一次次倒下,又有人扑上去一次又一次扶起,看着当年一同坐在长桌前满怀憧憬讨论未来的战友们一个又一个倒下,看着八途军那些闻所未闻的新式武器和多与我们几倍的士兵一点一点推进,粉碎着我们精心布置的防线。
3天, 雅拉第安全境陷落,我们失败了。
我?在前线,被一个破片砸中了脑袋,就那么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便已在战俘收容营里了。
这时我才知道,进攻的根本不是马游亲率的精锐变革军,只不过是他们的前锋部队而已。
又没过几天,我跟翻面布袋似的做了个检查,被放了出来,成了一个普通民众。
——从阴暗潮湿的收容营一出来,明亮阳光便刺入我的眼睛。
眯起眼抬头看着,那太阳依旧苍白挂着,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想来,这半生也什么都干过了。
我不由得苦笑起来。
——可笑,可笑我闹了八年革命,又为雅拉第安的共和奋斗了整整五十九年,到头来当了六七天的俘虏便什么也不剩。
……没关系的,就算我们的事业死了,也能作为人民的一员平平淡淡的活。
周历,4751年,八途共和国一统天下。
次年八月五日,第二十七任总统马游发动政变,登基称帝,八途帝国宣告成立,史称“八途改制”。
。
那一天,我找到了当年百人议会的一个朋友,他已经成家,有了孩子……可他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幸存者。
他将妻儿支到另一个屋里,双手有些颤抖的给我倒了杯水——革命前在一次暗杀行动受了伤,之后便一直是这样。
水杯缓缓递过来,我轻轻摇摇头。
他露出一丝我十分熟悉的苦笑,将水杯放在桌子上,叩出了一声轻响。
然后,相对而坐,久久沉默。
“马游当皇帝了。”我终于抬起头。
“我知道。”
“我相信这世上还有更多人会誓死守护共和,我们当年的战友总能聚起来些。”我不由自主攥紧拳头,站起身,“我想要再干一次革命,哪怕推不倒他,也能让更多世人看见共和一息尚存,想起我们雅拉第安用血推翻皇权的努力……!”
门吱呀悄悄露了个缝,他的妻儿好奇且惊恐的望着我。
他只是默默看着,长叹一口气:“共和也好,帝制也罢,人好好活着不就行吗——仁秀啊,我们都不年轻了,就当那是场梦,过去了,也放过你自己,好好活着吧?”
我愣住,低下头,仔仔细细端详他——黑发中已经夹杂了许多白发,额头上也多出了一丝皱纹,我不敢相信,愈来愈仔细看着,却愈看愈陌生。
老?
为什么……我没有?
嘴唇不住抽动,发出声尖笑,就连我自己听着都像哀嚎:“好,都老啦。”
我转过身去,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阳光照常刺入眼睛,看着路上欢笑跑过的孩子,和商贩讨价还价的客人,听见不远处传来雄壮的交响乐,大概是登基典礼的礼乐吧。
真美好啊。
大家似乎都忘了十年前还在肆虐的大灾荒,忘了那些掠夺资源供自己享乐的昏君,忘了他们治下死去的亲人……忘了那更微不足道的雅拉第安。
——帝制下国家权力的过分集中,就导致帝王滥权总是无人制衡,受苦的总会是民众,可世界还真是健忘,推翻一个旧的再建个新的,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阳光如此明亮,视野却越发昏暗,黑暗一点点蚕食了眼前街道,欢笑着路过的行人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抬头看向那轮依旧如常的太阳,整个身体却像慢慢浸入水中,彻骨寒冷刺痛皮肤,缓缓爬进我心里,想要大喊,喉咙只是滚动几下,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这是白夜。
双腿带动着身体,任莫名恐惧驱动,越跑越快,最后如同只受惊兔子般可笑狂奔,直到精疲力竭。
回过神,自己已经站在高高城墙上,耳畔掠过猎猎的风。
我终于轻轻笑出声,声音却越来越大,成了歇斯底里狂笑,震得喉咙生疼。
我知道我来干什么。
要的从来不是共和,我要的是我的共和,雅拉第安的共和。
——八途先是夺走我的祖国,又夺走我的共和,可我不想就这么失去奋斗一生的理想。
——不自由,毋宁死,不共和,毋宁死。
上前几步走到城墙边沿,竭力张开双臂,重心向前,脚下一空,便感到一阵向下坠落的放松。
——就算这是梦,也是噩梦吧,可我还是不愿醒。
意识就这样于黑暗中沉睡,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唤醒了我。
——祂说,我是那个文明未成形的愤怒,问我是否愿意回归这个世界。
当然愿意。
我要向这个我憎恶的世界讨要报酬,让它体会到我的无力,我的无奈,我的愤怒。
人很容易遗忘很多东西,可我不会——从主赋予这把复仇的剑起,吾之名,即为萨麦尔,原初之愤怒。
深红火焰自洪仁秀四周冒出,愈燃愈旺,他微笑着任由火焰舔舐,将他吞没。
——就让愤怒永恒,直至这个错误宇宙终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