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去的结果,完全是我本人遵循[优胜劣汰],对于自己人类身份的[自我淘汰],与其他任何人无关。
说到有关[遗书]的东西,想来大多数人都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态度,不过我实在不想自己留下的,唯一可以证明名为[林潇]之人确确实实在这个世界上活过的东西,被人当成死者对生者施加的压力或是诅咒。对我来说,我只希望看到这封遗书的人,把它当做一个茶余饭后的小故事,那就足够了。
按照惯例,我先来介绍[林潇]是个怎样的人。我第一次认识到她的时候,她还不愿意让我了解她,又是躲避,又是抛烟雾弹,她甚至把真的信息和假的信息混在一起丢到我的面前,让我凭感觉去猜,而且她明白我不能接受真正的自己,故意在里面加入我喜欢的东西,让我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究竟是个多么糟糕的人。
[林潇]毫无疑问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升入初中后,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在大人为了生老病死唉声叹气的时候,也在同龄人对着未来一腔热血的时候,我开始不合时宜地以安静又平和的态度思考起来。[我]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呢?这个世界上,能够理解我的苦恼的人其实是存在的吧。
我开始有意识地观察自己。美工刀和圆规的尖针会给我带来痛苦,但也可以释放痛苦,让我体验到截然不同的放松;人们谈论的东西我想我是毫不在意的,可是每当有人提起我或是我知道的事,我还是忍不住要竖起耳朵,把自己紧绷,变成一根好像随时都会断开的钢琴线。所以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林潇]给我看的那些东西,她引导我相信的东西,其实只是我心中希望的自己的形象。就像我从来都认为自己绝不可能被孤独打败,坚信高傲的孤狼不需要羁绊,然而却总是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暗自抽泣。在去到新学校的时候,全新的班级里,所有人都在处心积虑地为自己立好一个全新的形象。我想,是时候给自己一个机会了,干脆就这样改变吧,开朗起来,和孤独渐行渐远吧。于是,在一众令人心动的新形象中,我选择了最能让人印象深刻的小丑。我自认为自己的演技天衣无缝,哪怕是不小心露馅了,也能依靠小丑的人设巧妙地化解。因此,当我站在讲台上,双手支撑着桌子,说出:「我对岛国的文化感兴趣,以后希望去岛国看樱花,并且我还想成为漂亮国总统,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懂岛国。」的时候,内心其实涌现出来愉悦的情感,甚至仿佛我就是一个以逗人发笑为天职的小丑。
人与人之间那点可怜的演技终究还是会被拆穿,小丑其实从来都不适合我,也是因为这样,我在自我介绍之后又立马变回那个几乎透明的阴角。我发现自己压根没办法支撑小丑的人设,不管是调动气氛也好,还是做些其他的社交活动,真实的我总是能突破[林潇]的把关,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狠狠插我一刀。
这样一来,我便再也没有反抗的勇气。
初一,第一个学期,十月份中旬,我终于还是在一个奇丑无比的怪物的压迫下慌张地逃进医院。好疼啊,好难受啊!就像是身体出于自我保护所以才尽情释放出来的心理暗示,我的左半边身体好像在变得僵硬,我似乎再也呼吸不了,手臂使不上劲,就连嘴唇也在不停发抖。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的时候,我想自己可能早就失去大半个灵魂了。
不过,我在那时忽然间变得平静下来,心里开始暗暗露出幸福的笑容,我终于逃离了可怕的恶魔!那所谓[可怕的恶魔],实在太恐怖了,就算我现在快要死了,也完全不愿意再一次回想起她的容貌。
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人类心底潜藏着恶魔,每个人都有,恐怖的,扭曲的家伙,总是会在暴怒中显现身躯。
我一直都以为班主任是个好人,所以每次当我鼓起勇气,带着尊敬向他一次次问好,却被悲惨地无视掉的时候,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得七零八落。我好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他扒开衣服,用烟头狠狠地按在我的心口。然而我什么都做不到,就算是现在再想起来,也觉得什么都做不到。就算埋头于学业当中,在被咖啡淹没的梦中惊醒,我那时所能做到的一切也不过是逃避。我好想死去。要是走在路上能被陨石砸到,或是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撞死,那该有多么美好啊。无法呼吸,我变成了行尸走肉,连[林潇]也把我抛弃了。等到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失眠,咖啡,掉头发,幻痛,自我安慰,终于在连续两次考试失利后,我完全失去了自己拥有的一切。我的世界崩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凶恶的表情,笑也很奇怪,阴森森的,我只能躲在被窝里装死。
我好想去死!
煤气中毒是什么感觉呢?我大概已经记不清了吧。总之,那场自杀行动,除了我,我的家人全都死光了。我捧着父母的遗像升入高中,然后,[慕容博]登场了。
那是我的秘密,一直藏在心底,除了慕容博以外没人知道。
我自卑又狭窄的心里住了一个人,做梦时都时常梦见他,有好几次醒来时还哭了。
一想到这个秘密只有慕容博知道,我就会幸福地笑出声来,就算是我死去了,尸体被火化了,存留下来的骸骨也会发出咯咯的笑声。我想没人认识慕容博吧?那样一个可悲的人,又可怜又悲哀,就算有人认识,也会啧的一声将这封遗书合上的吧。
我觉得没人认识慕容博是一件好事,[林潇]也会这样觉得。他比我小一岁,死鱼眼,头发没烫过,却总是卷在一起,看上去又土又恶心。他一直穿着廉价的衣服,邋遢不堪,打扮得像我爷爷从坟墓里爬出来了。他是我升上高中第一个认识的人。他曾经差点在自己父亲的唆使下杀死自己的父亲。他的内心一直纠结着难以释怀,但我却像发现了知己一样,疯狂地对他产生兴趣。
天台上,我被他试图安慰我的举动激怒,朝他爆发了自己对他最纯粹的感情。
他试图了解状况。
我却扭头瞪他:[慕容博,我要杀了你!]
这句话绝不是恐吓,我之后真的那么做了,只是没有控制好头孢和酒的剂量,导致毒杀失败。不过,我们却因此住在一起了。慕容博要的房租低到吓人,我再也不需要为每月付房租而担心了,而且,我心心念念着慕容博,我每天晚上都要抱着他才能入睡,但是十分可惜,他从来都没有主动抱过我一下。
虽然很狼狈,但我十分希望慕容博能主动抱抱我,甚至我们可以进一步发展,就算是做了也没有什么。我的身体,想必已经失去了女性的魅力,那道被酒精烫出来的伤疤,只要有男人见到,一定会马上变得软弱无力。我真是太讨厌自己的破破烂烂的身体了,一点也算不上美丽,就算我故意做出妩媚诱惑的姿势,也不过是东施效颦而已。所以,当那天早上,我发现慕容博对着我干枯的身体偷来充满欲望的目光,我内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愉悦,一种身为女人的自信将我空缺的心填满,我从来没有体验过那样的感觉。
也就是那段时间里,我许下三个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愿望。
第一个,我想请慕容博和他的家人一起吃饭。
第二个,我想要慕容博不再伤害自己也能活下去。
第三个,我希望自己不受束缚的活下去。
抱歉啊,实在抱歉啊。
慕容博,一声不吭就死去真的很对不起。
实现不了这些愿望真的很对不起。
我也是无奈之举,我要是继续存活在这个世上,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那把放在厨房里的钢锯,我买来它却始终没能发挥用途,不过我其实看都不想看它一眼,它沾染了我的罪恶,让我无地自容。
慕容博,即使这个愿望实在太卑鄙了,可我还是觉得必须告诉你,我真心希望你能活下去。只是希望你了解我原来是这样一个可悲的家伙后,千万不要露出嫌弃的表情。你知道后,只需要在心里想「啊,这家伙原来是这种人啊」就可以了。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奢望的话,那就是听了我这让人感到羞耻的过往后,还有人能理解我活着的痛苦,我就很高兴了。哪怕只有慕容博你一个人。
我的最后一次舍弃,我丢掉了工作,丢掉了最后一点支撑着我可悲自尊心的支柱,然后我还要丢掉这个世界上所有对我好的人。那天夜里,我从满是眼睛的梦里醒来,抱着慕容博哭泣,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来早就不适合与人类生存在一起了。我害怕人类,对我好的,对我不好的,与我无关的,我全都害怕,所谓的温柔啊,善意啊,或是一些夸奖,完全不能让我变得自信,我只会更加羞愧。那些人与人之间复杂的规则直让我望而生畏,我搞不明白那些行为的意义,而看着别人笑嘻嘻朝着这边走来,我也会背后一凉,赶忙逃开。对我而言,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我的成绩了,那些个分数,不管看多少次都让人觉得安心,可要是捧着分数去看未来,我又忍不住开始抽泣。在不知不觉中,我早已变成了怪物,我的未来被自己用血盆大口简单吞下,依旧觉得饥饿,只能再去啃咬过去。然后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脑海里时刻回响着不同人的谩骂,他们的声音高低杂乱,都是歇斯底里,疯狂地制造能够让人身体一颤的咒骂。
求求你们了,饶过我吧!
哪怕机会只有一次,我也会做到最好的,请您务必相信我!所以,请饶过我吧!
我原本是想死在慕容博的怀里,因为就算最后的时候,我也想被人抱抱,甚至可以的话,我还想被别人摸摸脑袋。可那样一定回给慕容博带来烦恼,他一觉醒来,怀里却抱着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实在太可怜了。
现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早就在楼下的街道上摆好了路障,当太阳就要缓缓升起的时候,首先发现我的尸体的人一定是出来遛弯的大爷大妈。
昨晚,慕容博啊,我们两个互相索求,尽情地享受对方身体带来的纯粹的快乐。之后,我一个人回到我的房间,开始着手写这封遗书。
我已经不奢望再继续活下去了。永别了。
最终我还是不想死去,但那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至少我认为不能。啊,人啊,怪物啊,什么都好,不会只有生命会消失的。
我还有一个不太敢说的请求。慕容博,我的房间里还有我离开工会时,莉莉丝前辈帮我争取的一千块钱。我想让你把这些钱交给你的妹妹,很抱歉,我这样的家伙玷污了她的房间,我希望她能原谅我。
天马上就要亮了。慕容博,莉莉丝前辈,还有许许多多对我施加善意的人们,实在是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永别了!
现在,我完全从各种情绪中走出来了。我不是因为一时冲动而自杀的。
再说一次,我死去的结果,完全是我本人遵循[优胜劣汰],对于自己人类身份的[自我淘汰],与其他任何人无关。
一个充满美好的世界,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