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阴影悄无生息地出现于众人眼前,接过倒在西壬怀中的族长,又悄无声息的消失于阴影中。
连落于地上的尘埃都未惊动,阴影如同不存在于这世间一般,身形轻盈到令魔王赞叹。
“暂且留步。”
魔王叫住了阴影。
阴影脊背一颤,同块木头一样定在了那里。
“汝可有意在吾之城堡工作?”
魔王城内侍卫众多,但拥有足够的能力盯防刺客的,仅奥尔达一人。既然已来到善于刺杀、更善于防范刺杀的鬼族族民所在领地,搜罗部下是理所应当的选择。
“魔王大人。”
站在魔王身侧的奥尔达,有些不悦。
“吾并非不信任奥尔达,然,一人难御众敌,吾以为,此行是为奥尔达寻找帮手的最佳时机。”
“就算如此,在敌方大本营找我方同伴,那种事情...”
不可能的。
就在奥尔达打算否认掉魔王的主意前,阴影发出了声音。
“曾想暗杀倪下之人,也可?”
当然不可能!
就在奥尔达打算否认掉阴影的疑问前,魔王说话了。
“哦?曾刺杀吾之人吗?竟如此坦然承认此事。有趣,吾许可!”
不是吧!?
更让奥尔达无语的是,魔王当即从怀中掏出签约合同,与阴影签下契约。
“那么,少主,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单肩背抗着族长,阴影向奥尔达深鞠一躬。
完全丧失意识,被阴影抗于肩上族长顺势滑落,脑袋砸向坚硬的地面。
“...”
悄悄的瞟向西壬的方向,看到西壬一如往常的笑容时,阴影打了个激灵,匆匆在魔王众人面前消去身影。
“倪下,当真要收下那个孩子?”
西壬一脸为难,在意地看着阴影消逝的地方。
“那是自然。”
仿佛得到了宝物一般,魔王小心翼翼地将契约书收回怀中。
“倪下不在意那孩子曾做过违逆之事?”
“要是在意那种小事,吾怕累死自己。”
这可是魔王的真心话。
从古至今,欺瞒魔王之人,蔑视魔王之人,刺杀魔王之人,多到堪比夜间繁星。
然唯有将那满是尘埃的众星也收入怀中,才足以头顶魔王冠冕。
“那么,敢问倪下,兴全族之力欲要弑杀倪下的族长,倪下又会如何处置?”
取代笑容,在西壬的身上,迸发出杀意。
“吼,若吾说要将那等无礼贼臣处死,汝难不成便要将吾刺杀于此?”
与西壬身上所带氛围形成对比,在鬼族领地保持警戒的魔王反倒在此时露出了开怀的笑容。
“在下,是夫君的妻子,既是妻子,便要守护夫君。”
“既便知晓自身会败死于此?”
“倪下,谁胜谁败现在还无法知晓。”
逞强露出的笑容,并不能掩饰西壬额上的冷汗。
两人之间的沉默冻结了时间。
先出手的,是西壬。
向后跳跃一步,西壬消失于魔王视线之中。
身形、气味、声音完全被抹消。
大殿内寂静到令人发疯。
不知是过了一秒还是一刻,又或是一时。
魔王侧身闪过不知从何处挥出的刀刃。
——嘶。
想要躲闪攻击的魔王反而步入了对方的陷阱。无色的细线划过魔王的脖颈,在千钧一发之际,魔王扭转身躯,保住头颅。
“奥尔达!”
苦于看不见的敌影,魔王呼喊挚友的帮助。
回应魔王的,是沉默。
在躲避攻击的间隙,魔王看向挚友所在之地。
完全被丝线封住行动的奥尔达,宛如落入蜘蛛陷阱的猎物,越努力挣扎,不断缠绕上的丝线便越会将猎物拖入深渊。
看到奥尔达的惨相,意识到继续躲避会落入同样下场的魔王,停止移动,徒手接下从侧面即来的短剑。
涂满短剑的毒液在瞬间侵蚀魔王的身躯,虚弱感令魔王脚下一晃。
暗杀者自然不会放过这一片刻。
一直深藏于阴影之中的西壬从魔王背后降下,迅速的将手中毒针刺向目标。
被意想不到的人物阻止了。
方才与魔王签下契约的阴影早于西壬一步守护住魔王的后背。
糟了!
将自身暴露于阳光之中,错失最后一击的西壬,妄图重新退回能藏匿自己的阴暗之中。
向后跳离时,被绊倒在地。
不知从何时开始便分布在西壬脚下的丝线,在西壬发力跳跃的刹那阻碍其脚步。
“母亲大人,抱歉了。”
从丝线另一端,控制着战局的,是西壬以为已经无法行动的奥尔达。
是吗,自己才是,陷入陷阱的那人。
知晓自己败北事实的西壬,放下握有武器的手臂。
魔王身躯倾斜。
“库洛!”
情急之下喊叫出魔王真名,奥尔达赶忙扶住吃力地向肺部传送空气的魔王。
“母亲大人,胜负已分,解药!”
支撑着魔王的身躯,奥尔达向母亲伸出手去。
“啊啦啦,身为人子,最先想到的不是帮美少女母亲起身,而是搀扶自己的主公,已经,成长成合格的刺客了呢,奥尔达。”
“母亲大人!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在焦急怒吼的奥尔达面前,西壬微微笑了。
“所以呢,已经能够,承担起我族的重担了,是吧?”
将手中的毒针朝向自己,西壬挥下手去。
“等等!等一下,西壬!”
鬼族族长,惨白着面容,捂着腹部的伤口走入大殿。
西壬的动作因来者停滞,奥尔达趁机夺下母亲手中的凶器。
颤颤巍巍,好不容易来到西壬面前的鬼族族长,没有说任何的话语,只是,半跪于地上,抱住了自己的妻子。
许久许久,两人不愿分离一般,紧紧抱住对方。
“已经,足够了,抱歉,西壬,让你承担起我的执念。”
“亲爱的,抱歉,没能承担起你的执念。”
将脸颊埋入自己的夫君怀中,一直以来以笑面示人的西壬,流下悔恨的泪水。
“倪下,在下知晓自己请求的无礼,但是,请饶过我的家人与族人。妄想取下倪下头颅之人,只有我一人。”
紧紧抱住自己所爱的女人,亲口承认自己执念的陌路,向妄图手刃之人求饶的鬼族族长,仿佛老去百岁。
“先把...解药给吾。”
虽不至死,但毒药所造成的胸闷感令魔王说话都感到费劲。
“解药在此。”
鬼族族长夫妻两人相视一笑,站起身来,由西壬递上解毒剂。
接过小瓶,魔王将其中的奇妙液体一饮而尽。
“呼,活过来了。”
呼吸恢复正常的魔王,松了口气。
西壬呆立在一旁。
“嗯?汝的表情,好奇怪啊。”
上上下下打量着西壬,魔王询问其原由。
“倪下,难道就不怕在下递上假药吗?”
“唔...既然汝之夫君已令汝停手,汝自然不会再执着于吾之性命。”
时而为盾守护彼此,时而为矛共伐敌人,异体同心,那才是,鬼族族长夫妻二人生存的方式。
“在下似乎有些明白,奥尔达选择倪下为主君的缘由了。”
看着自己的孩子,西壬欣慰的笑了。那是与之前带有敌意的假笑不同的,属于母亲的温柔笑颜。
躲避着西壬的视线,奥尔达有些害羞的抓挠着脑袋。
“那么,鬼族族长,奥西里斯,吾宽恕汝之家人,汝之族人,汝可还有何事要嘱咐于族人?”
以王者姿态,魔王立于臣子面前。
“是呢,那么西壬,请替我转告族人,自由的,追从着自己的杀意活下去...吧...”
单膝跪于魔王面前,万念俱灰的鬼族族长露出了自嘲的表情。
追随着自身的杀意,奥西里斯步入的,却是死亡深渊,即使如此,奥西里斯依旧认为,如此任意而活的自己,度过了不错的人生。
“奥西里斯,有件事吾必须要告知汝。”
魔王抚摸着下巴,半闭着眼睛看着眼前罪臣。
“其实...吾并无汝与迪达勾结,意图谋反的直接证据。”
听到这句话的奥西里斯,猛地抬起头来瞪向魔王。
“此乃事实。”
憋住从心底发出的笑意,魔王故作严肃地点点头。
本来,魔王前来此处便是为了寻求两者想互勾结的证据,没想到迪达竟会如此迅速的将鬼族作为弃子抛出,在鬼族被同伴背叛的同时,魔王莅临领地。
十分自然地,鬼族以为魔王前来此处只为一个目的,处死意欲谋反的罪臣。
族长及族长之妻冒着败死的危险,在自己领地做出对君主暗杀这等无礼至极之事,也是因自以为自己以无路可逃。
却忽略了,魔王还未从迪达手中拿到鬼族谋逆实证的,这一可能性。
“但...但是,被抓的刺客是,我族黑鸦团...”
本就已瞬间老去百年的鬼族族长,面色更加苍老。
“啊啊,那个,那名刺客十分优秀,无论吾使出何等幻术,那人都未曾说出幕后主使。”
“既是如此,为何迪达会在此时舍弃我族?”
“那是,吾只是追问了关于前任近卫军团长,威尔姆被杀之事。”
“啊...啊,啊!!!”
终于明白了事情经过的鬼族族长,抱头大叫起来。
然而,马上又抬起头来看向魔王。
“威尔姆之死,确与我族有关,即是如此,族长便应为其担责。”
从奥西里斯这得知鬼族确有杀害威尔姆之责的魔王,为了忍下胸口沉闷的痛楚,紧紧握住拳头。
“吾只问一事。”
“倪下请说。”
已然坦露出自己种种罪行的鬼族族长,此时已无继续守护秘密的理由。
“亲手将威尔姆推落高塔的,是何人?”
“...如倪下所想,是迪达。”
毒药的药效,早已过去。但魔王却仿佛忘掉了呼吸方法一般,苦闷的抓住胸口。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要让鬼族黑鸦团团员顶下罪名!”
积蓄已久的愤怒令奥尔达大脑晕晕沉沉。
“那是,那名黑鸦自身的意愿,毕竟,亲手配制幻药,亲手将那能让龙人也看到幻觉的毒药送至迪达手上的,正是那位黑鸦。大概,那黑鸦也没能想到,自己接受的委托会杀害掉那名魔族首屈一指的强者。”
是吗。
一切都明白了。
为何强大到耀眼的威尔姆会死于暗杀,为何只是质问威尔姆之死便会令迪达焦急到背叛鬼族。
“都是吾...是吾让威尔姆成为近卫军团长,是吾...允许威尔姆一族承袭其位。”
是魔王,让迪达,拥有了弑杀兄长的理由。
强大的力量会招人顾忌,强大的权力会引来死亡。
明明,魔王明明是知道的。
不愿孤独坐于魔王之位的魔王,为了将兄长般陪伴自身的威尔姆留在自己身侧,授予了强者以权力,降予兄长以灾厄。
一切都明白了。
授予威尔姆近卫军团长之名时,威尔姆那哀伤地看向自己的神情。
那是,听到死神脚步,知晓自身灭亡的悲哀。
纵是如此,威尔姆还是,选择了陪伴自己身侧,陪伴在赠予自身死亡的,魔王身侧。
“是吾...”
心痛无比的魔王佝偻下背去。
“少从那开玩笑了!”
悲伤的话语,与愤怒的拳头一同到达魔王面前。
被奥尔达揍了。
意识到自己正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时,魔王才感觉到被直击的脸颊在阵阵作痛。
“跟随你,守护你,是我们自身的抉择!少开玩笑了,这份决心,就算是你,也不允许诋毁!”
理解威尔姆的决心,仰慕着威尔姆的决心,继承了威尔姆的决心,一直一直,在暗中守护魔王的奥尔达,决不允许任何人抹消这份决意的存在。
“活着也罢,死去也罢,这都是,我们自身选择的结果,你别以为,凭你区区魔王,能改变我等的心意!”
怕打着自己的胸脯,因为愤怒咬紧牙关,因为悲哀扭曲了面容,奥尔达痛心的诉说着。
“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对我们而言,你就是这样重要的存在!”
“奥尔达...”
愣愣地看着爆发后的奥尔达喘着粗气,瞪视着自己,魔王不知该如何才好。
“吾...”
身为友人,应当阻止奥尔达这份过于纯粹的心意,但是,身为王。
“汝之决意,吾接受了,但是,吾在此下令,奥尔达,汝决不可弃吾而去!”
接受臣下的心意,是身为王的职责。
而魔王的命令,则是牵制奥尔达因这份纯粹走入与威尔姆相同陌路的唯一手段。
“在下,明白。”
既是君主下令,作为臣子,唯有接受并遵守。
奥尔达收起之前不像样的姿态,将手掌放于胸前,恭敬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