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包子铺里的烛灯就全灭了。
昏暗中唯有透过窗棂的月光隐约撒在屋内,照在两个不眠的人脸上。
隔着一堵墙,两间屋子。云湘和齐修谁都没有睡着。
直到躺上床,云湘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从“孤男寡女不得入内”,到“不可超过一刻”,最后又变成了“隔壁有间空屋子”。
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地默许了他住下来了?
云湘啊云湘,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虽然屋子里一如往常夜晚的安静,但是云湘却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合眼。
一想到和自己一墙之隔,那个人就睡在自己不远的地方,云湘就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心无杂念的睡去。
她一闭眼,就仿佛能嗅到熟悉的气息。
在自己还懵懂青涩的年纪,将自己抱在怀里,边讲故事边哄睡的人的气息。
陪自己玩耍嬉戏,教自己读书写字的人的气息。
洗头时平躺于池边,替自己一勺勺水清洗秀发的人的气息。
一闭上眼,曾经往昔的种种画面就再次侵袭上心头。云湘总是无法自制地回忆起当初那段三个人一起生活的日子。
那是云湘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越是美好,每每念起就越是难过。
思绪所及,忽然听到隔墙一声低哑的声音:“湘儿,还没睡吗?”
云湘身子颤了颤,没有说话。
“如果实在睡不着的话,能和我说说话吗?这么些年,我一直想跟你好好聊聊来着。”
见云湘始终没有回应,齐修起身来到了云湘门口,轻轻扣门,却发现门只是虚掩着。
小心翼翼推门而入之后,齐修看到背过身侧卧着的云湘,一动不动仿佛睡熟了。
他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在那里思索良久,才缓缓开口:
“说实话。我确实是个不称职的姐夫。”
“你姐姐临走之前只嘱托过我两件事。一件是让我好好生活,一件是让我照顾好你。”
“……可惜,我都没做到。”
“十年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我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根本就没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心里总想着,她走了还没多久,或许就是昨天,或许还有意外和转机。”
“我比谁都知道我应该走出来。可我始终没那个勇气。”
云湘依然一动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我如今已经是烂命一条,就算摆烂就算颓废也无人问津了。”
他自嘲一笑,又语气放柔软下来:“可湘儿,你不一样。”
“你还年轻,正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纪。你不该过着这样的生活的。”
“我明明答应过你姐姐照顾好你,可到最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一个女孩子孤苦无依,住在这简陋偏僻的房子里,还要忍受那些地痞流氓的欺辱。”
“你如果还是很恨我,我可以死。”他认真说道,“但看你过得不好比让我死还难受。”
他看到云湘的身子终于轻轻颤了颤。
“我知道,没能救下你姐姐,没能如约保护好她是我的不对。”
齐修眼帘深垂,语气苦涩无比:“我不奢望你原谅我。但我真的想让你原谅自己。”
“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没理由用你姐姐的死去惩罚自己的。”
“跟我回太华仙宗,让我照顾你,好吗?”
屋子忽然陷入了死寂。
齐修眼神复杂地看着云湘的背影,从一动不动,到微微颤抖。
最后到拼命捂着嘴,死死不让自己发出啜泣的声音。
“如果你实在讨厌修士的话,”齐修慌了,连忙继续说道,“我们不去太华仙宗也行。我辞了殿主之位,带你去别的州城地域,或者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隐居起来——”
“……够了。”
齐修瞬间停了下来。
云湘缓缓坐直身子,美眸晶莹而泛着湿润的微红,看向齐修。
她忽然想起当年的自己个子还小,踮起脚尖也够不着树上的桑果,齐修让自己骑在他脖子上摘。
那个时候他的眼里,满是宠溺温柔,还有让人安心的高大和宽慰。
而现在,她看到齐修深陷的眼框里,属于云中七仙的风光无限尽数褪去,只剩下那种让人鼻尖酸涩的沧桑颓废。
和生怕触及自己任何情绪一样的卑微和小心翼翼。
云湘一下子觉得很难过,难过到喉间都哽塞起来。
她一点都不想看到齐修颓废堕落成现在这个样子。
一点也不想看到他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试探的样子。
云湘多希望齐修还是当初那个光芒万丈的男人,享受着整个修仙界的恩宠,早早把与姐姐有关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成了个没心没肺的负心汉。
这样,或许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恨他了。也可以将一切多余的心思埋葬起来,按上一个无法被原谅的墓碑。
……可他没有。
齐修落到今天的局面,自己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她真的很想告诉齐修,自己早就已经不恨他了。或者说自己从未恨过他。
她只是在害怕。
害怕与他靠近。
害怕回到过去和他亲密无间的日子。
害怕他发现别的东西。
……那是自己最肮脏、最不堪的心思。
“齐道长多虑了。”
她尽量平复了一下情绪,低声说:“我在这里住的很好。没有道长想象中那么不好不开心。”
“我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俗女子。倘若没有那样惊才绝艳的姐姐,没有这么名动天下的姐夫,我本来的人生就该是在乡野市集间长大,找一个普通的凡夫俗子嫁了,过着清贫平淡的一生。”
“如今,我只是回归到了本就该属于我这种人的生活里而已。”
齐修欲说还休,眼神黯然无比。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云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齐道长又如何知晓,我对如今生活的喜爱呢?”
“每天早起开笼蒸包子,看着来往行人饱餐之时脸上的幸福。中午一边捏着包子做着馅儿一边听着学堂里学子们的读书声,下午还能跟街坊婆婆们做做针线唠唠家常。”
“我没见识过仙家闲云野鹤、远凡出尘的生活。”她美眸带着惬意,“但我想也比不了我的日子充实快活吧。”
齐修无话可说。
他知道云湘说的很对。她的性子或许就适合找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生活。
自己的干涉和溺爱,也许并不会让她开心。
“……我、我知道了。”
他低声说道:“等此间事了,我不会再来主动打搅你了。”
“但我还是希望,我给予你的银钱莫要推辞,还有这些保你安全的法阵——”
“好。”云湘平静说道。
齐修一下子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像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眼前的女子,早就不是当时还需要自己抱着哄睡的小女孩了。
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漂亮又勤劳。即便嫁人也能当个好妻子了。
……她早就不需要自己了。
他语无伦次地支吾了起来:“那我、我就回去睡了。你也,额,早点休息。明天我可以早起帮你一起卖包子。”
“好。”
“还有,额,我……”
“道长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说。”
齐修没有想说的了。
也没有能说的了。他只是舍不得就这么放弃好不容易和云湘聊天的机会,想绞尽脑汁多说两句话而已。
像是溺水者在疯狂扑腾挣扎间,看到了一根稻草。齐修视线不经意间瞥到桌子角落上放的一个刚编好未封口的香囊,便提起话匣:
“好漂亮的香囊啊。”
云湘的眼眸骤然睁大。
“湘儿自己做的吗?真漂亮。”
齐修拿起香囊把玩起来,轻声笑道:“也是啊,湘儿也到了该送香囊的年纪了。不知是哪个走运的臭小子成了湘儿心仪之人?”
他将香囊转过来,忽然发现香囊背面好像有字。
“还给我!”
方才还平静如水的云湘,忽然就如同被刺痛到了什么地方,整个人炸起过来争抢起来。
只是她冲得太快,身子险些失去平衡摔在地上,齐修不得已只能一手揽住她的香肩稳住她的身子。
“湘儿?”
他茫然地看着身子拼命颤抖的云湘。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这么大反应。
“还给我……求求你……”
云湘跪伏在齐修膝间,将头深深埋下去,身子不住耸动起来。
她的双手还死死攥着齐修手上的那个香囊不肯松手。
……像是握住自己最后那一点可怜的自尊。
齐修被吓到了,他没见过云湘这么激动的样子,连忙松手不知所措地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
“没事,是我失态了。”
将香囊藏到身后,云湘飞快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哽咽着说:“道长回去休息吧。”
“……哦。”
齐修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临走之前还依依不舍地看了云湘一眼。
等到齐修走之后,云湘终于像是脱力一样,无力地瘫软在床边。
她将头埋进膝间,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明明已经坚持了一整晚。
能够忍住情绪,放松心情,用尽量稀松平常、不被他察觉异样的语气跟他开口说话。
但那个香囊被他看到的一瞬间,云湘忽然发现自己所有的伪装都好像是小丑的彩涂一样。
一但哭出来,瞬间原形毕露,丑态展露无疑。
就像香囊背后,她犹豫很久还是小心翼翼刺绣上去的几个小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月中三十日,无夜不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