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屋子。
呛鼻难闻的混浊空气。
浓郁到作呕的酒气和身旁男人温热的肩膀。
简思思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在这样的环境里醒来。
从师娘死后,已经过去了两年多之久了。当初那件事的余波都已经渐渐被修仙界忘却,听闻和师娘一道惨死的另一位修士的家人,都已经不再哭闹着找太华仙宗和仙宫的事情了。
好像所有人都已经释怀了那幢悲剧。
除了齐修自己。
两年多的时间,齐修每天就将自己关在器华殿这偏僻清贫的大殿里,关在这个终日不见阳光、不肯开窗透风的小屋子里。
任由自己像最肮脏的老鼠一样,发霉,腐烂。
可那不是简思思记忆里的师尊。
在小女孩的记忆里,自家的师尊应该是那个满面春风、器宇轩昂,无论待谁都是和气优雅、又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戏谑的样子。
尤其是和师娘成亲之后,他整个人变得如同一块内敛温润的玉,不管跟谁都是和和气气的,几乎从不发火,也从未见到过笑容离开他的脸上。
那是简思思最喜欢的样子。
跟在师尊的身边,仿佛只要仰起小脑袋就能嗅到阳光的味道。
可这两年多的时间里,那轮太阳就像是忽然熄灭冷寂了一样。毫无征兆的陷入了冰冷的深渊里。
连她主动去牵师尊的指尖,都只会触碰到一片冰凉。
每当想起这件事,简思思都会觉得很难过。
她把齐修的手揣进怀里,贴在脸侧,想尽办法用自己的体温将这双手暖热。
好像只要自己足够努力,这双手就会重新恢复温度,再度牵着自己走出器华殿。
她就这么笨拙又坚持地努力了两年多。
师娘不在后,小女孩开始接替师娘,承担起了器华殿所有的家务活。打扫屋子,洗衣做饭,烧水劈柴,甚至代替师尊处理器华殿的公务。
和师尊有关的一切,全部被她十二岁的柔嫩双肩担了下来。
连丹华殿的兰姐,每每看到自己这般样子,都会心疼地想要替自己分担一些。
但简思思每次都只是露出一张稚嫩的笑脸,红扑扑地笑着。
“没事的兰姐。”
“我会照顾好师尊的。”
我会照顾好师尊的。
这句话是简思思给自己的承诺。
自从当初,师尊将自己从边境的城镇的垃圾堆里捡回来,简思思就已经下定决心,将自己的一切都报答师尊。
她的人生本就是一片空白。师尊就是她的全部。
再苦再累,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陪在师尊的身旁。
“……呕。”身旁如尸体一样的男人忽然喉咙发出声音。
简思思知道他喝了酒,胃又不舒服了,连忙扶着他去床边的木桶吐了个痛快,又费力地爬上桌边将茶水递到他嘴边供他漱口。
“师尊……我错了,下次还是不能心软让你再喝酒了。”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齐修落魄的侧脸,红着眼圈小声念到:“你这样越喝,身体只会越来越难受的。”
齐修什么也没听到。
他无神的双眸和尸体一样毫无生机,靠在床头的颓废样子像极了街头流浪的乞丐。
从他无意识蠕动的嘴唇里,简思思只能偶尔听到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即便是偶尔清晰一些,也只能听到同一个名字。
“涟儿……”
那是师娘的名字。
简思思知道,师娘云涟是齐修心里最柔软的支柱。在这根支柱倒下后,师尊就彻底垮了一样,再也没站起来过。
但她真的很不甘心。
无数个依偎在齐修身旁的夜晚,她都会梦到将来某天,一觉醒来后的师尊忽然忘掉了师娘,像许多年前一样温柔地笑着牵起自己的手,去山下逛市集买糖糕。
梦到器华殿重新变得干净整洁、虽然简朴却舒心而清净。
梦到后山的菜圃黄瓜花鲜黄油亮,满地清香。
梦到月色皎洁。
梦到一切都回到齐修没有遇到云涟之前的模样。
那时候的简思思还不懂。每当提起师娘的名字时,自己心里为何总会有一种微微的酸涩和别扭。
也是长大后很多年,她才渐渐明白,对于当时还是个小女孩的自己来说,这种情绪的名字。
叫恨。
……原来自己,曾经那么认真地恨过这个叫云涟的女人。
恨这个女人夺走了她和师尊清净安心的生活。
夺走了她心爱的师尊,让从前眼眸里只注视着她的师尊,再也没有将视线从云涟的身上移开过。
最可恨的是,她在夺走了自己的一切之后,却没有丝毫珍惜。而是用最简单干净、一走了之的方式,将一切踩入泥潭里,踩得肮脏不堪。
连带着自己心里一尘不染的师尊,都跟着一起坠入深渊,变得污浊沉闷起来。
就是这个丑陋的念头,悄无声息地潜藏在简思思十二岁的心里,没有敢跟任何人提起过。
简思思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她也知道,其实云涟才是那个唯一配得上自己如此耀眼的师尊的女人。
那个女人的性格就像是一团柔软的白云,对待所有人都是一样平淡如水,包容并蓄。却又让人丝毫提不起反感的念头来。
就算各方面都不如师尊的其它红颜知己那样耀眼,却最是平易近人,质朴单纯。
她和师尊在云中会上不打不相识,一并夺下状元榜眼,两情相悦,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
而自己,只是师尊许多年前,从某个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不知名的野孩子。
和她相比,自己连一个“女人”都称不上,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而已。
“涟儿……”身旁的齐修又开始无意识地呢喃云涟的名字。他早已浑浊的双眼里,又挤出几抹晶莹和难过。
简思思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她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摇晃的眼眸里满是哀伤和幽怨。
她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接受这样如同地狱般的生活。
不甘心自己的一切就这么被轻易夺走,践踏。
不甘心让师尊就这么颓废堕落下去。
不知道是不是空气里的酒精酝酿了太久,亦或是自己困到有些迷迷糊糊。简思思忽然将头埋进膝间,用极小的声音呢喃了一句:
“……修修。”
那是师娘喊他时的名字。
身旁的齐修那原本浑浊晦暗的眸子,隐约亮起丝丝光线来。他干涩地喉间挤出一句:“涟……涟儿?”
“你回来了……你回来找我了吗?”
“嗯。”
“我、我好想你。”
“嗯。”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救下你。”
“嗯。”
“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何时,齐修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他的肩膀拼命耸动着,沧桑的面颊上满是纵横的泪痕。
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而简思思也缓缓直起了身子,走到他面前,笨拙而吃力地伸手将他搂在怀里,抱着他痛哭流涕的头低声安抚。
“没事的。乖,别哭了。”
“我回来了。不会走了。”她细声细语地念着,语气极尽温柔,像是妻子一样细致体贴。
“对不起……对不起……”
齐修还是只会像个婴儿一样,在简思思怀里边痛哭边重复这几个字。
简思思也很有耐心,静静听着他哭诉,一边温柔地安抚着他的头发。
一直到他哭累了,都还躺在简思思怀中无意识地呢喃着:“别走……别离开我……”
“我不走。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的。”
简思思的眼眸里亮起柔软的光,胸口却扑通狂跳着。
在她的心里,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悄无声息地生长起来。
我会一直待在你身边的。
代替师娘,代替她陪着你。
替她做一个妻子该做的所有事情。
替她将师尊心口缺的那一块空洞,慢慢补回来。
怀中的师尊,依稀能从眉宇间看出曾经的英俊与帅气。
简思思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仔细地看着,像是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柔唇渐渐贴近,她听得到自己胸口狂跳的声音。
听得到那个最肮脏不堪、最见不得光的念头,在心底发疯一样生长的声音。
听得到在自己心里,那个小女孩在附身亲吻他嘴唇前,认真又苦涩的声音。
……师尊。
——
——
“……我喜欢你。”
——
——
擂台之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瘫坐在其上的女孩,听着她泪流满面时凄声呢喃的声音。
“师尊……对不起……”
“我喜欢你……对不起……”
那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广场上啜泣不绝,不少弟子都在一开始的震惊之后,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长老会已经有不少长老脸色难看起来,连月疏晴都死死咬紧红唇,眼眸微凉。
兰秋茵深深闭上美眸,身子却止不住的微微发抖起来。
洛昭浅和徐阔山他们,都眼神复杂地望向场间,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静静地看着世界中央的那个小女孩。
那个哭得撕心裂肺,失魂落魄的小女孩。
正在旁若无人地,诉说着自己最隐秘、孤悲的爱恋。
台下的易幼安拼命捂着嘴,眼圈湿润微红地扭头:“师尊……”
她看到齐修闭上了眼睛。
像是一桩毫无生气的枯树,一直闭眼了很久,才再次缓缓睁开。
他眼神怅然复杂,又带着心疼怜惜地望向了简思思的方向。
片刻后,又扭头看向了她身前的陈家年。
然后眼里,涌起前所未有的浓郁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