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雨冷。
即使是在声名显赫的京城,这般天气,也让人提不起劲来,城里那几十家酒楼无一例外,晚上的灯火都暗了不少,大小姑娘们缩着袖子,隔窗徒叹。
也只有这家常悦酒楼,能在这种光景下,还宾客盈门。
那些不常来的客人见状,顿时心里生疑。
这就奇怪了,常悦酒楼一无招牌菜式,二做的是清净生意,没有莺莺燕燕,最多也就逢年过节请人演出一番,何来如此红火?莫非背地里还藏着什么奥秘?
而这时,常悦酒楼的熟客们就会露出得意的微笑,拿起一盏便宜茶水,故作高深地道——这常悦酒楼,能有如今这番光景,可不是靠什么旁门左道,而是靠一位与众不同的客人。
老李头调着琵琶的弦,目光却一直往二楼中间那地方瞟。
那是独属于那位客人的地方,自打一年前那个雪天起,就是如此。
想着那位从未露面过的客人,老李头低下了头,往嘴里塞进一颗花生,便继续调弦,老旧的琵琶弦嘎吱作响,听着有点牙酸。
老李头出生在一个富商之家,年轻那会儿,是个小有名气的琴师,所行所奏皆是民间疾苦,情真意切,在文人骚客之中颇有美名,时不时便有人来请他演奏。
可世道平安,这等乐音能入心正气顺之辈的心里,却入不得高官达贵的耳中。
十年前,老李头经一朋友介绍,去了一官宦之家为人贺寿。
只是因为在末尾提了一句寒冬杀人,那狗官便勃然大怒,罗织罪名将他投入狱中,不日问斩。
他的父母散尽家财,才勉强做将他从刀口上护了下来,只是出狱之时,他的爹娘都早已化作黄土,而他自己,也已经和当年截然不同。
之后,老李头才知道请他去演出的那位朋友和另一个琴师有所勾结,朋友图他的家产,琴师图他的那架家传古琴,两人与那狗官一拍即合,才将他拽入狱中。
若是年轻时的老李,哪怕耗尽余生,恐怕也会与这三人拼上一拼,起码也要把名声挣回来。
只是等到老李出狱时,早已物是人非,两鬓斑白。
在狱中待了将近十年的老李再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只想苟延残喘,给那个不曾抛弃自己的爱妻一个家。
他隐名埋名,拿起了小时候最厌恶的琵琶,卖艺维生。
所幸,他的一位亲戚小有家财,在这京城中开了一家酒楼,顺带便将他请了过来,总算不至于受风吹雨打之苦。
知足常乐,老李头对于这个安排,唯有感激涕零。
只是近些日子,老李头的眉梢却又染上了愁闷。
他闺女要出嫁了,但对方是个小有名气的读书人。
女子嫁人,便要嫁妆,尤其是这等高攀的亲事,女方的嫁妆更是直接关联到她今后在夫家的地位。
老李头东拼西凑,数目却始终差了不少。
眼看闺女出嫁的日子越来越近,老李头也只能把注压在酒楼的那位客人身上。
“哗啦”一声,酒楼的门被推开,一伙江湖游侠步入楼中,随手丢下斗笠雨伞,面色不悦地坐到一处。
坐下之后,他们便嘟嘟囔囔地议论起一些江湖事来,引得在座的众人都为之侧目。
若是平常,老李头便会被勾起那藏在心底的游侠魂,端着个酒碗坐到附近去。
但今夜,他却连头都没抬,一双耳朵更是只关注二楼那个位置。
雨打芭蕉如做琴,宾客们的声音,也慢慢被雨声带了过去,起了些琴声的调子。
可这些循环往复的琴声,却忽地被一声苦吟打破。
老李头猛然一惊,那些熟客们也悚然抬头。
只见一袭白衣下楼而来。
二楼廊上的玉珠帘笼着他的脸,让人没法看个真切,只能勉强看出这是个俊俏风流的少年郎。
他独自一人行过二楼的长长走道,取出一枚银牌挂到栏杆上,便在那位子上坐了下来,翘起双腿。
立刻就有一位等候多时的侍女走上前去,将一些小食点心奉上。
侍女不敢抬头,脸颊却红了起来,剥橘拆壳之时,一个心动,让橘汁沾到了青葱玉指,忙不迭地点头告罪。
但那少年郎却仿佛未曾看见,只是端起那杯珍贵的杉源茶,轻轻抿了一口。
侍女眼见少年没有计较她的失态,这才小小地松了口气,又做了些侍奉之事后,便不熟练地扭着那含苞待放的身子,面对少年而退。
在场的客人无不为这等风情侧目。
唯独那些刚刚进来的江湖游侠,在看到这一幕后,面露不悦。
但他们也并非那些不识大体之人,虽然面露不悦,却并未有所动作,只是其中一人一把抓住小二,略高声地喊了一嗓子:“装神弄鬼...小二,来十坛烈酒,要你们这最烈的!”
声音带着些许内力,将桌上的碗碟都振得嗡嗡作响,众人那刚被少年吸引去的目光又迅速地回到了游侠那边。
眼看自己重新得到了关注,那牛高马大的健硕游侠顿时喜不自胜,从桌上一把抄起酒坛,高举过顶,用力吞咽着酒水。
其他那些游侠见他如此,顿时大声叫好。
一时间,酒楼里的气氛都像被炒热的辣椒般红火起来,觥筹交错的声音顿时无两。
“嘎吱。”
老李头再次埋下头去。
他专心地调教着手中的琵琶,仿佛世间除了这琵琶之外,便再无其他东西。
而在二楼的少年郎,似乎也只关注着他,至于那些游侠,少年郎却是一眼都不曾看过。
好半晌后,酒楼里的宾客渐渐满了,酒肉饭菜,也多半只剩残羹,老李头这才长出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端正不少的琵琶,目光却是不敢再往二楼瞟了。
早已等候在侧的管事适时在他桌边放上一杯香茶,用眼神示意其他两位拿乐器的准备起来。
老李头向掌柜的颔首示意,接着便将微醺的空气吸入腹中,伸手轻抚那根油光发亮的惊堂木,重重地发出一声叹息。
却如将士出关前的攥手。
老伙计们,便来了!
他拿起惊堂木,重重砸下。
一声惊堂。
老李头运足了中气,大声喊道:“捕头拷人不问情,无名人家好相与,只抓百姓不抓官,哪有钱财不敢贪?”
这首定场诗一出,在座无论熟客还是新客,都不禁面露震惊。
要知道,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这说书的居然在这种地方唱这般不知好歹的东西!
莫不是失心疯了?
当下便有些胆子小的客人动了要逃的心思,可那些江湖侠客却都鼓起了掌,为首的那个健硕游侠甚至大声叫好起来。
老李头不顾周遭的嘈杂,只是自顾自地唱了下去。
“可叹民生多艰,侠客王长熙仗剑东去,要狗官白长河还那三十年前的灭门血债!”
琵琶连弹,和着小锣小鼓的声音,一道《王长熙三斩白蛇》的传记便哼唱而出。
老李头的弹唱功夫,早已在这多年的说书生涯里练得炉火纯青,何时该高,何时该低,何时长久不断,何时一触即走,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而这《王长熙三斩白蛇》的故事,更是他与一穷酸书生合力写就。
当年入狱,他虽遭折磨,却也并非一无所获,多年牢狱生活中,他也听到了不少江湖故事,再加上狱中悲苦,如今述说起来,其情真意切,远非寻常说书人可比。
尤其当述说到王长熙含冤入狱之时,老李头更是忍不住泪洒当场,手里的琵琶许久一弹,似那半夜惊醒,从气口中钻进来的一缕月光。
“怨兮冤兮,背兮卑兮,一遇风云便化龙,谁料无常把命磨,严木层层将身锁,怎敌大仇难保...烧心火?”
在场的客人皆被老李头的悲伤所感,眼含泪光,那些个游侠更是浑身用力,仿佛恨不得代那个王长熙去斩了狗官。
好在,老李头深谙此道,琵琶声渐渐舒缓起来,娓娓道出王长熙在狱中收服众犯的故事,间或夹杂着友人救他的准备。
随着他的声音重新变得高亢,故事便来到了最高潮。
“忽听一声刀锋鸣,来者何人?”
惊堂木振得所有人心里一惊。
二楼的少年郎却放下手中茶水,抬起头。
可他所看之物却并非说书正酣的老李头,而是他自己刚才走进来的那扇大门。
式样精美的木门在无声中缓缓打开,身着黑衣的少女推门而来,乖巧地立在他身后。
从始至终,酒楼里都没有人看到她。
“来了?”
少年敲了敲面前盛着葡萄的瓷碟,说:“要吃吗?”
黑衣少女摇了摇头,只是伸出那白皙透红的右手,屈指一弹。
几颗葡萄应声从枝上落下,跌到一旁的小碗里,皮开肉绽,连核都掉落了出来,可却未见果肉有所开裂。
“殿下请。”
少女道。
“哼...”
少年郎笑了笑,拈起一颗剥好的葡萄,塞入嘴中。
“接着听吧。”
他说着,拿起另一颗葡萄,放到少女嘴边。
少女犹豫片刻,还是乖巧地低头咬住,用小虎牙咬破。
鲜甜的汁水在她口中缓缓流出。
果真是一等一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