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看诸侠士手段犀利,王长熙见万事顺遂,便也不再遮遮掩掩,一脚踹下行刑的凶徒,从草垛里取出那柄寒光凛凛的满月神剑,大喝一声——”
“白长河!纳命来!”
老李头手中琵琶乱弹如大雨,口中说书声不停。
他说到数位好汉对抗百名官兵,抽刀喊杀声响彻长街,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他说到那狗官身边的护卫展现真实身份,竟是王长熙那本应死去的义兄,酒客们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而等到他说出王长熙舍命一击,竟将力量突破至拟龙境时,在场众人更是无不惊骇震撼。
直到他说到白长河殒命,王长熙义兄重获记忆,才有客人略略松口,低头一看,却惊觉手中的碗里,已没有酒了。
琵琶声如老树枝丫,勾勒出一颗夕阳。
老李头压住想要咳嗽的嗓子,连弹几下,把一股豪气弹出。
“问那路远天高,问那西风萧瑟。”
“王长熙身受众人簇拥,心头那一股犹豫,便已不再。”
“何惧天高路远,何惧西风萧瑟!”
“人间自有真情在,正气凛然破万难!”
老李头用力拍下惊堂木。
“《王长熙三斩白蛇》,完!”
一语落下,似打开了某种宝匣,酒客们纷纷起身鼓掌,赞美声如狂潮一般,将整个酒楼的房顶都差些掀翻。
方才那买酒的游侠倏然起身,从怀里掏出好几颗银元宝摔到桌上:“小二,上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和茶来,酒给我们,茶给这位老伯!这番痛快,已是多年不曾寻到了!老伯,你说的好,说的好啊!”
其他酒客见他这般作为,也纷纷慷慨解囊,碎银铜钱如雨点般撒到桌上、地上,看得管事脸上都乐开了花,而小二们的嘴角更是快咧到天上去,大声吆喝着呈上酒菜。
见到客人们如此热情,老李头的嘴角也放松了不少,想要去端起那杯茶水,却发觉手已没了力气,只能苦笑着作罢。
直到这会儿,老李头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热汗,就是呼吸,都比平时要弱了几分。
当真是老了...
老李头无奈地微叹一声,假意伸手去招小二,趁机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那位。
可这一眼,却是让他的心凉了半截。
因为老李头看到那个少年郎,用力地打了个哈欠。
站在少年郎身后的女孩见老李头望来,眼中略有惊讶,但随后却立刻释然。
“怎么?在想那说书阿伯的事?”
少年郎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只觉唇齿留香。
“墨惘不敢。”
少女微微躬身,道。
“有什么不敢的。”
少年郎笑了笑,从椅子上缓缓起身,踢了踢右脚放松身子:“若是连寻思都不去寻思,难免失了做人的乐趣,还是说...”
“我让你做的事情,真有那么累,累到连寻思都不想寻思了?”
自称墨惘的少女连忙摇了摇头:“墨惘不敢。”
“只会说这一句话算什么。”
少年摇了摇头,指着台下歇息的老李头,解释道:“此人名叫李昌平,曾是个琴师,被人陷害入狱多年,出来后沾了亲戚的光,才在这酒楼里做了说书人,膝下有一女,马上就要出嫁,今日把压箱底的故事拿出来,估摸着是为了给女儿凑个嫁妆。”
“至于他刚才看我一眼...意思也很明显。”
少年郎拿起另一颗葡萄,塞入口中,吞下碎肉之后,才继续道:“这段故事,是冲着我来的。”
“兴许有些客人会觉得这故事是说给那些游侠听的吧,但依我之见,那些游侠纯粹是碰巧撞上的,区区一个说书人,还没那本事和这些眼高于顶的家伙结交,遑论让他们专程来听书了。”
少年郎转头望向少女,用一旁的帕巾擦了下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我从几年前便在这里留着位子,为的就是能偶尔偷溜过来,吃点野味,顺带听听说书,不过嘛...出手似乎太大方了一些...”
他点了点这个式样精美的椅子,道:“引得这姓李的说书人觉得我是大肥羊了...虽然也没想错。”
“只是不清楚,他从哪里知道我喜欢这类故事的,我明明来这里也没有几次,结果居然被他抓住了口味。”
少年郎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无奈:“真是不能小看任何一人啊,无论哪里都有高人在。”
墨惘依然默不作声。
少年郎却不曾觉得自己白费了口水,收回手,看向楼下。
说书的热潮差不离偃旗息鼓,但炒热的气氛却推着酒席宴会再上一层,恰好这说书的时间也够肠胃谷个来回,客人们去茅房通了个气,便为酒菜腾出了空间。
觥筹交错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有一侠客饮酒上头,窜上台去,和一友人假模假样地打了起来,更是引得下面众人兴高采烈。
少年郎敲了敲空空荡荡的茶杯,思量片刻,随即开口道:“帮我传个话,可否?”
“殿下直说便是。”
墨惘恭敬地道。
“好。”
少年郎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帮我去和那说书人说个买卖,大声点,就说——”
他从兜中取出了两个成色极美的金元宝抛了抛,放到墨惘手中:“我要用这金元宝,买他的惊堂木、琵琶和他说书用的所有的书。”
墨惘闻言,心里顿时一惊,但却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
“墨惘明白。”
“声音大点,让大伙都能听到。”
少年郎嘱咐一声,补充道:“对了,你在这边,就唤我公子吧。”
“明白了。”
墨惘转身再拜一下,接着提起衣角,轻步下楼。
从影子中走出,墨惘那一身黑衣便引得众人侧目惊叹。
尤其当众人发现她姿容俏丽,堪比天仙之后,热闹的景象立时冷了下来。
她那一身黑衣仿佛外面的漫漫长夜,将众人的心都冻伤了。
就连那些江湖游侠,在这般天仙降世的奇观下,都不敢造作。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少女莲步轻移。
这是要去找谁?
人们纷纷看向她所行进的方向,随即,老李头那有些黯淡的脸色便映入他们眼中。
墨惘不曾停下,径自走到老李头身前,拿出少年交予她的那两枚金元宝,朗声道:“我家公子要与你做笔买卖。”
老李头原本已经有些意兴阑珊,可是见到墨惘手中那闪闪发光的金元宝,眼中顿时如年轻时那般放出了光,满心欢喜地看了二楼的少年一眼,才转向墨惘,道:“姑娘...这是什么买卖?”
老李头心里划过不少可能,比如请他去出演一回,或是聘他去专职入府说书...但即便是这样,这两块金元宝也算得上是败家,保不齐还有别的要求。
他不是没想过这两块金元宝背后藏着什么大户人家特有的恶意,可一来他知道少年郎出手阔绰,两块金元宝在他眼里算不上特别,二来他对自己的手艺还有些自信,两者相加,这才毫无防备。
再说了,哪怕那公子真打算害他,又如何了?
他本就是从鬼门关捡回来的命,若是这条命能给闺女换个好的前程,老李头不介意自己死得惨一些,好多换点吆喝。
老李头心思活络,但墨惘却从未在意,只是道:“我家公子说,要买你的琵琶、你的惊堂木、还有你手头所有说书用的书。”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不禁愣住了。
能来这酒楼吃饭喝茶的,不说非富即贵,至少也学过几年书,就连那些看起来没甚见识的游侠,也算的上聪慧,怎听不出这少女话外的意思?
这是要买断老李头说书的路子!
在如此振奋人心的说书之后,这公子还敢提出这样的交易,根本就是赤裸裸的羞辱!
当下,人们便愤愤不安起来,那几个游侠面露不善,台上的正在拼斗的两位更是直接站在了一起,大有一言不合便出手的架势。
可墨惘依旧如刚才那般云淡风轻,仿佛她只是个出来帮自家公子买菜的丫鬟。
老李头看看那块元宝,又看看二楼那一身白衣,低下了头。
啊...是了。
他在心里喃喃地道。
就该是这样。
“呼...”
他心意已决,已经失却多年的热血鼓着他的太阳穴,催促着他快些行动。
“这位...小姐。”
老李头的身子都在发抖,他感觉自己的手脚像是沾多了冬天的冰,似热实冷,连说话声,听起来都不像是自己的。
但好在,他的残躯内还留了些力量,便支撑着自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艰难地行了一礼道:“烦请你告诉你公子一声。”
“我这老骨头,欠他一条命。”
老李头还算健硕的身躯如断柱般倒塌。
他跪了下去,向着墨惘,重重一叩首,接着,又转向二楼的少年,连叩两下,才重新抬起头来
散乱的白发下,是一张欣喜若狂的老脸。
“这笔买卖...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