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龙殿上人挤人,肩膀挨着肩膀,满满当当的样子,像后宫嫔妃们塞满了的首饰盒。
自圣祖皇帝一统天下后,上朝的官员便越来越多,但一百多年治世之间,恐怕也没有一日像今天这般拥挤。
甚至连督建翻新的大臣,都开始后悔自己当年胆子太小。
当年就该壮着胆子,把这蟠龙殿再扩大一号才好啊!
可惜,现在说这话已是迟了。
文武百官分立两旁,各自有着心事,但他们的目光却分外一致,都集中在大殿中央那六个身影上。
那几人显然并非同宗同源,或者同血同脉,有人身高八尺,一脸横肉;亦有人留着三条胡须,身形富态;还有人垂垂老朽,弱不禁风,似乎打一拳便会被风吹散似的。
但他们腰间却都无一例外,别着一头金色的兽首挂饰,外人谓之“蟠兽符”。
或可称...内阁令。
持此符者,即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阁老,握有除了当今陛下以外,这皇朝之内最强的权力。
也因为这等特殊的身份,他们才能在这人挤人的大殿之中享有足够宽敞的空间,莫说随意舒展身体,哪怕是打上一套大开大合的拳法,都绰绰有余。
只是这会儿,阁老们都眼观鼻,鼻观心,望着地上那一大堆摞好的婚书,默不作声。
这些婚书的形制都大差不差,以册子为主,封面青黑,攀有蛇纹,俨然一副官方文书的模样。
但令人捧腹的是,这些婚书的封面上都有着朱笔批阅的痕迹。
在最上面的那些婚书还好好地签了名字,虽然歪歪扭扭,但依稀还能看出“宇文建元”的模样,可越是下面的婚书,签名就越是潦草,从楷体一路演化成了狂放的草书,最后一本更是令人忍俊不禁,直接一个大大的红勾盖在封面上,笔触之狂放,可以想象这签字的人最后是何等解脱。
就在阁老们盯着婚书,脑海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时候,“陛下驾到”的声音突然响起,他们便立刻收拢了心神,和文武百官一样,抬起头,看着那逐渐现出身形的男子。
太盛皇朝当今圣上——郑武帝,宇文郑勋。
身材高大的圣上挥手斥退几名摇扇的侍女,一步登上那金灿灿的宝座,缓缓转身。
在他伸手之前,略有骚动的文武百官便安静下来,齐声地跪下行礼。
“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望着百官低身的模样,宇文郑勋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随即摆手道:“众卿平身。”
“谢陛下。”
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后,不知为何,大殿里便又陷入了方才那般的沉默。
文武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交流了许久,最后却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说话,宁可低头数自己有几根脚趾,也不愿意开口。
就连六位阁老,面对着眼前的婚书,似乎都有些提不起劲。
宇文郑勋见状,威严的表情顿时散了不少。
只见他揣起袖子,瞪大眼睛,像个一无所知的孩童一般,目光在几个阁老和文武百官上游移不定,似乎在好奇他们为何不言不语。
可在场的百官却无一人露出笑脸,反而是将头压得更低了几分。
宇文郑勋年轻时曾有一绰号“龙熊”,后一个字便是来源于他揣着兜子,瞪大双眼的习性,加之高大身材,粗看便如春日时分刚醒的熊一般憨傻。
但这些人都知道,比起后一个字,那绰号里的前一个字,才是这绰号中最精髓的部分。
现下,已不再被称“龙熊”的宇文郑勋便盯住了一个年轻大臣,轻问出声:“怎么,今日无事?”
被问到的大臣表情顿时扭曲起来,本就因疲惫而变白的脸颊此刻更是抹了雪一般,连张嘴的力气都没了。
“啊...唔...”
但令这大臣惊喜的是,宇文郑勋并未一直盯着他,见他似乎答不出来之后,便转向另一个倒霉的大臣,问道:“你呢,有事奏报吗?”
这位大臣比第一位大臣好一点,嘴皮子张了张,总算是挤出几个字,但声音却算不得响,至少离他最近的那个同僚没听出来。
接着,宇文郑勋又如法炮制,连续问了好几个大臣,可得到的结果却都无一例外,大臣们不是支支吾吾,便是哑口无言。
“唉...”
看着不敢发言的文武百官,宇文郑勋做了个深呼吸,接着便把手从袖子中拿了出来,用掌根撑着大腿,说:“朕知道,诸位都是忠良死节之臣,但现在出了那么一大摊子事,诸位却连一句话都不肯和朕讲...”
他的目光扫过一大堆不肯与他对视的臣子,点了点头:“行啊,朕明白了,今日无事,那便明日再议吧,退朝!”
说着,宇文郑勋大手一挥,便要从高高的皇位上起身。
但就在这时,一阵闷响却打断了他的动作。
众人纷纷转头,发现一个身形娇小的官员五体投地,向着行将离去的宇文郑勋行叩首礼。
此人头上戴着的乌兔冠微微颤抖,似乎显示了这一叩首究竟用了多少分力气。
那些离得近的官员,在看清此人以及其身下的情况时,更是不禁以手封嘴,才压下了惊呼。
一条蜿蜒的红从此人的头冠之下缓缓流出,染红了小片光滑的地面。
只是寻常叩首,断然不会流血至此,那么...此人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血流如注?
那人并未起身,却能听见开口。
只不过,此人的声音却并非雄壮的汉子。
而是婉约秀气的女子。
“陛下,臣有一事请奏!”
虽是女声,却声如洪钟,在场的百官们顿时对此人的身份有了印象。
那个南宫家的才女?
自她为官以来,一直都默默无闻,这会儿怎么跳出来了?
哼,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还想哗众取宠吗?
殿上的大臣们纷纷用唇形表达了自己的不屑。
但站在皇位上的宇文郑勋却面无表情,只是略微抬高了声音,道:“南宫卿...有事奏报?”
“是!”
被称作南宫卿的女子并未抬头,反而再度用力叩首,道:“恳请陛下恩准微臣发言!”
宇文郑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等待百官的意见,然而一如刚才,百官的声响渐渐熄灭,没有一人敢于发言。
于是天子便再次将目光落到了南宫身上。
“准奏。”
他坐上自己的龙椅,用右手支着侧脸,眼神微眯。
“谢陛下隆恩!”
姓氏南宫的女子依旧不曾抬头,话语却源源不断。
“三日之前,市井喧嚣,人皆称当今二皇子宇文建元身怀前朝血脉,乃是孽种,要求废其位,斩其人。”
话音落下,大殿上的气氛骤然一变。
分明坐在皇位上的宇文郑勋没有任何动作,可在场的文武百官却在一瞬间噤若寒蝉。
疯子...这女子莫不是疯了?
竟敢提起此等宫闱私密...
“确有此事。”
但宇文郑勋却似乎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缓缓地道:“这的确是朕的心头大患。”
“不过,南宫卿既然有所提及,想必是有了应对之法?”
在场众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女子身上。
可她接下来的话,却让在场众人禁不住背后发冷。
“臣没有想到应对之法。”
“...哦?”
宇文郑勋的语气依旧是波澜不惊。
“卿说,没有想到应对之法?”
“正是。”
女子又一次叩首,道:“臣确有想过此事该如何解决,但...”
三叩首之后,她第一次抬起头来,带着血肉模糊的额头,望向拿高踞在皇位上的男子。
“皇家私事,并非由微臣所能妄加揣测,遑论给出应对之法,因此,臣之奏报,并非为了替陛下解决此患——”
她深吸一口气,道:“古有一鸟名醒,与一大木伴生,以树汁为食,若有害虫临近,便为之啼叫驱赶,以报吐哺之恩,待其死后,亦化为尘泥,还于大木。”
“臣自忖贱伤猥弱,不及此鸟分毫,但亦愿为陛下行啼叫之责,不负粮饷是也。”
戴冠女子再次叩首,声响亦如初次那般清脆,但这一叩却再未起来。
满朝文武的眼睛,便又一次落到了宇文郑勋的身上。
但坐在王座上的他却不知为何,嘴角噙笑。
很快,那抹细微的笑意迅速发展成了大笑。
身形如熊的宇文郑勋从龙椅上站了起来,指着那个白发苍苍的阁老,笑道:“南宫老爷子,你这外姓孙女可真是和你一个德行啊,年纪这么小,就这么能说会道,哈哈哈!”
复姓南宫的阁老动了动眉毛,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宇文郑勋似乎也没有想要阁老的回答,他迈着步子从龙椅上走下,身形带出赫赫风声。
满朝文武都瑟缩着为他让路,一直让到他能走到那名为南宫的女官面前。
那女官却还是没有抬头,依旧在跪着,头紧紧贴着地面,像是要永远这样,成为一尊雕像。
看着这样固执的她,宇文郑勋眯了眯眼睛,似是随意地开口道:“十年前,一位和你同姓的男子,我记得当时他在门下省,做着和跑堂杂役一样的活。”
“也是在今天差不多的日子,他给我上了一封书,书里让我做一件事情。”
“然后,某个人就以出言不逊为由,打了他一顿,接着绕过我动用了私刑,把他私自处死了。”
宇文郑勋向前又迈进了一步。
“那个人的名字叫宇文建元。”
他俯下身子,庞大的阴影投在女官的身上。
“他是我的儿子。”
女官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也是你弹劾的人。”
宇文郑勋重新直起腰板,毫不留恋地转过身去,任由那个女官在地上瑟瑟发抖,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发配宁远,永不叙用。”
百官低头垂手,以示自己对这个决定的遵从。
无人胆敢质疑。
除了——
“大早上的,吼那么大声作甚,天下百姓都不要睡觉的吗?”
蟠龙殿外面传进了一个懒散的声音。
而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跪倒在地的女官便止住了颤抖,微微抬起了头。
她的眼中满是仇恨的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