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宇文建元坐在馨丽苑内的一处凉亭之中，枕着青梅的大腿，翻看着一本棋谱。
他的棋艺很差，曾经被皇宫内的棋道高手怒斥为“毫无灵性，干枯如纸”。
后来这位棋道高手理所当然地被逐出了皇宫，甚至还抄了家，不过这人本来就口无遮拦，惹了不少祸患，所以朝中也没人惦记他，帮他说话的更是一个没有。
何况，这种事情和宇文建元其他的所作所为相比，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少年一边翻着棋谱，一边似是随意地问道：“大臣们怎么说？”
正在帮他打理头发的青梅立刻便答道：“如殿下所料，一言不发，连个想要搏命求富贵的都没有。”
“哼。”
宇文建元扯了扯嘴角：“惹上陛下可能不会死，顶多就是像南宫主簿一样发配边疆，只要有个好名声，说不定就还能东山再起，但惹了我嘛...”
“死了说不定都比活了强。”
他打了个哈欠，把棋谱放下，青梅立刻抓住机会，抬手去按压他的眉心。
“何况这件事敏感到了极点，帮我说话，容易被扣个揣测上意溜须拍马的帽子，对我落井下石，就容易走南宫主簿的老路，甚至比她更惨，所以他们也只能僵着，等待事情发展。”
“所以接下来，还是我走棋。”
宇文建元锤了锤那本书页泛黄的棋谱，得意地道：“这就叫先手必胜。”
可青梅却笑着摇了摇头：“臣妾猜，殿下的下一句话是‘还没胜便吹牛的人，向来不会有好下场’。”
宇文建元顿时噎住了，好半晌都没再说出话来，只能伸手刮了刮青梅那温婉的侧脸，撇撇嘴道：“也就只有在我面前你能这么放肆，但凡换个天潢贵胄，你现在都已经是去刑场排队的份了。”
青梅弯了弯脖子，让自己的脸颊能和少年的手贴得更近一些，道：“所以臣妾才会对殿下一心一意啊。”
“唉。”
宇文建元看着青梅那痴情的样子，只能不住地磨牙：“早知如此，当初便该找一堆男人做幕僚，省得你们一个个见我要走，都寻死觅活的。”
但这回，青梅却罕见地没有搭话，只是看着石桌上那支狼毫毛笔，怔怔出神。
宇文建元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了然。
“在想墨惘的事？”
“嗯。”
青梅继续帮宇文建元按摩着肩膀。
“想问什么就问吧，比如我为什么不给那丫头留一命？”
但青梅却只是摇了摇头：“臣妾知道的，要说这天下谁最想她活，那便是殿下了。”
“你对杀了她的人说这个，可是荒唐了。”
宇文建元摆了摆手，用棋谱盖住自己的脸，遮挡湖面上反射而来的阳光。
“殿下心软这件事，我们姐妹都看得出来。”
“墨惘跟在殿下身边多年，与殿下独处的机会也有数次，周遭无人的时候，更是足有两次，但她既没有抓住这些机会，也没有向殿下坦白，心底的纠结，怕是都要缠成线了。”
“若不是殿下突然决定要离开京城，臣妾觉得她会一辈子做着那些事情，却始终做不成，然后某天，稀里糊涂地就死了。”
青梅梳理着宇文建元的发丝，眯了下眼睛。
一根短短的银发出现在少年的发间。
但青梅却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拿起桌上的小剪子，继续道：“其实，恐怕她自己也已经察觉到了，殿下是在拿她当饵。”
“只是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要杀殿下，回报那给了她父母般温暖的鸳鸯剑客，还是向殿下自首，为自己求个长命，甚至是请殿下临幸她一晚，以此换个厚待？”
“只要她愿意开口，殿下是会放过她的吧？”
青梅举着剪子，凑到宇文建元的发间。
少年沉默不语，像是睡着了。
青梅叹息一声：“若是殿下放着她不管，等到殿下彻底离开的那天，忠义两难的她，十有八九会寻个法子，譬如写信，刻字之类，用这种方式和殿下坦白一切，之后...再自我了断。”
“但殿下却执意要趁早点破她，这不是逼她死，而是给她一个选择生的机会。”
“可惜...她没拿住。”
青梅举着剪子的手微微用力。
寒光一闪，那根银发便被剪断开来，落到青梅指尖
“如此来看，殿下不是最想救她的那个，天下还有谁能是了？”
青梅将那缕银发小心地放到桌上的一个瓷碗里，看着依旧以棋谱罩脸的少年，伸手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宇文建元这才如梦初醒般，开口道：“也许还有一个法子，我能一直把她带在身边，这样她就可以迟点死了。”
青梅摇了摇头。
“殿下识大体。”
宇文建元沉默片刻，接着伸出手，悬在半空：“拿来。”
青梅应声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奉上。
少年从青梅的大腿上起身，丢开棋谱，将那封书信展开，雪白的信纸上只有两行，字迹间隐约有剑气呼啸，但却只在字里行间，并未扑出。
青梅一步跨出馨丽苑，只留宇文建元一人坐在亭中，读那封绝笔。
好半晌后，宇文建元才站起身来，有些暴躁地从那本天才棋谱上撕下几页，丢到已经熄灭的炭火盆里，拿起火钳搅了搅。
“呼”的一声，红黄色的火焰便从盆中升腾起来。
宇文建元毫不犹豫地将那封绝笔信投入火中。
可就在他松开之后，他的手却并未离开，反倒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往下探了探。
但他什么也没抓到。
信纸很快烧完了，飞灰逸散着飘往空中，像是一场提前到来的小雪。
宇文建元闭上眼睛，转向外面辽阔的苑中景象。
残败的莲花与荷叶早被收走，新栽下的灌木开着艳丽的花，让人甚至觉得尚处早春。
可总有人见不到真正的下一个春天。
只是这次，又轮到宇文建元身边的人了。
少年不停地做着深呼吸，直到确定自己平静下来之后，才迈着又重了一些的步子，离开了凉亭。
守在外边的侍女们立刻鱼贯而入，收拾起各种东西。
一个侍女发现火盆边还留着一张纸片，但她没有去看，而是诚惶诚恐地闭上眼睛，凭感觉将那纸片拿起，丢进火盆，然后用钳子搅了几下。
纸片立刻成了焦黑的模样，再也看不出上面所写的是何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