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边境的冬天总是要比京城来得早上许多
雪粒子有规律地敲打窗棂。
名叫墨惘的少女眨巴着眼睛，趴在桌上，双眼凝视着那张雪白的信纸，白如葱玉的指尖不厌其烦地把一支狼毫拨来拨去。
她想写这封信已经有数年之久，可每次提起笔，研好墨，却总是不知该如何开头。
比金子都要珍贵的应天纸撕了一张又一张，最后全都化作火盆里灰黑色的蝴蝶。
可今天，她觉得无论如何都该写出来了。
因为再过几日，殿下便要召她回京，到时...
窗外的风雪忽然大了起来。
墨惘如梦初醒，拈起笔，深吸了一口沾满烟熏味的冷气。
北地的冬天就是由烟熏味、肉味、和酒气组成的，和皇宫里那片刻不离的香气截然不同。
【若殿下能看到这封信，那便代表臣妾已经死了...】
笔走水流，第一句话便是如此不吉利的模样，但少女脸上却毫无沉重的神色，反而笑了起来。
替殿下卖命的女子有许多，初来乍到的那会儿，墨惘觉得她们和那些青楼女子没什么分别，只是被殿下搜罗来的绣花枕头，所以很少笑脸相迎。
但这么些年过去，即便是不苟言笑的她，也清楚这些姐姐妹妹们都是胸有锦绣，各有千秋，只是碰巧遇上了这个让人牙痒痒的殿下，便误了终身。
偶尔的时候，墨惘也会参加她们的聚会。
会上姐妹们讨论得最多的，不是什么国事，也不是女红乐理一类闺房私话，而是如何让殿下抱憾终身。
想到这些，墨惘嘴角的笑意便越发可爱起来，提笔写道【但殿下不必挂怀，墨惘此生都在躲躲藏藏，若能坦坦荡荡地死，应是幸事。】
提起让殿下抱憾终身的事情，姐妹们总会两眼放光，有的直白，说给他生几个孩子，然后带着孩子们离宫出走，便能狠狠地拴住了。
有的说不必如此费力，只消与他春宵一度，以殿下那没皮没脸的模样，第二天便会上门求亲，到那时再忽然落跑，殿下便是想忘都忘不掉了。
还有的婉约些，说只要使点绊子，让殿下亲口说出那些话来，然后趁其不备忽然一吻，再立刻离去，殿下就会乖乖上套。
可惜每次她们谈论这个，话题便会不由自主地歪到奇怪的地方去，墨惘的脸皮很薄，一开始还能好好听着，最后却总会面红耳赤地逃走。
只有她的姐姐，平日里是个可爱的孩子，一到这种时候，却忽然变得大胆起来。
想起姐姐，墨惘不禁有些怅然，嘴角的笑意也弱了下去。
【姐姐从小便照顾我，这份恩情，我一直不曾忘记，若是殿下觉得有愧于我，便寻个良辰吉日，要了姐姐的处子之身，墨惘泉下有知，定会对殿下感恩戴德。】
少女又“嗤嗤”地笑了起来，像小时候那般，对着纸张做出个鬼脸。
笔墨略干，她蘸了蘸殿下送她的那块徽墨，继续写道：
【墨惘生来无父无母，只有随身帕巾上的一个名字，叫囡囡。】
【一直以来，墨惘和姐姐过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那些有爹有娘的孩子总喜欢拿我们出气，说我们是野种，朝我们身上扔石头，甚至学着大人的样子调戏我们，只不过每一次，姐姐都会把他们打得抱头鼠窜。】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墨惘便开始做梦。】
【在梦里，墨惘有了个家，爹是个打铁的铁匠，娘亲开着一家染坊，我们一家人过着最简单最普通的小日子，过节的时候全家人一起出去，踏春，赏花；娘唱歌很好听，春天的时候爹会做风筝，但手艺很差，风筝在天上散架的样子，总是让娘笑得跑调...】
墨惘垂下眼帘，用手将纸上的一些痕迹缓缓抚平，像是在轻抚那个年幼的自己。
【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有时是春楼女子的痛呼，有时是冷从破窗里飘进来的冰雨...】
【时间久了，墨惘觉得自己是一朵慢慢枯掉的小花，尤其在看到姐姐遍体鳞伤的样子时，墨惘便会想，要是自己死了该多好】
【可每每看到姐姐见到墨惘时温柔的目光，墨惘便不敢去死了】
【直到有一天，姐姐带了一对男女回家】
墨惘深吸一口气，努力想要回忆起那两人的面庞。
可浮现在眼前的片段却总是透着一层水汽，她尝试了几次，最后也只能无奈一笑。
【墨惘已记不清他们二人的样子了，只知道那天，墨惘哭得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那女子陪在墨惘身边，嘴里哼唱着一首童谣】
【从那天起，墨惘便有了个家】
【墨惘的梦...成真了。】
少女闭上眼睛，停下了笔。
那如梦似幻的几年在她的脑海中闪过，却依旧如新。
【他们教墨惘习剑，读书，对墨惘关怀备至，甚至比对姐姐还要上心。】
【除了姐姐以外，此生第一次，墨惘觉得自己被人需要了。】
【哪怕墨惘知道，他们也许另有所图，可那又如何？】
【若是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那父母之恩，又该如何报之？】
【墨惘不是什么大义侠客，亦不愿做那心胸宽阔之辈，墨惘只知道，世间有人对她好，她便要全心全意去回报。】
【哪怕是当初心怀不轨的那位老鸨，墨惘后来也寻了过去，供她善终】
少女突然抽了一口冷气，看向掌心。
不知何时，她的周身已经剑气凌乱，其中一道刮伤了她自己的手，像是不允许她再如此写下去。
但她只是定了定神，等到剑气略微平复之后，便再度书写起来。
【看到这里，想必殿下也已经猜到了，墨惘这些年，继承了父母的遗志，一直在勾连前朝余孽，准备复国。】
【虽说墨惘自信滴水不漏，但殿下手眼通天，若说半点都没觉察到，墨惘是断然不信的。】
【但...也仅此而已】
【前朝余孽早已势力不显，本朝的两位陛下励精图治，早已将裴氏的基业吃干抹净，复国一事，不过是苍茫大漠中的一点星火，烧不出多少光亮】
写到此处，墨惘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就连墨惘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为了死去的两个所谓“爹娘”，就将自己的大好前程丢下，究竟有何趣味？】
【可墨惘不是那等豁达的人啊】
【墨惘小时候不敢丢下姐姐独自寻死，长大了也不敢忘掉爹娘，独自一人潇洒】
【墨惘...不敢忘了别人的好，只敢忘了别人的坏。】
她停了停笔，环绕周身的剑气如听了令一般收入她的笔尖，随后在纸上按出一汪浓重的墨滴。
【但是，殿下却敢了。】
笔走龙蛇。
少女心思一气上九天。
【墨惘起初最恨殿下，恨殿下夺走了爹娘，更恨殿下夺走了姐姐，可世事经年，墨惘走遍大江南北，想要寻得能杀掉殿下的一剑，最后，却被姐姐一巴掌打醒。】
【殿下无错。】
【错的一直是墨惘。】
【殿下敢用墨惘这等愚笨之人，敢将重责大任交托到墨惘身上，难道殿下不记得当初雪夜初见，墨惘的剑离殿下的人头只差一寸？】
【不，殿下记得】
【殿下全都记得】
【只是殿下...更宁愿提墨惘的好，所以故意不去提墨惘的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