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建元穿着紧身胡服，双脚贴地，持一根铁棍，在木桩林子里缓缓游走。
三十步后，他才走出桩林，将铁棍拄在地上。
汗水如出闸般将他的衣衫浸湿。
“呼...”
少年郎将棍子放好，不顾冰冷的天气，将外套脱下丢在一旁，转头走进雾气蒸腾的厢房中。
片刻后，他便换上了另一件蓝色的长袍，肩膀上由雪白的狐尾裹成一圈，纹饰雪白山峰，大气雍容之貌一时无两。
紧接着，一位侍女推开了厢房的门，向着宇文建元微微躬身：“殿下，太子殿下送来了成人礼时的信件，您待会儿要看吗？”
“看，放我书案上吧。”
宇文建元微笑着走上台阶，伸手摸了摸侍女的头顶，引得她身后的那些个姐妹露出艳羡的目光。
不论外界如何传言，宇文建元对她们这些宫女倒的好是实打实的，平日里不仅嘘寒问暖，甚至还会关心她们在宫中的生活。
何况，宇文建元的英俊，就算在宫中都难得一见。
因此哪怕是被他轰走，也仍有几位不愿离去，依旧顶着皇子殿下的脸色服侍。
“一直以来都是你帮我和大哥递信，这么多年了，应该没少看我大哥那张臭脸吧，不过如今这会儿，我也要走了，要不给你荐去大哥那边？他那儿，美女可是少得很哪。”
宇文建元似乎是随口地问道。
如此机遇，放在其他宫女的身上，几乎是可遇而不可求，但这宫女听到之后，却登时跪了下来，伤心地道：“贱婢只愿一生服侍殿下！万不敢有二心！”
“起来起来。”
宇文建元说着，伸手便把宫女拉了起来，拍掉她膝盖染上的些微尘土，道：“这就是为何我要把你推荐到大哥那边，忠心耿耿，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多年来，哪怕是有关你父母的信件，你都未曾拆开过，这很好。”
宫女浑身颤抖起来。
“害怕了啊。”
宇文建元拍了拍她的肩膀，目光转向她身后其他的宫女姐妹们，笑意洒脱。
“皇宫大院，本就不是单纯之人能活下去的地方，我知道你们多半身不由己，但既然已经来了这儿，便不要再奢望着能够一事不思量地活下去。”
“我走以后，你们会成为众矢之的，若是不想在我大哥手下寻份差事的，我回头会给你们一份钱财，此后，就各奔前程。”
“要是有心仪的男子，便嫁了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再不要惦记着宫里的事情，小心惹祸上身。”
他与那位浑身颤抖的宫女擦身而过，不顾其他眼眸含泪的女子，径自出门。
桃红和青梅站在门外，立刻跟上。
天光微弱。
“你们两个，想不想也远走高飞啊？”
少年郎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问道。
“殿下这话对我们说，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青梅浅笑一声。
“也就随口一问。”
宇文建元也笑笑，拉过桃红和青梅的手，一边走一边道：“你们俩一个跟我最久，一个功夫最高，谁跑了都是我的损失，所以我也就问问，你俩别当真啊。”
“谁要是想跑了，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会把她给抓回来的。”
他睁大双眼，努力摆出可怕的样子，试图吓住自己这两位贴身侍女。
但在他这张这张脂粉气浓郁的脸上，努力却只能收获到与之相反的效果。
两女顿时笑得以手掩面。
“别不信啊，我很吓人的。”
宇文建元又瞪了她俩一眼，随后用力跺着步子：“到时候给你们老虎凳辣椒水切指甲都用上，哼哼哼~”
两女彼此对视一眼，噗嗤一笑。
“唉，好歹装装样子嘛。”
眼见吓不到两女，宇文建元也只得偃旗息鼓，拉着两女继续赶路。
复行数百步，蜿蜒穿折，宇文建元倒乐得清闲，一会儿看看墙头上的雪化还是没化，一会儿伸手摘个冰锥，只可惜两个侍女算是苦了，皇子进后宫得层层禀报，尤其是去见冷宫里那位的时候，就更是难上加难。
若非宇文建元还兼着一些职位，恐怕他想进去都得被看门的那几个姑娘给甩出来。
槛上积雪被两脚踢落。
自诩世间第一没心没肺的二皇子殿下完全不管那些潜伏在阴影里的死士女婢，从青梅和桃红的手里接过食盒，放在门外。
一如往常。
“开个门。”
他提了提手中的食盒，对着面前的大门喊了一声。
两女各自退后一步，转身不语。
宫墙扯开一条小缝，待少年进入其中之后，便迅速关上。
庭院里无人扫雪，冷宫冷宫，听着便不是什么活人能进的地方，潜伏在四周的死士女婢只管冷宫里那人的生死，可不管她的心情。
少年郎将食盒放下。
宫里那人不喜零嘴，准确来说是不嗜甜。
而且和宫里这些喜欢大鱼大肉的不一样，她独独喜欢辣，还不是一般的辣，非得是麻辣不可。
宇文建元有次头脑一热请她吃了顿火锅，随后口肿三日，好了之后直呼比被千百根针刺还难受，从此再也不吃辣了。
复推门而入。
宇文建元扫了一眼四周，果然还是印象里那般冷冷清清。
宫殿空旷，除了正中央那盏灯，便只有外面透过窗子渗进来的点点微光。
捧着灯的是个女子。
她一身缟素，就连头上也罩着雪白的头纱，唯一能看出的，便是她身段窈窕。
只可惜在这般阴冷诡谲的气氛之下，女子的身段越好，便越显得恐怖。
尤其那盏孤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总是显得飘忽摇晃，让女子在门上投下的影子张牙舞爪。
此情此景，像极了那些野狐故事中“白日撞鬼”的情节，就差女子一掀头纱，露出恐怖的嘴脸了。
饶是以宇文建元对此地的熟识，在一脚踏进宫殿的时候，也冷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忙伸手，打算去拧那油灯的旋手。
可是他刚刚伸手，女子便转头看来，他也只能悻悻地放下手，走到女子身前，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了下来。
“祈福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吧？”
他皱了皱鼻子，问道：“天天关在这里，也不觉得闷得慌？”
女子依旧不搭声。
宇文建元倒也没觉得哪里不妥，要骂他的人世上多了去了，只是不搭话而已，能算什么？
何况他本来就是来自说自话的，也没期待过她答话。
但说来也怪，他们两人是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样子的？
宇文建元将一些伤感心思抛却，道：“再过个把日子，约莫半个月吧，我处理完一些事情之后，就要走江湖了，到时候你也跟我一起走，我那些婚书都只是单方面写下，从来没有一张上盖着皇家印玺，所以都不作数，你跟着我走，别人也只会将你当做另一个不幸之人，再戴个面纱，偶尔掀起来一下，说不定还能钓几个有意思的江湖侠客。”
“别想着拒绝，京城可是二十年前唯一一个没死人的地方，你在这里为逝者祈福纯粹浪费时间，不如跟着我去走走看看，到一个地方你就开坛做法祈福，事半功倍，到时候你弄的动静越大，我就越好浑水摸鱼。”
女子依旧是不做声。
“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宇文建元说完，立刻便从地上爬了起来，伸手摩挲了一下身上的锦绣袍子，咕哝一声：“天天待在这里，也不知道喊声冷，回头我给你叫人给你弄点暖石热盆过来，那些玩意不发光。”
说完，少年便拍拍屁股走出宫门。
宫门关上，脚步声伴着人声渐行渐远，接着便淹没在了无边风声之中。
女子掀起头纱，第一次抬头，看向那扇大门。
他知道，她在为众生祈福。
但他不知道，她为众生祈福，只是不忍一人受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