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难堪成家宴。
不知道是哪个该被打上二十鞭子的穷酸书生说过这么一句话。
年少的时候，家中长辈孩子亲戚都能在一桌上吃饭，大伙不管有什么事都能摆开来说，几碗酒几口菜下肚，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成年之后，桌上便只剩下冷冷的算计和谄媚的笑脸，成家立业后更是如此。
说难堪，是真的难堪无比。
多少恩情善心，到头来都会被雨打风吹散，只是回头看去，或愧或念，因人而异。
这道理，帝王家也免不了。
尤其像现在，大雪天里的一顿丰盛火锅，也化不开桌上几人的寒心。
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陛下。
这三个可说关系着天下未来百年走向的人坐在桌边，一言不发，只有筷子起起落落。
三人吃的是鸳鸯锅，一边汤汁热辣，另一边汤汁素白，陛下和太子彻底筷子都在热辣的那边上下翻飞，唯独宇文建元的筷子在清汤那边儿对影成四人，起伏的速度也比对面的爷俩慢上许多。
一看三人碗里的东西，就更能看出这三位的差别，陛下正值壮年，碗边放着被啃光的腿骨，就连里面的骨髓都被敲出来吃干抹净，而太子殿下相比自己的父亲，则要稍稍斯文一些，碗边剩下的是一只整鸡，鸡骨头上没有一丝肉留下，都被嗦得干干净净。
唯独宇文建元的碗边，只有一根鸡腿骨，再看看他碗中，不仅有菜，还有豆腐、豆芽等等等等，素得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帝皇家该吃的。
三人吃着喝着，陛下和太子喝的都是烧人心口的白酒，而宇文建元的手边却仅有一杯香茶，算是他吃的最贵的东西了。
吃喝之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显得这场家庭聚餐，比之外交使节的宴席，都要来得生硬。
酒菜过半，宇文建元便没了胃口。
他向来奉持少食多餐的生活方式，即便是如此丰盛的火锅，也没法提起他多少胃口。
宇文建元放下筷子，闷着一张脸，双手抱胸。
太子殿下还在动筷，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气氛紧张一般，举手投足间不带分毫情感。
陛下倒是吃得最热烈，倒不如说，太热烈了，甚至会让人以为他是不是完全忘了身旁还有两个儿子。
宫女们上菜又下盘，全都眼观鼻鼻观心，真有绷不住的，也就和要好的姐妹来回递几个眼神。
宇文建元挠着太阳穴，犹豫了片刻后，双手撑在桌面上，正想起身离席，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惊喜的声音。
“哥？”
少年的动作顿时僵住。
但他立刻就回过神来，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
这会儿他才明白过来，自己的大哥和父亲，到底给他准备了怎样一场鸿门宴。
“唉...”
宇文建元低头复抬头，脸上立刻挂出了那宛若崭新一般的笑颜：“小莲花，你不是去学宫了吗？”
“哥！真的是你！”
粉雕玉琢般的少女从墙后现出身来，身上的朱玉挂饰撞了个叮叮当当，却更衬得她天真烂漫。
宇文郑勋这个天下数百年唯一的真正皇帝，曾经抱着一个女孩，说过“天下美玉万三千，不及女儿一声爹”这样的话。
当时在场的人纷纷为这句话叫好，朝堂上也是一片恭喜之声，盛赞陛下文采斐然。
唯独宇文建元听到这话后翻了个白眼，说作为读了三年书还没考出个功名，只能靠武举上位的大老粗，说出这句话怕不是已经倾尽毕生所学了。
至于女孩之后的封号，倒也因这句话而定了下来——
玉国公主。
“哥！”
长大不少的玉国公主一下跑到宇文建元身边，抱住他的手臂，显得无比亲昵。
宇文建元抬起手，顿了一会儿后，才摸着她的头发，道：“怎么？去学宫学了诗书，还这么没大没小，给爹和大哥看笑话了。”
“他们才不敢笑话呢，对吧，爹？大哥？”
玉国公主转过头，对还在吃火锅的两人吐了吐舌头，但等她看到火锅后，顿时两眼放光：“啊！你们怎么没等我就吃起来了！”
“哎呀...”
宇文郑勋这才放下筷子，硕大的双手搓了搓，一幅认错的模样。
“都怪爹，管不住嘴，这锅子都烧热了，不下点什么，说不过去啊。”
见到宇文郑勋态度如此，玉国公主这才松开了宇文建元的手，双手叉腰做教训状：“爹你怎么还是这样啊，当初娘都说过了，让你好好管管这张嘴，别什么都往嘴里塞，你都不记得了？”
“哎呀，这个...”
宇文郑勋搓着手，宽大的脸上满是窘迫：“一看这些好吃的，你爹我心里就痒啊，水一开，就更是心痒难耐啦，不下点什么，都觉得对不起这一锅水。”
“唔。”
玉国公主鼓起腮帮子，拿过身旁宫女递来的筷子，直接把宇文郑勋面前几个放着肉食的碟子长盘扒拉过来，然后又推了几个装着素菜的碗碟过去，看着宇文郑勋那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的脸，嗤嗤地笑了起来。
太子殿下和宇文建元的视线忽然对上，两人相顾无言，但刚才那般冰冷，却是被一冲而散。
“少吃肉，多吃菜，我不在，你就以为没人能管你了是吧？”
玉国公主朝着自己的父亲吐了吐舌头，似乎真是有些怒了，转头看向自己的两位哥哥：“你们也是，我不在，大男人就自己管自己了？哼，要是让娘看见，到时候一人一戒尺，谁都逃不掉！”
“那可不一定。”
宇文建元看到玉国公主坐下，自己也再次坐了下来，从清汤里夹出一块羊肉放进碗中，道：“当初娘亲第一个用戒尺打的人，不是你吗？”
“虽然第二次第三次打的都是我。”
他笑道。
“哥你又拆我台！”
玉国公主嗔道，左右看了看，拿过一整碟牛肉塞到他面前，说：“罚你吃牛肉！”
“哼哼，这下小莲花你可算错了。”
谁料宇文建元全然不惧，举起筷子便把牛肉往清汤中尽数倒下。
玉国公主顿时张大了嘴。
三人又吃过一阵，宇文建元这才起身告退。
等到他走后，方才还笑脸盈盈的玉国公主，脸色却骤然一变，拨弄着碗里自自己调出的酱料，望向宇文郑勋。
“出什么事了？”
脸上带着酒晕的宇文郑勋也端正了神色，看了自己的大儿子一眼，后者也立刻放下碗筷，正襟危坐。
少女渐渐红了眼眶。
“哥他以前...从来不吃肉的。”
身材高大的男人站起身，按住握紧双拳的儿子，摇了摇头。
“去冷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