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穿着棉衣罩着披风的墨惘牵马而行，四周车水马龙之声不绝于耳。
据说多年以前，这条宽阔的官道上车马横行，每天都有人被撞死碾死，惨叫和悲鸣如同家常便饭，闲极无聊的人们聚拢起来，用一把米当赌注，赌一天会撞死多少人。
这些都不是墨惘说的。
而是某个人晚上为了吓人说的。
好像后面还说了什么索命厉鬼的故事，只是当时姐妹们里面除了特别胆小的那几个外，大部分人都没被吓到，说故事的人却越说越结巴，最后自己吓自己，瑟瑟发抖到不拉着别人的手都不敢睡觉的地步。
少女藏在笠纱下的嘴角翘了起来，久久难以消退。
城里有一处会馆，走正经科举出身的官员和那些自认才高八斗的书生途经此地，都会想着法子去那儿露个脸，哪怕不住，沾个光给自己洗洗油腻，也是极好的。
但墨惘去那里，只是图一个清净。
身为二皇子殿下的侍女，再加上此次要去边塞历练，她自然是隐秘地得了一个钦差的身份，到地之后，更有其他职位等待，只是这次出行，殿下并不像往日那般，给她安排得事无巨细，反而只是随口几句，连叮嘱都没有。
也就只剩那次送别，算是上了心的。
难道他就不怕自己慢慢悠悠地晃到边境，然后什么事都不做吗？
少女眼珠子转了转，磨了磨牙。
少年那洋洋自得的表情浮现在她面前，她觉得她应该生气，可却无论如何都怒不起来，连续攒了好几口气，最后却也不过是化成了出口的暖意，便再没了下文。
摇摇头把这些恼人的心思丢开，
墨惘牵着那匹临时买下的黑马，一路上走马观花。
她不急，也不打算很着急。
宇文建元是个喜欢看别人按着步调走的人，如果他为你准备了休息的时间，那么他必定会希望你能好好休养生息，而不想看到一个疲惫又紧张的墨惘。
所以一路上，墨惘的思绪都非常放松。
放松得都快有些不像她。
这座小城算不得大，也就没有像应天等地实行市宅分离的规划，民宅和商铺做着邻居，有的则下面开店，上面住人，偶尔经过些泛着青苔的巷子，还能看到些贴身衣物在随风飘扬，游手好闲的汉子这个碎嘴那里挑逗，被逮住的泼辣妇人一阵怒骂，只能抱头鼠窜，留下几声不怎么体面的狠话。
墨惘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想起那位每年都要订做新衣的姐姐，终于是有了些小小的怒气，用脚踩着坚实的地面，把“怒气冲冲”这个成语诠释得淋漓尽致。
被她牵着的那匹黑马不明白自己的主人为何忽然加快了步伐，只能带点哀怨地发出一声细微嘶鸣，但随即就被墨惘用力拉了一下牵绳，便再也不敢吱声了。
好在，这条街很长，长到能把墨惘心里的怨气消弭。
鸟叫、虫鸣声阵阵，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消遣，虽说斗蛐蛐养鸟是富家公子和上了年纪的老人的消遣，但得益于几本才子佳人的小说，养蛐蛐养鸟然后配种成了宴会的借口，不少富家公子和千金都借着这个名头私会通幽，留下不少谈资。
对于这些锦上添花的风流事情，墨惘本来并没有多少兴趣，大多是左耳进右耳出，但架不住宇文建元每次都在她耳边念叨这些“趣事”，就是再不想记，也会记住的。
少女在卖鸟的铺子面前停了一会儿，里面的帮闲上下打量了墨惘一会儿，虽说没看到什么值钱也值身份的东西，但靠着常年摸爬滚打的经历，还是露出了笑脸，正准备搓着手上前说话，可他刚一迈步，墨惘却拔腿就走，没给他留一丝一毫搭话的空隙。
见状，帮闲也只能小声咕哝了一下，便钻回台子后面，踢了“笨蛋、笨蛋”叫着的便宜鹦鹉，让它安静一点，这才小心翼翼地继续去梦了周公。
和烟雨飘摇的江南小镇不同，从京城出发的一路上，墨惘遇见的人和事，都透着一股子豪迈，就连街边小贩的逃难，都透着一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爽快。
小贩卷着财物一路狂奔，推开不少人群，惹来骂声一片的同时，也招来了几声零星的叫好。
墨惘侧身让着小贩跑走，同时用袖子拍开一只趁乱伸来的咸猪手，随即屈指一弹，剑气飘荡之间，那个登徒子的裤脚便短了一截，好在他反应迅速，赶忙用腰间的一根竹丝串起两截，这才没落得个声名狼藉，两步并作三步跳着脚走了。
墨惘笑了笑，没再去管这个敢伸手的家伙。
若是殿下在的话，肯定得说“这不给他几拳然后骗钱”这样的混账话了。
一身黑衣的少女掩住嘴，这才没笑出声来。
笑过以后，墨惘忽然闻到有股香味四散，转头一番寻找，这才找到了一个在街边烤串的摊子，便走了过去。
烤串的那人有些发福，但总体还算得上匀称，眼底有些许精光闪烁，满身上下都是沙土和油腻的味道，见墨惘这个浑身漆黑的人走来，只是抬了下头便继续低头烤串，嘴里照常吆喝着：“大串二十文，小串十三文，其他的另说哟。”
墨惘看了一眼他手上的串，油光阵阵的同时香气四溢，仿佛能感受到上面刷着的酱汁一层一层地被火烘入丸子里面。
即便是墨惘，闻到这味道，见到这景象，也不得不禁有些意动，咽了口口水，想想自己那位不管怎么吃也不会胖的姐姐，给自己鼓了鼓劲，开口道：“来一份大串。”
烤串的老板听到墨惘的声音，不禁愣了一下，随后眉眼柔和了一些，问道：“外边来的？”
墨惘点了点头。
“那就算啦。”
老板大大咧咧地把串这八个大肉丸的串子塞到墨惘手里：“这串算我请姑娘你的，算是给你接风。”
“这...”
墨惘有些犹豫，但老板却一脸笑呵呵的样子，让她怎么也升不起硬塞钱的想法。
“别看我这个样子，当年啊也是在边关上打过北蛮子的，后来断了条腿才不得不下来，上边的老爷们还扣着大将军给咱们的饷银，后来还是大将军亲自把那老家伙揪到街上，才把钱要了回来。”
说起往事，这个看起来很爽利的汉子也不禁絮叨起来：“这些年没什么正经活干，就练了一手烤东西的手艺，闺女呢，也靠着这门手艺进了读书人的眼睛，唉，就是她天天念叨着要嫁给太子殿下，姑娘你给评评理，这算啥事嘛...”
墨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尴尬地笑了笑，好在这会儿来了新的客人，汉子就又招呼新客去了，她这才得以逃走。
回想起来，殿下一直在找漂亮的女孩子当幕僚，是不是也因为自己名声实在太差，想在这方面找补点？
墨惘笑了笑，咬了一口烤串。
只觉得唇齿留香。
若是有机会，是不是该给殿下提一嘴？
只怕到时候回来，要说的话太多了啊...
墨惘抬起头，天空清朗，似乎辽阔得无边无际。
人生三万六千五百个日子，若是有情，便不算长。
当初殿下说出这句话之后，拼了命地摇头，撇撇嘴，觉得全是矫情。
但坐在一旁的墨惘却暗暗将它记在了心里。
不想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