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城市都拥有一些角落。
这些角落，或许叫城中村，或许叫棚户区，或许叫老城区，在改造工作的文书里总是最常见，将要被推平，新的辉煌即将在它们踩进地里的脊梁上站起，并带来这里租户狼狈的流离失所。而更多的人十分理解用词背后的含义，他们亲切地喊道：
贫民窟！
而今天清晨的阳光，又一次照耀在这个贫——不，城中村上。
安于正在喂鸡。把一些金黄的玉米碎，抖抖瑟瑟洒在地上，鸡们便一下一下伸着脚，头一弹一弹的去啄那些吃食。
安于扶着膝盖站起来，不自觉叹口气。她一手提着装饲料的小碗，另一手整整这手上的花袖套，走回屋里去。
远处的工地已经变成了大楼。也许是精装loft，也许是CBD，也许是轻奢新风尚。宏伟的玻璃幕墙慷慨地将朝阳赐予它的又返还给大地，好像天上有两个太阳。
但是这已经跟安于没有关系，大楼在脱离工地的那一刻便斩断了连接工人们身体的那根脐带，去投入大脑会员的怀抱去了。而工人拿着或有或无的工资，紧接着又将被另一位承包商——
安于新的工作是环卫工。她已经不再合适去建筑工地上做工，倒也不是身体，而是前几天几个企业上面儿的——不用说，肯定是大脑会员，经过了周密的研判和分析，结合了人体的发展规律，得出一条通告。
通告是什么安于看不懂，她只知道自己被辞退了，工资也打了水漂。
她不懂得法，律师向来只有大脑会员能担任，也只有大脑会员请得起。法律援助是有，可那些援助律师随便问她几个问题就不管了，谈笑风生中唯独没有恪尽职守。
当然无可厚非，面对每天要打的一场必败的战役，没人会不厌倦。
可是安于今天似乎看到了不一样的谁。
她一抬头，就见眼前一个年轻人，他迎着朝晖走来，那光给他周身砌上了金色的轮廓——竟然，意外地，他身后的大楼都成了他的一部分。
安于看到他还穿着朴素的衣服，于是也就像以往那样问候。
“立志，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叫你……”
可话音间，却已经哽咽了。
安于走上前去，围着冼立志转，上下打量着他。回到家的冼立志忍不住的傻笑，傻笑之间，泪水却也已经流下来。
“我的儿啊，你没犯什么事吧？”安于突然想到了什么，双手抓住他垂下的手腕，紧张的盯着他。
“没，好得很。最近学校放长假，我也老没回家了，回来看看妈。”
冼立志怎能不知道母亲的心思。因为家里经济拮据，而智新市到大发展的绿皮火车早已停开，往返全是票价贵出几倍的高铁，他坐不起。
何况还有学业压力，便一直没回来。不仅如此，就连电话都少通。
如今，突然回来，安于怎么能不多想？
“这么长时间不见你都胖了……脸也圆了。”安于就算喜悦，却还是有点担惊受怕，“你没犯什么事吧？立志啊，咱们人穷，志可不能短，宁可穷也不能干那昧了良心的事啊……”
“妈，你放心吧。我就是在学校周围打工，还有什么勤学奖金啊啥的，钱都是我凭本事得来的——那大城市，全是大高楼，赚钱的机会呀，就像水一样哗哗的流……”
冼立志双手扶住母亲的肩膀，说着安慰的话语，让她安心。
“好，好。就是别耽误了学业，还是要以学习为主，等到毕了业，好工作才不愁找呢！到时候啊，带我也去看看大城市的风光——我这辈子也没啥可去的地方了，就想去世界之脑看看……”
冼立志嘴里说着安慰的话，心里却也不免慨叹。
若是以往，他听了这些话，也就像是耳旁风，不会怎么在意——反正他也不会去做什么坏事。但现在，他已经听过黄晓莺讲过不少为富不仁的故事，就算是他没有充大脑会员，也忍不住多想了几分。
究竟是这种对规则的敬畏导致了贫穷，还是反过来，正因为贫穷，才每天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丝毫一点逾矩？
当然，他也没办法再往下想。他没有充大脑会员，他的思维到了这里，也没有什么阻滞，而是直接被导向了一个最简单的方向：富人真该死。
至于怎么该死，为什么该死，他们又怎么这么富起来的，他压根就想不到这一层，绞尽脑汁，都好象有一层屏障挡着他，不叫他去想。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降智危机带来的影响吧。
正因为这么想，冼立志总对智光公司抱有深深的感激之情。固然它再不好，可是总是给每个人提供了安智芯片，这才没有让自己的大脑继续退化到大猩猩的程度！
冼立志想着心事，被母亲安于拉着回屋里，坐在那张旧木桌前。桌面已经不再光滑，暗淡而又疏松，上面的坑洼和划痕尤其突出。
安于又是端水，又是拿点心，还拿出了一些真空包装的粽子，说是端午节有人到环卫公司慰问，每人送了一些，她没舍得吃，想着冼立志回来再吃。
说着她还怕不够，又问冼立志需不需要再去买点，冼立志连忙起身拉住她，防止老人再多操劳。
接着，他就注意到了墙上的红字——
“征”。
他的动作一下停住了。他知道，那个字在这里是“拆”的异体。
“立志，怎么啦？”
安于随着冼立志的目光看去，目光一时间竟暗淡了。
“咱家要拆迁了？”冼立志首先感到的是一种惊讶。这是一种平淡的，以为能够一直延续的生活突然有一天被打破的情感，对于他这样不爱变化的穷人尤其突出，恍若心脏突然不再跳动。
“说是要修公园，整顿市容市貌。咱们这太破了，影响人家旁边高楼的形象。”
“那，赔多少钱？还是拿房子置换？”
“……他们说，咱家房子是违建，……”安于惨淡地说，“一分钱都不给。”
冼立志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停止了，他刚刚跳起的喜悦的心跳又停止了。
这座房子，自从冼立志出生之前，就已经是安于和冼状两口子的住所。这是原先征收的一处城中村，后来不知怎地，没有拆迁，而是成了农民工的住房。
可是，他们也只有居住权。这里没有房本，供电甚至用的还是建筑工地的电网，交电费都是朝开发商交。
如今，这里终于要拆迁了。
冼立志站在电线杆前，看着那张白惨惨的通知单，上面写着，自从这里规划为绿化园林用地，其上的所有建筑就都一律算作违建，此时拆除，合理——尤其是它们都已经沦为危房。
那通知单下面，还贴着各种白花花的纸张。那是各种小广告：治疗难以启齿病症的，重金求子的，驾照卖分的，包小姐的，**的……
而如今，这张通知单来了。它要清理它们了。
通知单下附着的工程规划图上，有高楼，有公园，有光鲜亮丽的一切，唯独没有它们。它们被打碎，赶往更加逼仄的角落。
冼立志的心，也像到了一个逼仄的角落。
自己的家，将在工程启动的那一天，不复存在。
冼立志突然无比庆幸自己的选择——选择了一个能赶紧来钱的路子。
这样，等到拆迁来临的时刻，自己充当假男友赚来的钱，就能给母亲暂时找一个安居的处所，安顿下来，日后再想办法，而不必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没事儿，妈，我来想办法。”
冼立志信誓旦旦地说。见到母亲欲言，他连忙补上：
“不会影响学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