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到了周日下午。
夏天的太阳落得晚。冼立志坐在回程的车上，看着窗外的落阳晚霞和海。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他猛然想起背的滚瓜烂熟的古诗句。原来王勃是看到了像这样的景象才想到去写这一句。
可是王勃立即死于秋水。
冼立志脑子里乱七八糟，这两天的旅行下来，有太多东西需要他梳理。
礼节，技巧，话术——上船的那天，享用完一顿丰盛的自助餐他就开始背诵自己“参与”的科研项目明细，要背的滚瓜烂熟。
邮轮旅行，当然不纯是享受。尤其是这种短途高端局，都拥有准入门槛，自助餐区都没有传闻中哄抢的老年旅行团。冼立志本来还在想要是能带上自己的母亲来多好，看看这盛景竟开始怀疑自己的母亲能否通过准入门槛，心情更沉重了。
大脑会员盛行的时代，大脑会员——尤其是高级会员之中，总是喜欢进行各类互通有无、炫耀羽毛的社交行动。
冼立志到底没觉得这些社交行动有什么价值。大家都端着，笑不能随意，说话不能放肆。他只觉得累，不如他和银会文几个弟兄坐在街边笑骂着吃盒饭。
但是身在其中的高级会员不这么觉得。他们乐在其中，津津有味，端起酒杯谈笑风生，拉起舞伴翩翩起舞。
冼立志忍不住又回忆了一下舞步的要领。上步撤步，一二三四……
“喂，别乱动你的脚！”黄晓莺的声音。
冼立志苦笑。他回忆起这些，脚会不自觉的动起来。
“好啦，别太苛求了。冼同学也是在回味舞蹈的要领嘛。”
“可是——切。”
黄晓莺打住话头。冼立志知道她其实想说“可是大脑会员才没这毛病”，但是回去的车上，人多耳杂，硬生生把她的话头憋了回去。
冼立志又看向窗外。公路上的白色标线一段一段，一段过去了马上便又续上另一段——可是另一段又马上过去了。他们在飞驰的车上看，倒也成了一根整体。
他又在想刘爱玲。
这两天的相处下来，和黄晓莺一起的时候，他总觉得刘爱玲像一个姐姐。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总是哄着黄晓莺。
这才是大户人家的涵养吧。
冼立志又想起之前在船上的房间里学着跳交际舞的时候。现在的交际舞都经过了一些改造，变得更适合大脑会员而不是普通人，冼立志学习起来磕磕绊绊。
作为舞伴，黄晓莺很快不耐烦了，嚷嚷着跑到一边罢工。还是刘爱玲走上来，拉起冼立志，耐心地，一步一步引导着他，费了半个下午，就算还是不熟练，至少也已经像模像样，到时候卖个纯情人设只跟黄晓莺跳舞，就不会被发现自己其实是草包枕头。
这么比较起来，刘爱玲这知性女子，可比黄晓莺好太多了。
但是冼立志也就是这么心里吐吐槽罢了。
不可能说没有任何痴心妄想吧，毕竟就算自己的意识再怎么理性，告诉自己不可能；但是等到睡着了，潜意识占了上风，总还是会做些飘飘然的梦。
但是，也就到此为止了。
冼立志感觉，刘爱玲是一个好人；但是也就只是好人而已，要想再深入的交往，仿佛就隔着高高的墙壁了。他就像是一条流浪狗，偶然帮人寻回了丢失的物件；人高兴了，喂给他吃火腿肠，他欣然地接受；可人转身回家，他也有自知之明，是万不可跟着人一起进屋子的。
而刘爱玲等，虽说亲自教给他各种礼节、各种能力，给他享受到了各种常人没有的待遇，但是他知道，这一切也不过是因为信不过外人。如果有信得过的人，她们也决计不会屈尊教自己。
而冼立志自己，终究也不过是一个可利用的东西。
冼立志小时候母亲有去富人家里做过钟点工。那是钟点工还好做的时代，后来门槛提高了母亲就做不了了。母亲说有钱人家里请的都是菲佣，为什么是菲佣？因为他们听不懂主人家说话，就算交流有不便也远远小于泄密的风险。
而冼立志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也很像菲佣。毕竟，要是她们需要自己尽快学会大脑会员的生活，当然是直接给他充大脑会员最合适。低级会员的钱，她们也不是付不起的。
但是，她们没有这样做。
冼立志现在的优势，就是他没有大脑会员——所以他老实，本分，守规矩，没有心思自然没有歪心思。
也就是说——表面上一派和气，可内里，终究还是各有各的小九九。
冼立志看向窗外。现在窗外已经没有了大海，高速公路的两边是一些小小的村落，有一些农田，庄稼正在浩浩荡荡的生长。
太阳又斜下去一点。冼立志听到黄晓莺一边抱怨“晒死了”一边拉上车那边的窗帘。
他自己甚至还觉得车里的空调开的有些凉飕飕，好像不挤作一团就不叫坐车。
银会文好像正在前面大谈什么东西。仔细一听，他正讲到兴头上：
“我跟你说，充了会员啊，就连冲的感觉都不一样了。他娘的，不充这个狗屁会员，那就是撸啊撸撸啊撸，等着射出来才有那么点感觉，太没劲了。有了这大脑会员啊，每个姿势都是一种享受，真他妈爽啊！”
“臭黄文！你给我收着点！恶心死啦！”后面的黄晓莺立刻大骂。
冼立志一阵无语。
大脑会员，冼立志一直以为只能强化“智力”相关的内容。可如今看来，他还是远远小看了这个大脑会员的用处。
人体有八大系统，每天面对无数扑面而来的信息，又要做出无数的反馈协调。而这其中，几乎每一个环节，都要经过大脑的调控。
比如，大脑会员可以看的更多。他们有更强的观察力，能看到更多色彩，能听的更仔细，能尝的更敏锐；再比如，大脑会员的协调力，对肢体的控制，相比于非会员来说，都是更优秀的。甚至，听说顶级的大脑会员能够对身体的每一块肌肉精准调控。
而这些，又直接导致大脑会员在各种领域，都获得优势。
比如绘画。充了大脑会员的人，对色彩、线条、形体的把握就优于一般人；等到拿出画布，且不说调色的能力，光是一落笔，那优质的大脑就控制着他的臂膀，稳稳地画出他想要的线条。
而不充会员的人，只能用电子绘画——不断撤销、重画、撤销、重画，才能侥幸得到一笔自己想要的线条。
什么音乐啊，文学啊，舞蹈啊，体育啊，这些领域，就更不用说了。
人是一个整体，而大脑是这个整体的集中控制台。大脑的功能提升了，一般来说，只要没有什么其他的问题，身体各方面的机能，自然也能发挥的更出色。
只是冼立志当时充的是侧重学习的大脑会员，没怎么感受到过这些美妙。
冼立志想到那个疯子。
那片“工人村”里曾经有一个疯子。他从小生下来就疯，四肢是好的，但就是不听使唤，路都走不好。后来他一次走路摔了一跤，掉到河沟里，淹死了。
冼立志想，或许自己就是这新新世界的疯子一位；早晚有一天，自己说不定也要掉进什么阴沟，摔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银会文还在车厢里夸夸其谈：“你别看这世界上各种产业那么多，我告诉你，都是我的！”
“你的？哈哈，我不信。”
“嘿，你个吊毛。你看，如今这世界上，大家都想发财，你看看那些开发区，什么银海银湖银山银河，这个银那个银——呵，难道不都是我老银家的产业！”银会文兴致勃勃，“还有你啊老金，那些金山、金川、金桥、金海，不都是你他妈的产业吗！”
“哈哈，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切，真他妈的俗啊！我有时候都想改姓，就叫黄文！哈哈，我承认了，怎么滴？”
冼立志看向窗外。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降落到了远处连绵的山群中，天空已经发蓝，只有山峦勾勒金边。车子路过一个鱼塘，里面波光粼粼，碎金碎银。
他觉得谈钱一点都不俗。钱啊，生计所用的东西。他出人头地，也不过要靠多多的钱；他没了钱就寸步难行，每天的生活里钱的考虑都得占大头。
算了，他决定睡一觉。车厢里有点冷，他盖上准备好的毛毯；眼罩还是没有戴，他不习惯。他就这样靠在座椅柔软舒适的靠背上，逐渐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