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天到来了。
自从编辑黑狐给梁乱乱签了约，发来了工作迁移证和暂住证，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在这几天的时间之内，梁乱乱跑遍了各种单位，终于开具了介绍信。
虽然这个年代网络无比发达，该跑的机关不会少跑一个的。
在地球联盟，按规定，在每个城市之间通行，都首先要办理证件，还有介绍信。如果是旅游出入证，需要花一大笔钱；如果是工作或者学业的迁移证，则需要相关单位或者学校提供证明，同时还需要原来居住的地方社区开具介绍信。
虽然没有了国界的分别，证件却依然少不了。
梁乱乱家的位置属于一个新区。新区的地理位置属于三号县，划分新区的时候归了五号区代理管辖，后来又划归了九号区，梁乱乱用了好几天才找到自己家到底应该属于哪个区，开具了介绍信。
这些东西都是电子版的。事实上，纸质文件早就被禁止了，所有文字的载体都是电子存储——准确的说，网盘。
纸质一点都不好。容易窝藏，不好更改，不利于塑造正确的集体记忆；还能够进行裁剪拼贴，简直是罪大恶极！
梁乱乱家的纸质书被收缴的那次，就是全面禁止纸质文件的开始。
她被辞退收到的那封信，其实也都是电子投影出来的。
说白了，介绍信这种东西，就是在身份证里加了一个“审核通过”。
上面的人不敢轻易开具是有原因的。以前，也许打点打点就能通过；现在，人心惶惶，联合国的治安官唯一的目的就是：只要不犯错就好。所以当梁乱乱找上来，生怕自己错误的开具了介绍信，犯了错。
——尤其是大都市这样的重点城市。
连介绍信都不敢开，更革新的东西可想而知了。
好在梁乱乱总算是开具了出来介绍信。现在，她已经拥有了所有所需的证件，火车票方面黑狐也给她准备好了，正是今天下午的车票。
随着科技的发展，现如今，高速铁路系统已经遍布全球。从把岔把岔市到大都市，坐高铁只需要四个小时。
饶是这样，梁乱乱昨晚还是兴奋的好晚才睡着。大都市是什么样子的？和我们把岔把岔市有区别嘛？轨道交通是不是比把岔把岔市更便捷？城市大楼的层高会比把岔把岔市高吗？
而今天醒来，她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的这间房屋腾出来。
毕竟，自己要去大都市了。闲置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梁乱乱以前就看过有专家建议年轻人可以把闲置的房屋租出去，梁乱乱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于是就在85同城上挂出了这套房子。
能装的东西，她都装在一个行李箱里了——她从无上仙境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用的同一个行李箱，装的是同一批物品。
毕竟这间小屋的收纳空间，也不会比这个行李箱更大多少了。
咚咚咚，是敲门的声音，轻轻的三下。梁乱乱转过身，打开门，门外是一个身材纤瘦的少女，看上去约摸有二十三四的样子。
“你……你好，请问您是梁乱乱小姐吗？”少女的声音怯怯的，有些羞涩。斗篷带的围巾遮住她半张脸。
“啊啊，我是——你就是鹿筱月对吧！”
“嗯。”她点点头。
梁乱乱在网上看过鹿筱月的简单资料：她是硕士生，已经毕业了，近期正一边打零工一边准备考博士——或者考联合国的公务员，原先住在独立女性空间“新·深宅大院”。最近“新·深宅大院”的房租节节高涨，她付不起，遂选择搬家。
而梁乱乱也放心让女孩子租自己的房子，感觉总是更安心。更关键的是她不喜欢男生的汗味，尤其是这种房子不方便通风。
两人一拍即合，付了钱，签了85同城上的电子合同，梁乱乱把房子的钥匙给了鹿筱月。
“这种钥匙……”鹿筱月抬头，乞求一样望向梁乱乱。
“啊，忘了这东西都快成古董了。你看，把它这样*进这个孔里……”
“哇——好神奇，我头一次用这么古老的东西耶——以前只听我爷爷说过。”
“啊啊，因为没有钱换啦。”梁乱乱坦然道，“不过听说最近都要强制换成新型门锁了，因为这种传统锁的话综合执法员开不开。要是有人上门来换，你就帮我换了就行啦。”
“嗯。”鹿筱月微微点了点头，声音糯糯的，力度却不小，含着承诺。
梁乱乱又嘱咐了一些简单的事宜，对鹿筱月说：
“好啦，我再待到五点多钟，就要去赶火车了。以后，你可要好好帮我照顾我的小窝哦”
“欸……几点的火车呀，哪个车站的——”
“唔——好像是城站火车站吧，然后时间的话……晚上六点钟？”
“啊……那现在就要考虑出发了呢。”
“现在吗？这才两点欸。”
“我也要出发了……因为今天、今天是公务员考试啦……”
“公务员考试？”梁乱乱好生奇怪。
“总之、总之妹妹听我的就好了！正好我们顺路，可以一起走！”
“……唔，也好。那我们现在走吧？”
“嗯！”
“坐轨道交通吗？方便一点吧。”
“坐公共汽车啦……”
“好嘛好嘛，都听你的~不要这么紧张嘛，放松啦！”
两人坐上了去往城站火车站的公共汽车。摇摇晃晃，上上下下的，梁乱乱感觉有点困了，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觉在听到“下一站：市贡院”的报站声以后，也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睡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她又迷迷糊糊的转醒了。
一看：鹿筱月居然还坐在她身边。
等等，刚刚睡着的时候下一站就是市贡院了，睡了这么长时间，那应该早就过站了才对！
可是鹿筱月是去市贡院参加公务员考试的呀！
梁乱乱脑子里经过一长串分析，得出了一个结论——鹿筱月不忍心叫醒自己，又不放心自己一个人睡着，跟自己坐了一路的公共汽车！
她有点感动，又担心鹿筱月会不会误了考试。
“我……我睡了多长时间了？”她问鹿筱月。
“唔……已经……一个小时多惹。”
“啊……抱歉抱歉啦！我是不是耽误你的考试了……”
“没有呢……车还没到贡院啦。”
“啊？”
正在这时候，无人公共汽车突然发出报站声：
“市贡院站，到了！”
“那个……我到啦……”
“嗯！去吧，考试顺利哟！”梁乱乱朝她挥挥手。
一时间，公交车里的人都冲了下去，偌大的车厢里就剩下梁乱乱一个人。
梁乱乱这才有功夫透过车窗玻璃看看外面是怎么样的。
只见：全是人。
市贡院这一层是全市最高的一层。市贡院可大了，有五十个足球场那么大，旁边的马路也有一百米宽。可是，现在这条马路上，挤挤攘攘的全是人，挤得一百米宽的马路上只剩双向两车道，车速变成了每小时一公里。
看样子，全市几乎所有十八周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的人都来到了市贡院，参加今天的公务员考试。
看着壮观宏伟的人群，梁乱乱不由得惊叹——她读的书再怎么多，都从未见过现在这样，浩浩荡荡来考公务员的人潮。
在这一天，城市里的店铺和公司都要关门。适龄的人们纷纷放下手中其他的工作和学业，涌向贡院。
地铁站里的人就像泉水一样喷出。梁乱乱觉得幸好自己听了鹿筱月的话，没坐地铁。
“让一让！人们让一让！我们有急救的病人！”
后面一辆救护车里，探出一个焦急的身影，朝着眼前考试的人群喊道。
可是人挤人，摩肩接踵，都挤满了，怎么让？
这时候一个聪明的小伙子想到了办法，他喊了一声：
“爱我地球联盟！”
“爱我地球联盟！！！”
周围等着考公务员的爱球人士都发出了激昂的喊声，他们一下子就充满了力量，几个人合力上前，竟然把救护车抬了起来。
“爱我地球联盟！！！！！”人群中响彻口号，所有人都充满了力量，无数双手动起来，竟然把救护车从人们的头顶上传送了过去。
梁乱乱看着这一幕，差点惊掉下巴。
又过了两个小时，公交车才离开了准备考公务员的人群，开到下一站。等到开到了城站火车站，已经是五点半了，距离火车开车只有半个小时了。
梁乱乱身上没有任何违禁物品，迅速的过了安检。有个人因为带了一把指甲刀被拦在了安检口，梁乱乱路过看到的时候还庆幸了一下，然后她突然愣了神：
不知道同一张身份证能不能再买第二把指甲刀。
指甲刀可是管制刀具呢！
在候车室里等了一会儿，检票后在站台上又等了一会儿，终于登上了一辆开过来的鲜绿色的高铁列车。
列车一开动，窗外马上变成了一片黑暗。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偶尔闪过一盏灯，时刻告诉梁乱乱：
这趟列车，将全程在隧道中行驶。
有的地方是穿越大山的隧道，有的地方是露在地面或者架在桥上的隧道。
联合国铁道部的解释是：为了防止铁路遭到侵入，保障运营安全。同时减少风阻，降低能源消耗。
但是梁乱乱知道为什么——
她从小住在一个能看到自然的地方，当然知道为什么自己到不了自然。
因为，那些自然的原野，都是属于富人权贵们的。
这些东西，还是当年父亲梁银银的高中同学，在电视台工作，赚到了不少钱，衣锦还乡顺便回味自然的时候，在觥筹交错之中，酒后吐出的真言。
他说，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还住在各个地方。有城市，有乡村，有林立的高楼，也有广袤的田野。
那时候，城市里有穷人也有富人。穷人安于城市的享受，流连于商业街、美食城，沉浸在小游戏、短视频，呼吸污浊的雾霾；权贵乐于猎奇的享受，钻山林，吃野味，打高尔夫，住别墅区，享受自然的芬芳。
可是，乡土的穷人还在与富人分享土地。他们有眼无珠，砍伐茂密的山林，开垦美妙的荒野，却只是为了果腹谋生。权贵们可以对一只宠物狗奴颜婢膝，却无法对任何一个穷人产生一点同情。
于是，一个计划诞生了。
首先，他们下达命令，把一片地区所有的小村庄整合成一个大村庄。然后，他们又下达命令，把大村庄的人口都整合到县城。农业工厂首先兴建，耕作已经不再必要。
对自然的限制越来越严格。各种动植物纷纷被联合国划为保护物种，城市以外的各个山野纷纷被划为自然保护区，人们除了老老实实呆在城市，似乎已经无处可去——而事实上，城市早就剥夺了绝大多数人亲近自然的能力。
城市大楼，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兴建的。
城市大楼里容纳了各种功能。农业工厂、工业工厂，生产各种生活必需品；各种商业街美食城琳琅满目，满足居民消费需求；学校医院，各类单位，应有尽有。规模大的城市大楼里还有一些地方，建成了小小的公园，里面有绿树、碧水，有的地方还有养着鸡鸭鹅的动物园，满足了人们亲近自然的需要。
——穷人们的需要。
而此时，田野，山水，就都属于了权贵。权贵可以把呼伦贝尔大草原辟为高尔夫球场，可以在太行山脉建设空中豪宅；亚洲象是他们的坐骑，滇金丝猴是他们的玩物；红豆杉是他们的盆景，独蒜兰是他们的点缀。
“看看！看看这他妈的狗屁仙境！”梁乱乱清楚的记得，当时情至深处，那个老同学激愤起来，眼圈都红了，“竹子是塑料的，木桥是钢筋混凝土的，水里的鱼是机器的，就连水都他妈是旁边造纸厂的废水净化了排出来的！他妈的，这是个屁的仙境！那些人居然，居然还把它当个美景了！**们的祖宗！！”
“你知道，你知道，我这辈子最亲近自然的时刻，是在他妈的把岔把岔市最高的三百六十度透明观景台上的酒店！我看着呀，我看着那绿绿的树，青青的草，蓝蓝的天！我看着那青翠的湖，还有郁郁葱葱的山脉！可是这都他妈不是我的！都是巴普洛夫那些老不死的家伙们的！我顺着他们画好的路一步步往上爬，我他妈爬到顶端了，居然只能他妈的远远的看一眼！”
他哭泣起来，沧桑的脸上满是交错的泪痕，狠狠的把杯子一摔：“我们人类就是从自然里面摸爬滚打爬出来的，一步步爬出来的！可是今天，我们被同胞关在城市的大楼里，只能看着钢筋混凝土和塑料的竹子发呆！！我过不下去了！”
远处有综合执法员走过来：“这位先生，你涉嫌妄议伟大的秘书长，跟我们走一趟。”他们肯定会来的，因为周围这些塑料竹子里到处都是监控的麦克风。
“我今天就是骂了秘书长！**妈的狗日的巴普洛夫！来啊，你们抓我啊，啊，你们让我消失啊！我连作为自然的人的、亲近自然的权利都没有，我存在有个他妈什么劲！”
两名综合执法员一言不发，铁面无情，给他戴上了手铐，把他塞进执法车。他还在骂骂咧咧，骂出的话却像是砸在钢铁墙壁上的拳头，除了闷响什么回应都得不到，也什么都砸不烂。
梁乱乱长出一口气，收回了自己的思绪。
她望向身边的车窗，宽大的车窗外黑漆漆的，映出自己幼嫩而可爱的脸庞。
她知道管道外是广阔的原野自然。她读过很多书，她闭上眼睛，在脑海里为自己勾勒自然的样貌，想象着那蓝天绿地是怎样掠过车窗。
睁开眼睛，窗户里只有倒映的车厢内部。
列车也许处于原野之上，可终究它只是一个移动的城市碎块，维持着一车人便宜的体面和舒适，只是滑过终究无缘的原野，滑进另一座城市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今醉明迷。
列车行驶的非常平稳，梁乱乱的心绪却十分起伏。
起伏的，和她的名字一样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