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克陷入了黑暗。
沉闷的感觉包裹了他,粘稠,污秽。
但这份感觉,又绝不像是单纯死了那么简单:毕竟死亡可就意味着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仿佛坠入一汪深灰的湖水,在刺骨的寒意中渐渐冷却,分解,直至完全溃散。
许多破碎的画面,在恰克面前奔腾闪过。其中有他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吱吱呀呀的胡乱拼接在一起,聒噪且凌乱,让人情不自禁的感到烦躁。
掠过的画面越拼越多,越切越快,最终,它们化作一道白光,将人完全笼罩入了其中。
恰克,颤抖着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掉在木质天花板上,微微摇曳的烛火的光亮。
窗外一片漆黑,似乎天还没亮。恰克揉了揉生痛的脑门,从床上坐直身体。
刚刚发生的那一切,只是梦吗?
恰克深深地松了口气。原来不是真的啊。实在太好了。
由于找不到时钟,恰克也不知道这会儿妹妹米娅睡着了没。
虽说,他不是那种喜欢婆婆妈妈的人,但妹妹此刻如果还醒着的话,自己很愿意过去聊会天儿。
内容无所谓,只要能听见她的声音就好。当然她如果不介意的话,他也可以谈谈这个“自己被所有人排挤的驱逐出队伍,甚至肚子还挨了一刀”的怪梦,以及……关于之后,等他们回到首都后的打算。
说起来,届时他们肯定会自身的屠魔功绩而荣升成高阶贵族了吧。两个人都还年轻,不知道妹妹日后会有什么人生规划呢?
一想到两人日后,尤其是妹妹米娅将会有明亮的未来,恰克就忍不住想勾起嘴角偷偷傻笑。
可就在他准备下床,到处去找自己不知放哪儿的靴子时,他却隐隐发现了什么不对。
这间屋子,看起来好奇怪。
恰克睡前记忆的最后,停留在他们去往某家酒馆吃庆功宴。但这里装潢相较于之前,似乎突然变得很不一样。
该怎么说呢。总感觉更脏乱,更破败了许多。
甚至能听到床板底下老鼠在欢快的爬动,恶心的虫子在各个犄角进进出出,鼻子里,亦弥漫充斥着浓浓的霉臭味。
恰克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这里绝对不是他之前和大家聚餐时的那家酒馆。
咽口唾沫,他轻轻掀开身上的破毯子,躺在底下的,是具光溜溜的身体。
他的衣物,他的装备,他所有一切随身携带的财产,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连条遮羞布都没剩下。
唯独之前所受的全部伤势,倒是愈合了。腹部仅留下个浅浅的窝口,旁边还拿笔写了行小字:
【最后一次了哦】
“…………”
恰克认得这娟秀的笔记。
来自于他队伍里,那位个性羞涩随和的神官,温妮莎。她在平时最为主要的工作,就是不厌其烦的用【愈疗术】一遍遍给受伤的队员进行疗伤。
“最后……一次吗?”
恰克保持着掀开一角的姿势,动也不动地,化身成为雕塑。
所以,原来不是梦啊。
艾琳诺拿刀捅了自己。在这以前,她可是恰克心目中最为敬重,甚至可以说是倾慕的理想女性。谁想她却夺走了恰克的一切,末了还蹲在他的身边,欣赏他血流满地的模样。
哈。他早该料到的。
当初自己在帮艾琳诺哄骗着处理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时,便迟早会有今天。当初的他,还真的以为这些都是“为了大局”。但事实却是他不过纯是根随手拿起的廉价马桶揣,等解决了燃眉之急以后,就会被人嫌恶地立马丢开。
以至于除艾琳诺外的剩余队友看见当时之景,也都一副事不关己,落井下石的态度。
但其中格外让恰克心碎的,果然是来自米娅的背叛。
那个以前从来都黏着恰克,向着恰克,满口“最喜欢哥哥了”的乖巧米娅,居然会把弓与箭对准哥哥。然而比起明显的恼怒或者别的其他情绪,此时此刻,恰克唯一切实感到的,唯有浓烈的悲怆。
为什么?
恰克深深问自己这个问题。她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会选择站在艾琳诺的那边,针对自己。他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才会让米娅的性情如此大变?
可越想,恰克就越觉得难受,以致湿润了眼眶,让豆大的泪珠滚落到手背上。
毕竟无论具体原因如何,皆是木已成舟。他的妹妹确确实实和艾琳诺他们联合起来针对了自己。
恰克的肉体在痛苦地颤动。暗暗啜泣了数秒以后,他抬手拭去眼泪。
不。自己不是那种喜欢自怨自艾的人。况且,他还有机会。
王国首都。
他必须要回到王国首都。
不仅仅是因为那是【晓】们归乡的终极目的地,更因为两年前时候,他曾在那里当着无数王国民众的面,荣升成为了【晓】的一员。
有了民众们的支持与见证,恰克确信纵使是堂堂勇者艾琳诺,也没办法仅凭一面之词,便能把他随意踢出队伍的吧?
对。就是这样。
恰克的身份,应该是讨伐魔王的英雄与功臣,而不是失去一切、从此默默无闻的小丑。所以他必须马上启程回去,至少,也要把全部的真相告诉大家。
倘若他能赶在艾琳诺他们前面先行抵达王国首都的话………
一想到这点,他那沉痛的内心终于再度找到了目标,些微的力量,也因此油然而生。
恰克立即起身离开床垫,面色沉郁的走向房门。
虽然不知道自己在晕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现在的晓之十字队又去了哪里,但他们势必会留下少量线索,让敏锐的恰克可以顺藤摸瓜,追上他们的步伐。
只是,当他的手将将触碰到门把手时,他又不由得停下了。
………还是先找件衣服穿上再说吧。
恰克在房内搜寻起来。哪怕只是半匹挡住下身的布料也行。可惜他最近的运气仿佛是真的跌到了谷底。无论是打开充满虫子的衣柜,还是各个沾有不少灰尘的抽屉,都没发现什么合适的选择。
直到他趴在地上,才突然发现有一套叠的方方正正衣服放在桌子底下。
衣服上,留了张颜色奇怪的纸片。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得,让恰克触碰到的瞬间,竟感到阵阵冰冷从指尖袭来。纸片上同样写了行字——
“如果还算聪明,就别来找我们了。”
这华丽的圆笔字体,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队伍里法师厄休拉的手笔。恰克默然注视了会儿上头的内容,随即将纸捏做一团。
至于那身衣服,也算不上什么好货。是最最低廉的麻布衣服,质感糙劣的很,只有穷人和牢犯才会拿来穿着。并且,连双鞋都没有配。
但这些细节对如今的恰克而言已经根本无所谓了。
穿好衣服,他打开房门,默不作声的下了楼。
虽然估计这会儿应该夜深了,整个酒馆里竟依然灯火通明,似乎完全不打算歇业的样子。
来到一楼大厅,恰克再次确认了自己已被队友们暗中转移位置的事实。相较于之前,这里看上去明显更油腻而狭窄,沾满污垢的黑地板上,不过仅能恰好能排满几张简陋的木桌。
有趣的是,即便是到了这个点儿,每张桌子前依旧坐满了身穿矿工服的邋遢男人,看上去个个都皮肤苍白,一副不怎么健康的模样。
可能是脚步极轻的缘故,他们没人注意到独自下楼的恰克,依然沉浸在推杯换盏,或是围在一起玩儿牌的吵闹氛围中。于是恰克收回视线,将注意放到柜台前的酒保身上。
酒保是个大肚子的矮壮男人。脸色同样白的瘆人。
他似乎并不太拘泥于小节,直接把自己赤裸的胳膊放在仿佛十几年没洗的、粘稠油桌子上,望向窗外,闷闷不乐的发呆。
见恰克的身影挡住自己的视线,他才终于挪腾起那根藏在厚嘴唇下的懒舌头,冲来者问话道:
“哟!瞧瞧谁醒了………怎么,想来点什么酒,润润喉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