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就是这个地方了。
老头仔细的抬眉瞟了眼那栋足足有三层,顶上铺满考究红瓦砖的精致房屋,回忆着过去自己侄子寄来的廖廖几封信件内容的描述,看看是否能与之对应的上。
当老头鹰爪似的手指勾起来悬停于门板前时,他感到了犹豫。因为,他清楚的记得当年家族里的那个小个子班奈特•哈里森,是怎样被他的生身父亲,也就是老头自己的弟弟——用耙子给赶出村落的场景。
哪怕已有十五年过去,老头也无法判断,现在的对方是否真的愿意再次见到自己的血亲。
不过,老头早就一无所有了。故乡已被战火摧毁,所有家人全躺进了坟墓。目前,除了攀附自己这唯一的亲人外,也没别的办法了。
于是,他最终还是敲响了前门,然后站直身体,把那颗老朽的心脏给悬了起来。
屋内传来走动的声音。两分钟后,门被打开了。
一个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的中年人探出了头,皱眉看向站在自家玄关前的乡下老头。
“请问你是?”
老头立马往脸上堆满微笑:“小班奈特,嘿!不记得了吗?是我啊,你的叔叔!”
班奈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上下打量着这的确令人有些熟悉的老头,道:
“………埃尔维斯?”
“是的,是我。”老头颇为自满的拍了拍胸膛,“前些年得了场大病,整个人瘦了很多。不过还是能认出来的,对吧?小班奈特。这些年叔叔可真是想死你了。啊,我还记得以前你坐在火炉边模样,那时的你——”
“埃尔维斯。”
班奈特平静的打断了眼前老人的热忱话语,眼眸冷若冰霜:“你来这里做什么?”
老头的笑容立马僵在了脸上。
“我……我………”
“听着,如果是我的父——我是说,你的亲弟弟叫你来见我的,那你还是请回吧。我和他已经一刀两断,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怎么了?”
屋里的女主人听见门口的争论,走过来挽住了丈夫的胳膊。
“爸爸。”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两对笑容甜甜的姐妹,一左一右的的抱住父亲的裤管。
班奈特摸了摸其中较小的女孩的脑袋,不动声色地继续注视老头。他还在等对方的答复。
然而老头在看到他妻女现身的刹那,却陷入了惘然。
原来他已经有家室了吗。看起来可真幸福啊。想不到十五年的光阴过去,他们当中混的最好的,竟是这位当年被迫离乡的游子。
不得不说,对方的家庭美满,确实也让老头想起了自己的家人。
老头深吸口气,感受着鼻腔里的灼烫。
“小班奈特,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对我弟弟相当的不满。但实际上,这次想要见你的人并不是你的父亲,而是我。”
“你?”这话的确让班奈特挺觉得意外,“怎么说?”
“你的家乡……不,我是说我的,”老头的眼神霎时暗淡,局促不安的揉搓着自己的臂膀,“在魔族的战争中被敌人摧毁了。我是唯一幸存下来的人。无依无靠,只得过来投奔你。”
“你是说,我的妈妈,你的儿子们……村子里的所有人……全死了?”
“是的。”说完,老头立马痛楚的闭上眼睛。
“天呐。妈妈。我的妈妈她居然……”
班纳特震惊而恍惚的后退半步,将同样因这噩耗而轻轻颤抖的妻子,给紧紧搂入怀中。
但是,平复了片刻自己尖促的呼吸后,班纳特却下定决心的走上前,笃定道:
“他们死了……但那又如何!当初你们赶我走的时候,不也当我死了么?事到如今还想和我谈亲情?你走吧。”
老头见势不对,忙慌乱的伸出手,苦苦哀求:“但是班奈特,我可是你现在唯一的亲人了。”
“不是唯一。”班奈特重重的在妻女的额前分别吻了一下,“对我而言,她们远比你更重要。哼,反正你和你的弟弟,也都是一丘之貉。”
“班奈特!”
老头拉长的嗓音,痛苦到沙哑。
但班奈特却无视了他的哭嚎,将话题抛向另外一个重点:“话说回来,你一个乡下人,是怎么进到帝斯洛特城的?老实交代!不然我可警告你:非法入境,足够让你被关进马萨罗德里服役二十年!”
老头支支吾吾了半天,不情不愿的从怀里掏出了他的一样东西。
金光闪闪的入城令牌。
“还记得吗?虽然你非常痛恨父亲,但却是个孝顺母亲的好孩子。两年前你曾给你的妈妈寄了封信,送给她这枚令牌,希望她能也到这辉煌的帝斯洛特城来养老。不过因为你父亲的缘故,最后没能………唉。总之,我也是实在没法,才选择这条道路了。”
“把它还给我!这又不是给你的!”
班奈特迅猛的立即将令牌从老头手里夺过,抱以凶神恶煞的表情。“你又不是我的父母,我没义务养你!现在赶紧给我离开!不然,我要叫卫兵了!”
老头被他作势驱赶的模样弄得浑身一惊,踉跄而畏缩的后退下了台阶,活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他本想再说点什么挽回局面,但回答他的,却是无情合拢的关门声。
“………呃啊啊。”
老头目瞪口呆。就在刚刚,他又再次失去了一样霎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他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瘫坐在原地,嚎哭出了声——
带着前所未有,浓烈到仿佛要化为实体的,深切绝望。
他一声中只有两次像这般绝望的发出悲鸣。一次,是他当他丧妻之后,又马上得知自己的几个孩子全部战死的噩耗;一次,则是失去所有支持,真正孑然一身的现在。
而钻进门板后的班奈特,也再没有现身。
嘎吱,嘎吱,嘎吱。
孤独而破损的车轮,在一个同样孤独且破损的老头手里,缓慢,毫无目的游荡着。
现在没了令牌,老头甚至连离开城市前往别处这种简单的事也做不到。
他的肚子很饿,手脚打颤。从未有眼下那般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苍老和疲惫。
最终,他停在了路边,点燃了烟斗里的最后一点烟叶。
烟雾飘荡,露出藏在之后的,死灰的,年迈的老眸。
啊。
当然,老头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如此的苍老颓废。他曾年轻过。也有自己的童年。
不知为何,他恍然想起了儿时自己与外婆坐在篝火边的光景。虽然已然相当遥远,但对于老头而言,却是那样的令人感到温暖与舒适。
难忘的,还有那时外婆常给自己的讲的故事。讲述那些上古时可歌可泣的传奇英雄,以及与他们为友或博弈,在幕后串联着各种暗线的伟大“诸神”们。
雷神巴托。火神费姆。赞美伤痛的依马特尔,影生双貌的蜘蛛女士,罗斯……当然,还有孕育众生,统御着世间命运,受人敬仰的至高女神,亚莉克希亚……这些名字,因老头年岁已高,有的尚记得,有得则忘了。不过其中有一个格外独特的存在,正于此刻深深烙印于脑海——
绝望女神,蒂斯柏。
很多人恐怕都不知道这个名字,
只因她是所有诸神里,最叛经离道,最古怪,但也同样最不为人知,且弱小的存在。
其名声淡泊到,甚至已经没有任何相关的存于世的宗教记载,连提到她名字的传说都无比稀少,新一代的年轻人更是对之毫无了解——但是,老头却因为以前外婆的那些残破不全的故事,而把这位绝望女神的名字,牢牢记在于心中。
据说,蒂斯柏司掌着世间所有的绝望。也因此常常青睐于那些身陷囹圄之人。挑选合适的时机,向他们施以援手。
那么,她会来吗。
会来拯救自己这个又老又蠢的糟老头子吗?
埃尔维斯•哈里森用力嘬了口烟杆。这大概是最后一丁点儿雾气了。感受着它们在喉咙翻滚的滋味,最终念念不舍的将之如数吐出。
而烟雾散去后,那双眼睛,仿若死灰。
许多黑灰的线条正盘踞在他的眼眶中。其冰冷的质感,能够触及心灵之底,仿佛真的像是某种实质化的“绝望”情绪,久久萦绕在眼前不肯散去。
而这时,老埃尔维斯的眼睛动了。如同感受到了什么不可名状指引,也可能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扭头看向了身后那家无名的旅店,那家会在一周后,成为恰克一行临时新据点的地方。
咿咿呀呀的弹唱声从中流露。是里面的吟游诗人在给旅者们传递乐章。
……啊?
埃尔维斯歪着脑袋,似乎是有了什么新的谋生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