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嘀嗒………”
一阵莫名恼人的轻微躁响促使恰克睁开了眼皮。
出现眼前的，是一片浑然陌生的天花板。积灰的吊灯轻轻摇曳，往下抖落着夹杂尘埃的昏暗烛光。
……类似的场面总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话说叶露，我的妻子……还有小狼依马特尔——他们人呢？为什么大家一下子都不见了？
恰克眼神懵懂的凝望着周遭。尽力的尝试去思考些什么。但他脑子里始终空落落的，耳边，唯有那单调的声音仍在持续。
“嘀嗒，嘀嗒，嘀嗒………”
其质感，听上去很像是齿轮在耦合。进而不禁联想到那种因年久失修而导致卡壳的落地摆钟，指针停留在某个节点上原地抖动，发出令人不快的咔咔声。
“嘀嗒，嘀嗒，嘀嗒………”
恰克收回杂乱的思绪，将目光投向房内的环境。
这是一间被密闭得毫不透风的小屋。门窗皆被木板封死，但从缝隙中，还是能看到外界的日光，斑斓点点的渗透进来。
或许是在黑暗环境里躺了太久的关系，仅仅是那样少许的光亮，竟也让恰克感到炫目，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皮。
不过这个举动反而敏锐了他的听力，让他越发清晰的被那环境底噪所叨扰：
“嘀嗒，嘀嗒，嘀嗒………”
啧。
真烦人。
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一直响个没完啊——？！
烦躁的情绪令恰克难以抑制的想要爬起身一探究竟，可他才将将坐起身来，便正好在房屋的一角，看到了位熟悉的身影。
头戴面纱的黑衣女人正默默的盯着恰克。膝前放了本厚厚的书籍，用手肘轻轻地压住。
两方皆坐在这逼仄黑暗的空间中，相顾无言的彼此对视。
恰克的下颚微微开合，沉默思索片刻后，自顾自的开口询问道：
“………你，你是那个画师小姐？”
黑衣女人不置可否。她保持原样的静静坐于原位，眼神黯淡而冷漠，像是一只正在隔岸观望的寒鸦。
从她那里获取不到的任何提示，恰克只得抬起双手，面露痛苦的捂住脑袋。
不，不对……
她才不是什么画师。她有名字，和她的职业相关。以前绝对和自己说过的。但为什么，就是记不起来了呢？
恰克仿佛如鲠在喉，几次差点要把那个词汇说出口来，可又总把它给重新咽下肚。直到他漂浮不定的目光锁定了女人旁边的桌上，一大罐冒着荧光的绿色原浆时，才霎时豁然开朗——
“……女巫！你是那个帮助我酿造解除诅咒效果的女巫！”
当把这名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恰克的脑海深处，轰得炸起了一团惊雷。
他想起来了！他全部想起来了！妹妹米娅那张歇斯底里的面孔，此时正无比清晰的浮现在眼前。
她揭穿了恰克的谎言，并用魔法箭矢狠狠戳伤了恰克的身体，将他对她十年来的爱与关心尽数唾弃于足下。
之后，恰克便抱着叶露的尸体在树林里狂奔，迎着面前那团缓缓升起的曙光——
直至自己心脏炸裂，不堪重负的倒下。
……是的。
从来没有什么奇迹般地时光倒流，也不存在任何隐居山林的幸福生活。一切的一切，全都是恰克濒死前的幻想，随着冰冷的现实抵进眼前，从而尽数如泡影般消散。
就像那副在梦境中，曾被恰克亲手撕碎的画布一样。
“………”
如今他呆呆的坐在原地。脑袋里只剩一个问题。
按理说……自己早就应该死去了。
但眼下，他除了全身很冷以外，感受不到任何的痛楚。
“看来你的脑子并没有损坏太严重啊。甚至都不需要提醒，自己就能迅速想起这么多东西。”
观察许久的女巫，用手背撑住下巴，侧首低沉道。
啊。
恰克抬眼望向女巫，满眼尽是复杂与迷茫。
他怎么也没法想象，这个当初因为偷窃而与自己不期而遇，原本打算将之扭送入监牢的陌路罪犯，却在他身边陪到了最后。对于她，一种别样的情感开始在恰克的胸腔里酝酿积蓄。
该说庆幸吗？抑或感激？但恐怕，还是疑虑居多吧。
“所以，是你又一次救下了我？为什么？我活着……对你有那么重要吗？”
明明二人顶多也就只算萍水相逢罢了……
“救下你……？不。话可别说太满。”
女人把书放到旁边那张摆放着魔酿的小圆桌上，拍去衣物上的灰尘，起身款款走向恰克的身边——
以前，恰克就注意到了。无论何时何地，女巫总是有一种仿佛处事不惊的慢条斯理。无论步调也好，身段或措辞也罢，暗藏在这些细枝末节的背后，竟是刻入骨子里的，与她落魄窃贼身份所不相符合的优雅。
就更别提她那张堪称绝世的容颜了。让恰克几度认为她肯定是某个落魄贵族的后裔，或者别的什么类似的存在……总之绝对出身不凡。
而她如此端庄地走近恰克的侧身，俯身凑至肩头，带来的，竟是一个冰冷至极的消息。
“实际上，当我赶到现场，并对你施以援手的时候，你好像早就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掉了呢……”
旖旎的耳语裹挟着热气，慰籍似的抚过恰克面颊。
然而恰克却只觉得背后一阵寒毛耸立。
这……我………原来，我真的已经，死了？
只是平复了几秒心绪后，他又迅速提出了质疑：“不可能！我要真死了的话——那我怎么还能继续在这儿思考，甚至和你说话的呢？”
眼看女巫没有立即回答，恰克倒突然哑了火，也跟着一块闭口不言了。
因为，他发现当自己情绪开始激动起来的时候，那种躁响，便像与之映衬似的再度出现，立马混淆了恰克的注意。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若有若无的不间断回荡于附近，使他心头仿佛插了根讨厌的刺，变得毛毛躁躁——可又说不出确切的理由来。
恰克唯有拼命用手捂住耳朵。可就算如此，也难以隔绝掉这无孔不入的“嘀嗒嘀嗒”。
唉。
女巫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然后伸指对向小屋的东南角：
“那边，用布盖住的地方，有一面镜子。自己起身去看看吧。”
恰克转头看去，果真看到了一个被粗布掩盖的落地长镜，沉默少顷，决定依她所言。
于是他手脚并用的下了地。除了身体很冷以外，肢体好像也变得迟钝麻木了不少。
见恰克有些吃力，女巫颇为罕见的上前意图搀扶：
“嘶。小心，以你现在的身体，其实可能还不太适合四处走动……”
但恰克坚持自食其力。
这时他才进而发现，原本自己平躺的地方，也不是什么柔软的床板，而是一张黑色的金属桌。其中四角各点了一盏蜡烛，全部已经快要燃尽。
桌上，用残留有少许皮毛骨屑的动物血液画满了各种彼此**重叠的大小圆圈……以及参杂于其中，内容晦涩难懂、密麻排列的字符。
字符用的不是常见的大陆通用语，致使恰克难以阅读。它们姿态扭曲的随机分布在铁桌表面，看上去就像一群被拍扁的蠕虫。
仔细想来，它们虽说古怪，却完全符合魔法图阵的构成机理。只是以恰克有限的魔法知识，看不出它具体的功效。
先前他昏迷的时候，一直都躺在这副令人不安的血画符之上的么……？
那么现在的他，究竟是个什么状态？
想着，他越发怀疑的一步一顿地走到镜子前，一把掀开了覆盖于上的布料。好在，想象中的恐怖倒影并未直接出现。
镜中的恰克皮肤惨白。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宽松麻布长袍，样子很像是颗剥了一半皮，呼之欲出的麻薯。但在此之外，除了面色极差，恰克几乎找不出任何的异样。
“呼……”
就在恰克堪堪松了口气，准备回头看向女巫的前一秒，他顿时捕捉到了什么不对劲。
眼睛。
以前，他那颗灵动明亮的黄金瞳，完全从他脸上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双死人般的浑浊灰眼。
“……唉。”
又是一声嗟叹。
像是脸上在为恰克感到哀其不幸一般的，女巫兀得出现在了恰克的身后，将手摸向他胸前的衣襟，慢慢的往下扯落。
恰克当即彻底僵住。
粗粝黑线缝合的轨迹，在他苍白如纸的胸口上蜿蜒曲折，丑陋的痕迹犹如烧焦的荆棘，把他的肌肤切割成许多形状不规的碎块。
而在他左胸口，那颗早已炸裂的心脏位置处，有一颗表面网格斑斓，颜色漆黑的人工造物，正安稳无比的代替着工作。
透过它，恰克甚至能隐约看到自己胸腔内部，那些小巧闪光的齿轮，以及它们所合力发出的轻微响动。
“嘀嗒，嘀嗒，嘀嗒……”
原来，所谓的声音，居然是从他体内发出的。
巫女开口了。
“你以前，有听说过黑檀吗？”
此时的恰克，脑海内阵阵眩晕，舌根发麻。哑言许久，才纯粹出于机械性的，回复了她的提问。
“你是说，那种只存在于尼尔瓦修省中心，掩埋在火山灰烬底下的，无比稀有的魔法矿藏吗？”
“对。”巫女的指尖一路向上，在他的脸上短暂停留，“据说，那是古代神明们相互厮杀以后，落到地面的血液凝结物。由于常年深埋幽邃的地底，让它们吸收了大量的黑暗精华，变得阴冷无比，即便放入炙热的火炉，也绝对不会提升半点温度。”
“它们是这世间最为坚硬，魔法亲和力最好的材料。但，却也是最为被人忌讳的存在。因为据说任何的活人只要使用了跟黑檀相关的任意制品，都将会沾染来自上古神明们的诅咒，十日之内暴毙而亡。但对于你这样已经死过一次的存在……却是极佳的陪衬。”
“用这古老且不洁的黑檀金属所制造的【黑檀心】镶入体内，再配合上【莫洛瓦格纳之血】的魔药，便能起到非同寻常的功效。”
“足以让死者暂时起死回生，变化为徘徊与生死之间的【半尸人】。但代价……却是你最终不过剩下仅仅十七天的寿命而已。”
巫女的靡靡之音穿透耳膜，直达恰克思绪的最底部，搅动他的心弦。
“眼下，你一定感到非常的困惑且不安吧。在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和绝望以后，却还是不能停下休息，入土为安………”
“而这，亦正是历代【灰眸】们，所将注定经历的道路啊。”
灰……眸？
这个备受诅咒的词眼，在恰克的脑海霎时掀起了惊涛骇浪，催使人汗雨如下……假如，现在的他还能流汗的话。
“你说，我……成为了灰眸？”
那个传说中，不死不灭，受人忌惮，可怖的灰眸。
也是帝斯洛特城烧死逆贼的节日由来——
然而最初恰克觉得那只不过是个虚假的传说罢了！毕竟一两百年以来，有谁见过真正的灰眸？！
恰克本能的抗拒且否认。但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自己的那双眼睛。独属于死者的混浊之灰。简直就和传说中的描述如出一辙。
短暂的震撼，逐渐被苦涩的情感所替代，顺着咽喉逆流而上。他冷冷的看向女巫，嘴角勾起一抹凄惨的笑。
“我明白了……一切，总算是说的通了。怪不得你要刻意接近，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我呢。还专门告诉我前代灰眸与国王努曼达的故事，给我酿造魔酿……原来，一直以来，这就是你的目的啊——？！！”
所谓灰眸的身份，最初只是艾琳诺强按在他头上的罪名，如今却转虚为实，别提有多么讽刺。仿佛冥冥中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强行把恰克的命运推向既定的轨迹。
他越想，便越是觉得气愤。猛地旋身一把抓住女巫的衣领，对她严苛怒斥：
“说！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会懂得这么多关于灰眸的事情？并且，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偏偏是我？！！”
女巫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反抗的举动，好似一坨失去活力的烂肉，让恰克随意蹂躏。但她越是这般的无所谓，就越是叫人咬牙切齿——
“回答我啊，你这该死的女巫！！！！！”
骤然的怒号震落了屋顶的灰尘，飘渺的落至二人的肩头。女巫稍稍移开了视线，从唇齿间，挤出一丝喑哑的“唉”来。
这是她今天第三次叹气。
“因为，在他们七人中，只有你一人不偏不倚的走在这条道路上。”
“道路？！什么道路！”恰克只觉得匪夷所思，“你是指盗亦有道？然而天底下遵循此道的盗贼简直比比皆是！！”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指的是，你的人生道路。”
恰克嘴角一扯，“人生？”
女巫那沉郁的眼睛平静一眨，像是予以肯定。
对。
你的人生。
………
明明背负着黑暗过往，却向往光明。明明得不到救赎，却始终坚信它终将来临。
从而一个人苦苦挣扎的在这荆棘路上砥砺前行，哪怕伤痕累累，也要瑀瑀独行，用幻想和期望来麻痹伤口……
因此，当所有的幻想散去之际，所体验到的绝望，也最为格外的，纯粹。
“纯粹的……绝望？”
恰克被她的话语击中了灵魂，脸上，竟露出少许惶恐的表情来。
“你是说，我努力了十几年的人生，都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吗？但这怎么可能？我，我，我一直以来，不都是为了米娅才——”
【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哥哥！】
米娅的咒骂如同平地惊雷，在恰克眼前骤然涌现。
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队伍里的另外六人。从他们过去与自己的结识，到背叛，全部历历在目。
【你为什么不多笑笑呢，我的小狗？】
艾琳诺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容，仿佛正在虚空里对着恰克微笑。
啊……是了。难道她有说错吗。
一直以来，自己不都只是个随时可以抛弃的旗子么。
除了叶露，从没有人真正的关心过他。而过去所做的一切努力，也不过只是在实现他人的幸福罢了——没了恰克，晓之十字队，妹妹米娅，乃至整个世界——依然能很好的继续运转下。
可他却越发的沉溺在那虚假的幻想里无法自拔，直至他最最亲密的米娅亲手撕碎了这一切，才让他看清现实。
所以真正欺骗和背叛恰克的最大元凶……不是艾琳诺，不是女巫，更不是米娅……而是他本人啊。
然而，即便沦落至此，比起过往受队友们一路迫害的愤怒。恰克此时感受到的东西，更多是种悲哀。
为什么，自己会选择这样的道路呢。长久以来的努力，究竟又去了何方……？
哈。
这下轮到恰克叹气了。
所以，他其实并不重要。从来都是。never worth。这正是他的人生，一个他人手中的工具、骗子、乃至杀人犯，所应有的结局啊。
但是。
“真的，真的好不甘心啊。即便成为英雄拯救了世界……我个人的价值，也就如此而已吗？”
恰克跪倒在地，埋首掩面哭泣。
哪怕发现，变成了所谓【半尸人】的他，根本留不出半点泪水。
而女巫，则在彼时搂住恰克的肩膀，将他脑袋拥揽入怀，动作亲昵的，像在安抚她年幼的娇儿。
“那么，便如这世界所愿好了。反正，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使命………”
………
………
………
“成为灰眸吧。”
——————————————————————
【卷一，从不值得，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