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
晶莹剔透,香气扑鼻。凝聚着甜蜜的完美零食。
……大抵也是他以前最爱的东西之一。
借助少许跑进屋里的阳光、那回旋于糖晶内部的折射,得以把它凑到眼前仔细的端详。
然后,再把它放入嘴中,用舌尖顶住,一边感受着它硬滑黏腻的质感,一边把它在唇齿间推来推去。
但想象中的美妙滋味并未在口腔里绽放。
即便如此重复几十次,直到糖块消融,整根舌头也依然木木的,除了触感,几乎尝不出其他任何的反馈。
恰克不信邪的从糖袋里再取出一颗,指尖颤抖的放入口内——却依然食之无味。
这对于嗜好甜食的他无疑是种莫大的打击,于是最终,略显痛苦的瘫坐于原地。
“还要再吃么?”
糖果是女巫从外面带回来的。
她拾起糖袋,颔首思忖两秒,也拿了一颗自己尝尝。尔后蔓延开来的回甘,让她冰霜般的眉眼竟也仿佛稍稍上扬了些许。
恰克没有抬头看她,只是极为缓慢的摇摇脑袋,目光凝聚于落灰的地板:
“我,现在还算人吗?”
“算,也不算。”
女巫的回应一向简洁。
但在看到恰克那副深陷恍惚的模样后,她轻轻抿唇,还是做出了更加具体的答复:
“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那晚的激战之后,等我再找到你时,你早已经是具尸体了。而凭我现有的能力还没办法完全逆转生死,只能唤回你的灵魂,再用一种古老秘术暂时把你封印回躯体里,迫使你变成一种介于生死之间的,半尸人。”
“不过即便是从全死做到了半生半死,我也依然无法让你那破烂不堪身躯再度活动。只有先把你拖回到这里来,花了一整个月的时间把你的残躯修修补补,再给你换上一颗强劲的,用黑檀制作的泵魔机械心脏,辅以大量的莫洛瓦格纳魔血,才终于让你睁开了眼………前前后后,可真够累人的。”
“莫洛瓦格纳魔血………”
半蹲在地上的恰克抬起了眉眼,默默的重复着这个明明陌生但又充满既视感的词汇。这是他第二次从女巫的口中听见其提及。冥冥中,总感觉自己好像以前和它有所接触——
“就是,这个东西哟。”
说着女巫取出了一小瓶发出惨绿荧光的液体,刻意强调的在恰克眼前用手轻轻摇晃。
魔酿。
恰克一脸愕然。
旋即,一股隐隐的上当受骗感带来的莫名怒火随之腾升于他的胸腔。但是很快的,这份怒火又立马泄气了,颓软下来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
“原来,你早就已经预见了这一切啊……”
女巫不置可否的收起药瓶,转身走向室内的唯一一把木椅:
“莫洛瓦格纳的魔血,现在已经取缔了你原有的体液,在你那枯槁的死人血管里缓慢流淌。是的,它是一种极其犀利的魔法造物,不仅仅可以破除厄休拉那种级别的大法师的诅咒,还能给像你这样的尸体,带来本不应有的新鲜活力………不死不灭,执拗的存续于人间。”
“但魔酿的效果终究会消失。从今日算起,至多十七天——这,就是你目前现有的全部筹码。”
“………”
一旁的恰克堪堪昂首,自顾静静的听着。
已经从事实冲击中逐渐回复的他,脸上变得不再有任何的表情起伏。
十七天。
连一个月都赶不到的时间。
从始至终,各种各样的不幸一直在接连不断的落在恰克的头上。他早已经从最初的无法接受这些不公的痛苦,慢慢变得能够坦然待之。
不过,这并非是种刻入骨子里的麻木。恰克很清楚的理解了女巫的话——事实上,早在那天夜里,他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觉悟。如今能再多出十七天来,他不觉得这有多么悲哀。但也丝毫未感庆幸。
他现在只想知道女巫更深层次的动机。
“那么,复活了以后呢?”
看着女巫那对仿佛生来即迷离且黯淡的眼眸,恰克一字一句的认真说道。
“我猜,你废了那么大劲的数次救我于水火,应该不是只为了事后听一声干巴巴的感谢那么简单而已吧。你到底对我有怎样的期许或意图?成为你口中的灰眸,究竟又有什么样的意义?”
“嗯………”
恰克一针见血的问题,让女巫多少陷入了沉思。
只见她模样端庄的坐在椅子上,视线投向侧边,翘起一边的大腿,修长又不失肉感的丰润曲线在她深黑蓬松的裙摆下隐约昭现。
该说不说。论及如此的身材,外加她的容颜,完全与一名正值韶华的妙龄女郎别无差异。
但,与女巫那年轻且本该富有活力的外表所不符的是,不管眉宇间还是整体装束,她的周身总是沉浸一股苍老,悲伤,仿佛步入暮年的阴冷气质,陈旧到仿佛要让人呛灰。
以至于此前再与之相处的时候,难免总会有种她是你长辈的错觉——明明单论样貌,她同恰克的年岁应该差不了多少。
而这时,她也开口说话了。
“你觉得,所谓人与人之间的关联,究竟是种怎样的关系呢?”
这看似平淡,且不相关的问话,对于恰克来说却如同一根冰冷的利箭,深深插入心底,掀起大片混浊的情绪。
啊。原因自然可想而知罢。毕竟细细数来,他这一生中有所关联的旁人——无论是把自己当做条狗的艾琳诺也好,亲情撕裂的米娅也好,亦或者唯一不离不弃,却最终死在自己眼前的叶露——所培养出来的缘分,满眼望去,统统皆是恶果。
这其中,有些算是他咎由自取,有些不是。但无一例外全都在他的心底,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疤痕。
悲凉的痛楚凝聚于脑海,让恰克微微阖眼了许久:
“突然问我这个……让我到底该怎么回答呢。或许,人和人终究只是彼此**的路轨,偶尔可能会有所重叠,但绝对不可能永远的伴行下去……哪怕期间,你付出再多也是如此。”
“是啊………”恰克话语中那份切实得出的总结,让女巫的眼眸也更加黯淡了三分,“从某种意义上讲,人与人,的确皆是擦肩过客。你无法确定你将会和谁执子偕老。或许只有那些高高在上,不可言传的神明,才能真正确定你我的未来,并出手干预。”
“神明……?哈。”恰克听闻,当即戏谑的冷笑出声,“我诅咒那些该死的神明。天天供奉在神坛上,受人敬仰,可他们中的哪一位,又真正帮助过我呢?”
但女巫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为之一愣。
“不,还是有的。恰克•阿尔留斯先生。有一位神明,自始至终,一直都在注视着你。”
……啊?
一开始,这话还不禁只让恰克暗自觉得好笑。真的假的。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但看到女巫严肃认真的神情,他很快意识到,这件事,或许于对方肯前后帮助自己有着莫大的关联。
“那么,请问祂的名字是?”
女巫的眼神变得有些异样。那对沉寂的灰黑眸子里,突然平添了股难以磨灭的敬仰。甚至,可以说是狂热。
随后,她遂言辞恭敬的正告出了那尊神祇的姓名——
“那便是传说中,司掌人间诸事的众多女神之一,蒂斯柏(Despai)。”
“哈?她是谁?我好像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神明存在。”
“嘘……千万、千万不要太大声得谈起这个名字。”女巫忽然压低了喉咙,生怕惊动什么东西般开始微声言语,“你之所以不知道,是因为在以至高神亚莉克希亚为首的正统信仰体型下,任何有关这尊女神的信仰与言论,可皆是会被遭到诅咒的。”
恰克对此感到颇为不解:“为什么?难不成,她是一尊邪神吗?”
“那就得要看你对邪神的定义是什么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信徒极为稀少,以至于让其存在日渐式微。这是因为几千年以来,王国正统信仰的教会一直在秘密疯狂打压之的缘故。”
“我不明白。”恰克直言道,“这样的一个偏僻冷门的神明,为什么会突然找上我呢?”
女巫漠然的视线聚焦在恰克脸上。身体稍稍前倾,像是在偷偷的观察恰克目前的全部心绪。
“当然,是和你如今行走的这条荆棘道路有关啊。你应该知道的吧?所有的神明都有自己领域和职责。而蒂斯柏之所以饱受忌讳,正是和她司掌的权能有关——因为她所掌管的领域,便是那最为纯粹晦暗的,【人心的绝望】。”
恰克霎时哑口无言了。
居然是这样吗。
绝望。
……
他看了会儿女巫,渐渐垂下脑袋沉思,然后又抬起头再看她。
确实呢。
发生了那么多事,累积在自己身上那浓郁至极的绝望,肯定会让这尊以绝望为职,被人避开和遗忘的沉寂女神当做是种久违的扭曲信仰,从而取悦不已吧。
但是眼下还有一个问题。
“那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呢。这跟我成为灰眸又怎样的关联?”
“答案很简单。”
女巫突然回正了身体。
“许多神明,或是为了巩固自身利益,或是为了宣杨自身的威名,往往会在不同的时代里,挑选出自己的合适神选冠军,给祂降下强力的赐福,成为其行走世间的代言人。”
“隐秘,描绘稀少,且鲜有人知的灰眸,便是这位同样神秘的绝望女神,所钦点的特使。代替她完成一些不能直接出手干预的事情。”
“而我,则是一直以来,历代所有灰眸共有的引荐者。我即可以算作是指点其行为的导师,私下无话不谈的至信,代替下达命令的上司,知心知彼的友人,抑或世间唯一的手足或拥趸,甚至卧榻庞侧的恋人……这些,都是我曾扮演过的角色。”
“因为,我便是这绝望女神,所唯一幸存下来,仍能代替世人倾听其遥远的声音,那最后的一位大祭司。而我真正的名字,叫做菲蕾德翠卡。”
恰克怔怔的听她说完这些震惊的事实,心中仿佛陷入了一团乱麻,艰难的消化着各种讯息。“你?你是蒂斯柏的祭司?你也还认识历代的灰眸?我的老天。那,那你现在,到底该有多少了岁啊?!”
名为菲蕾德翠卡的女巫笑而不语。这可就是她作为女性所独有的小秘密了。
听了许久后的恰克,不免感到阵阵头晕,本能性的从地上站起,以活动他那长久不动而可能变得僵硬的肢体。
但事实上,这只是种习惯性的错觉罢了。成为了半尸人,或者说灰眸,让他彻底失去了诸多常人应有的感官,迟钝的根本感受不到任何躯体上的异样。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思考。思考女巫所说的话,思考自己作为蒂斯柏手下的灰眸,那更为深远的含义。
“我…接下来该做什么?”恰克按着脑内,心中五味成杂,思绪万千,“你家那位神明,目前应该有所旨意吧?”
“不。”
女巫轻轻摇头。
“成为灰眸,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般,必须去完成什么事情来证明自己。当你被选中时,便说明你未来的路轨,已经跟女神的计划所重合了。因此,你不需要有太多的压力。趁着最后的十七天里,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吧。”
我想做的事情。
恰克瞬间沉寂了。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能有什么目的。毕竟死都死了,名声也彻底扫地,所有在意的人全都背道而去,艾琳诺那边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于是,两个人便都停顿在这狭窄的木屋中,不再言语。
但在这之后。突然灵光一闪,念头浮现于恰克昏沉的脑海,使他为之一振。
“夜……对了,叶露呢?她的尸体……她墓碑在哪儿?!我必须亲眼看到才行!必须看一眼……不论什么代价……也……”
看着语无伦次,再度陷入混乱的恰克,女巫轻轻嗟叹,显然早就猜到会如此。
她抬手指向恰克的左侧。
“你想要的东西,就在那扇门后。”
恰克听到后,像是立马发狂了般,疾速扑向那扇未曾注意过的木门。
由于他动作实在太快太急,以至于女巫都来不及出言阻止,便狠狠摁下了把手,刷的将之开启。
屋外那正午的灿烂阳光,顷刻间笼罩了过来。
久违的太阳照亮了恰克的身躯。让他沉寂木然的身躯,终于产生了除触觉以外的,第二种感受。
但,却是不好的那种感受。
“啊!!!!”
恰克的皮肤,像是被火烧般,产生出巨大的痛苦。进入视野的阳光也无比刺眼,让他几乎看不清前路。
感觉如同把他放在火炉上无情的炙烤,皮肤开裂,体液烧干。
恰克就像是一头刚从坟墓里爬出的食尸鬼,被正义的熊熊日火所审判,于是立马抬臂遮挡的缩了回去,缩回到他所属于的坟墓,缩回到身后,这片昏暗讨厌的小小木屋之中。
“小心。现在的你还很虚弱。比起人类,要更接近于一个亡灵。”
女巫不知从哪儿带来一件深黑的斗篷,把它轻轻披在恰克的身上。有了这层格挡,恰克终于好受许多。
但太阳的温度,依然让他浑身燥热异常。只得一边用布料裹紧身体,一边执拗的继续想要向外跋涉。女巫并没有阻拦。然后,他便靠着个人的意志力,成功走到了室外。
他艰难的强撑着眼,环视外部的景象。
那是位于小屋后的,一方被围墙划分出来的小小后院。整体偏杂乱,到处都是碎石和野餐,只在一些凌乱不规则的嫩土上开垦出一片菜园,种植着许多恰克不太认识的药材。
目光继续转移。于在后院的一角,看到了一面隆起的石碑。
恰克把衣物勒的更紧,以一种怪异的姿势迈出步伐,慢速踱步向那石碑。
石碑上仅仅写了两个字。不是沃根大陆的通用语,而是来自遥远异邦,那东方国度的文字。一个简短的名字。
恰克当然认得出来。
叶露。
扑通一声,他双腿失力的跪在地上,把头深埋于碑前,动作犹如忏悔。
“所以,你真的死了啊……”
直到刚才,在恰克的心底,依然埋藏着一个恶劣的想法。认为女巫和现在境况的自己才是幻觉,而真实的情况,是他依然和叶露相互依存,顶居野外,远离喧嚣。
可这最后一点病态的妄想,还是被石碑的出现,所无情打破了。
恰克不顾太阳的灼烧,伸手试图抚摸墓碑。就像那梦境里成为夫妻的二人,每个夜里,轻轻抚摸妻子前额的动作。
恰克悲怆的想要哭泣。可作为半尸人,他无法挤出一滴眼泪。很快,他遂绝望的匍匐于地表,身躯颤抖。
女巫静静的矗立一旁,不做言语。只是守候。
是啊。
这便是了。
没有任何的甜蜜。没有重来的机会。没有一丝的希望。
如此残酷且绝望的,真正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