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嘀嗒,嘀嗒。
苍白纤长的手指跟住了某个节奏,在地板上应和轻轻敲击。
每当指骨移动时,印刻在手腕皮肤上、那条从头骨中延伸出来的毒蛇图案亦会随之蜿蜒蠕行,好似将要苏醒一般。
嘀嗒,嘀嗒,嘀嗒。
恰克发现自己快要能够习惯并接受,来自胸腔内部那几乎永不停歇的嘀嗒声了。
可他意识到这点时,却又突然变得闷闷不乐,索性直接仰躺下去,面朝天花板。
有种说法。一个人在遭受到了巨大的现实冲击以后,其心理上,往往会经历五个阶段。
抗拒。愤怒。逃避。迷茫。接受。
前两个阶段,恰克明显已经体验过了。只是他不清楚目前的自己,究竟是算处于逃避,还是迷茫之中。
因为内心深处,确实存在着一个想要当即远离,去往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的想法,借以逃避这晦暗的命运,以及不明所以,从加害者们的谎言逐渐变成现实的诡异身份:灰眸。
但,就算逃走了以后,又能有什么用呢。只有十七天。即便是对于整个奇幻绚丽沃根大陆上的人类这种相对短寿的物种,也不过弹指一挥的功夫。
况且。
所有珍视的人都已经离自己远去了。他不知道继续勉强的活下去,能有什么盼头。
一想到这儿,他马上开始觉得悲怆起来。
不止是因为自己众叛亲离,朋友死去的事实。也还为自己现在稀里糊涂的真的变成了灰眸,那异于常人的状态感到悲哀。
作为灰眸,他再也吃不了糖了。因为灰眸好像既没有嗅觉,也没有味觉。这可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啊。
不过也许只要努努力,他大抵能赶在这最后的一点时光里,发掘出些其他喜爱的事情吧。可以一个人与世无争,安静的享受完人生末尾的十七天,然后同样安静的死去。
也许,他还能与时间赛跑,去做些比这更有价值的……比如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至少,最后也要走一次正确的道路。
也许………
恰克的视线移向了屋内的另一人。
菲蕾德翠卡,或者简单点,我们的女巫小姐,此时又返回到了原位上,抱着那本厚书认真翻看。她好像一旦空闲下来,就会习惯于见缝插针的阅读。不免令恰克暗自觉得,可能是与他这样子的家伙谈话,着实是种无趣的工作吧。
“嘿。第二个问题——我想好要问什么了。”
为了减少自己叨扰到对方认真阅读的粗鲁感,恰克刻意放低放缓了声音,逐字逐句的滑过舌尖。
“问吧。”女巫悲喜不露,立刻答道。没有合上书本,仅将目光迈过纸页,投向躺在地上发呆的恰克。
恰克双目无神的继续喃喃道:
“你说,我成了灰眸。传说中的不死战士。可在我看来,无论是传说描述还是实际体验,其实都更贴近一个亡灵……复活的僵尸。”
“严格来说,是亡灵中的一种才对。”女巫予以纠正道,“【半尸人】。尽管已然带有亡灵的性质,但你体内的部分器官尚没有完全停摆,因此才有理由说是处于生与死之间的特殊存在。”
半生半死………吗。倒不如说是要死不活。
恰克愈是沉浸与对自我的思考,就愈是感到悲观沮丧。唉,一声短叹过后,“你就直接告诉我,我现在算是个什么状态,具体有什么特征,又怕些什么得了。”
“………”
女巫埋首考虑了会儿这个提议。过后,竟是摇头。
“为什么,你不是说愿意回答我任何问题么?”
“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比起告诉你那些冷冰冰的数据与传说故事,不如你自己爬起身切实体验一下来得有用。毕竟身体是属于你的,如今有了怎样的变化或反馈,你自己的感觉恐怕比我说的更加清楚实用,难道不是吗?”
恰克让她说的一愣。
………确实是这样没错。
“好吧,我明白了。反正离天黑还早,那我就起来自我检查一番好了。如果这是你所期望的话……”
说罢,遂不再躺平地站起了身。
女巫不置可否。权当把恰克的言行当做对话的结尾,随后不厌其烦的,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了眼前书本之中。
………
………
首先,来看看对温度的反馈吧。
恰克从屋子角落里堆积的各种杂物里,找到了小半截脏兮兮的蜡烛。
深吸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做这个动作时,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感——恰克吹去了蜡烛表面的灰尘,把它放稳到女巫侧旁的小木桌上。
“你这里有没有……呃?”
恰克刚想询问女巫能不能借个火,后者便头也不抬的打了个响指,“嗤”得用火魔法点燃了蜡烛。
都快忘了这家伙即便不依赖咒语与施法媒介,也能做到空手施法了。
见她那副生怕被打扰到半分的模样,恰克也懒得再多说闲话,注意力集中到那团跃动的小小明火上。
他把手指悬停于其上。闭上眼,用心去感受。
………
冷。
不是说烛火的温度太低。而是恰克的皮肤,根本就没有感受到半点温暖。
不论是靠拢火光的部位,还是身上的其他地方,无一例外,均只觉得微微发冷。
就像是,永远身处在幽寒潮湿的阴天。森冷,但不至于让你不舒服到浑身打颤。自打恰克苏醒来过以后,便一直保持着这种感官。
除非是接触到了太阳。
那种亡灵式的痛苦灼烧感依然让恰克记忆犹新。抑或者说,是烛火的热量太低,所以才毫无感觉呢?
犹豫两秒,他大起胆子下压指尖,径直插入了火苗之中。
………哦。
果不其然,还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呢。
哪怕指尖很快被火焰熏黑,飘出阵阵白烟,恰克亦自认为很难确切的用语言描绘出,他能有什么具体感受。
看来不仅仅是温度,连被火焰炙烤的痛感,也都一并消失了。
不过奇妙的是,当恰克继续压低手指,将火苗给摁熄的时候,他倒是相对清楚的体会到了物体验的触感。包括中间油绳的形状,以及蜡烛本身被火焰烤软的表面。他反复来回按了又按,莫名产生出小孩子窥探世界奥秘的新鲜感。
真是有趣………。不过某些地方他还是不太明白。
譬如——
想着,恰克将手转而伸向一团从木屋缝隙中泄露进来的太阳光柱底下。嘶!伴随着皮肤表面一团闪烁显现的刺眼亮光,恰克沉寂的身躯再一次体会到了刻骨铭心的焚烧感,飞快的把手给撤开了。
普通的火完全没用。但阳光却效果明显。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体内两种不同的系统作用出来的结果。”
很适时的,女巫又一次在恰克主动询问以前,予以了他想要的答复。
“去感受火焰的,是你那已经钝化到十分厉害的人体感官。而被太阳猛烈灼烧的,则是你本人的灵魂。”
“所以,你应该能察觉到两者间的显著差异吧?那可是深入灵魂的痛苦。源自于太阳的圣光撕扯并蒸发掉你一小部分灵魂的直观感受。总之,如果你还算聪明的话,不管接下来要做什么实验,都别再把太阳牵扯进来了。这对你真的不好。”
女人的话,表面上很像是在关心,但表情与语气却截然不同。仿佛带种不情不愿的应付。话说回来,那本书有那么好看么?恰克暗自腹诽。等有时间了,他也偷偷“借”过来扫两眼试试吧。
行。温度测试完毕,该看下一个了。
恰克迫切的想要对现状了解更多。
为此,他找来一把匕首。
是他原来的,那柄他自帝斯洛特城里高价买来防身用的山铜匕首。就在地上的杂物堆里,同他破破烂烂的旧制服混合在一块。艾琳诺她们居然没把武器收走,有够稀奇。
好在倒也方便了他就是了。
恰克握住刀柄。触觉的存在,让他迅速找回了以前的手感。拇指稍一发力,匕首便弹了起来,绕着他的手背转了一圈。
接着,他又尝试了其他许多的战术动作。例如转刀,挥砍,刺捅,还有格挡。甚至一度心血来潮的,在这狭小的房屋里用了一次滑步。
结果是,他的手指依然灵敏。他的四肢依然有力。尽管恰克明确记得死之前他的身体已经破损到难以为继了,看来某人的确花了不少功夫,把他肉体给修复的很好。
如果之后还会发生什么战斗,这具身体肯定不会发挥失常。至少,恰克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然后是下一个项目。
呲!
恰克将锋芒抵进掌心,轻轻一割。粘稠的血立马渗透出来。
就跟之前的情况类似。像被人用指甲在皮肤上浅浅划了一下。有触感,无痛感。
但恰克还是困惑的瞪大了眼睛。
因为血液不太对劲。
颜色很深。夹杂着细小的颗粒物。并且黏度很高,接近于人们平常喝的燕麦粥——
恰克变换手的静止姿态,以继续观察血液的形状。
论颜色,黑到有些吓人了。比起血,更像是那种发酵尸体里的脓汁,极其缓慢的沿着手臂向下滴落,沾染在地板的表面。
腐烂肮脏的灰黑质地。观察的越久,就越让人由衷的觉得恶心。
“你说过,我体内的血液,不是被换成了所谓的【莫洛瓦格纳魔血】吗?怎么现在看起来有些………”说实话。就算体内流出来的是发光的绿色魔酿,恰克也觉得不会这么难以接受的。
“颜色没错。魔酿在和血液结合后,就是会变成这样的糊糊。反正,你现在的身体也不会有新陈代谢了,没必要太在意这类小事吧。”
女巫的声音从恰克背后闷闷的传递过来。
“但你以前讲的那个传说故事里不是说,灰眸的血,在接触到空气以后,是会燃烧起来么?”
“嗯,没错哦。只是现在的你恐怕还不够格罢了。”
“……啊?”
不够格?什么地方不够格?恰克俨然变成这样的非人了,却还不算是一个真正的灰眸吗?
女巫的话总是这么没头没脑。但很可能又包含着什么重要的讯息。恰克转身盯了她好一会儿,发现对方似乎没有再往下讲的意图,只好作罢。
一个人重新坐回到满是尘埃的地上。垂着脑袋,一边继续考虑与测试着,自己身体上其他变化。
既不是活人,也不是死人。更不是完全的灰眸。
那现在的恰克,究竟算得了是什么呢……?
………
………
“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咱们的小小新竞人,叫做什么名字呢。”
听到男人的询问,小恰克不肯抬头看他。用手死死地捏住尚有幻痛的手腕,一言不发。
距离他们上次结束入会测试,已过去三天了。
这三天里,两人不再有什么更多的言行交谈。无论白天黑夜,都尽量腾出时间的向东赶路。可见男人在这件事上非常上心,迫不及待的想要带恰克回去见见他的同伴。
期间恰克一直保持着被动的状态,时常无意识的捏握住手腕上的图腾,不愿放开。这可能出于肉体上的疼痛,也可能是出于对图案的厌恶。当然,无论确切如何,他俨然已把内心给彻底封闭,不再对男人敞开半分。
浅浅几滴恨意,伴随着充足的理由,凝聚在了小恰克的心底。可男人对此却好像完全不甚在意,显然是不把他的那点小心思给放在眼里。
于是,在无声反抗的基础上,恰克萌生了逃跑的念头。
但男人实在太过敏锐。只要恰克有半点不对劲的迹象,他总能预先发现,并且毫不客气的阻拦下来。
久而久之,身为一名无力孩童的恰克,便越发的体会到自身的捉襟见肘。
抵达终点的日期终于不可避免的到来了。
尽管有些出乎意料。他们落脚的地方,既不是在围墙高耸的城池内,也不是在偏僻落后的小村镇里。男人马不停蹄地领着恰克走入了人迹罕至的密林,在一颗硕大的顽石前停下了脚步。
呼!叉着腰自鸣得意的歇了会气。不知道有什么目的的男人,突然问及了小恰克的姓名。
这是许久以来,二人间的再次对话。但小恰克选择紧闭双唇。低着头握紧手腕。
男人的提问仅有一次。之后,他的视线便冷冷的落在小恰克的头顶,令后者即便没有抬头,也能清楚的有所察觉。
无言的压力,重重汇聚。
像是积蓄在头顶的乌云,闷声翻涌着不时乍现的滚雷。最终,这种压在肩头,使人喘不过气的压力超出了小恰克的负荷,唯有屈辱的嗫嚅嘴唇,回答了男人的问题。
“……恰克。”
“只有名,没有姓氏吗。”
男人简短的追问道。
恰克如实回应:“我的爸爸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把我抛弃掉了。所以,我才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唔唔。”男人习惯性的捏住下巴,做思考状,“所以这就是你能通过试炼一的缘由么。了解了。不过干我们这一行,无父无母,反而是种优势呢。”
恰克不敢抬头,不敢回答。因为他肯定不这么觉得。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该做个自我介绍了。我的情况与你类似,但也刚好相反。因为我只有姓氏,没有名字………阿尔留斯。你以后叫我阿尔留斯先生就行了。或者师父也不错。这就是你所应当知道的第一个东西。你以后就知道为什么了。明白了吗。”
恰克乖乖掉头了。尽管可以说这是屈服于武力。
阿尔留斯先生又一次拍拍恰克的脑袋。虽然看似是一个温和动作,实质上却是往后一滑,按住了恰克后颈,迫使他抬起头来,看向前方。
“别走神。因为接下来的东西很重要。现在,劳烦你瞪大眼睛,好好看清楚具体是怎么做的。因为,我只教你这一次。”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那块几天前狩猎得来的黑色血红宝珠,抬手凑至二人面前的巨大石块表面,飞快的勾勒起某个潦草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