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们是那种皮毛油黑，随风而栖的乌鸦，那么正值眼下由春入夏的季节，我们一定会从几千米的高空，俯瞰并掠过克罗恩省的顶端。
这不是什么假设。每到五月，红眼黑喙的【食腐鸦】就会从大陆的北方一路向南迁徙，横穿整个王国，把聒噪的鸦鸣散播整片天空。
而在它们寒风料峭漫长旅途中，诚然能够足够公正的瞧见：王国第一中心省区的大地，向来是富饶、宜人、且郁郁葱葱的。
这里坐落着大大小小上万座城池与村落，用料全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优质石砖与木料。红砖的瓦顶线条锋锐，房屋的排列考究的整齐。即便随时间流逝，让做工精良的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带给这些大片大片的欧式典雅建筑的唯一改观，也不过是多弥漫出种古朴温暖的氛围。
但乌鸦们大都不屑于去留心这些人类的造物。从高空望去，澄澈连绵的河水潺潺流淌，细致柔软的分割着这片土地，好似一条穿插绿色裙摆的银色丝带，而随处可见，时常延绵出几英里的肥沃麦秧田，便是这裙摆的基地布料。
食腐鸦很机敏。由于杂食性的它们，除了像遍布尸体的卡斯省外，很难从其他省区见到如此充足的食物，因此特别会在中心省多停留一段时间。它们尤其擅长从高空俯冲，钻入秧苗里吞食未熟的麦穗，其特殊的眼部构造更是能轻易察觉出稻草人与活农夫间的差别，年年都会给当地的农业带来滋扰，五月，也因此被人们称为【鸦之月】。
这是在富饶的克罗恩省才会拥有的奇异现象。在这里，只居住着富农与富商。因为即便是最小的村落，其建筑的精美程度，与昂古地皮的漫天要价，均不是其他省份的平民所能承担消受的。
……就更别提，那遥远又阴冷，满眼皆是战火与废墟的某个荒芜边境了。
嗯。或许有些偏题了。但这里想说的是，对于生来娇惯的中心省居民而言，【鸦之月】，可能是他们甜蜜人生中少有的几周烦心时光。无论抬头，闭眼，总是见到，或听到那些成群乌鸦们在附近盘旋的情景，贪得无厌的呱呱叫声简直要穿透耳膜，令人静不下心，集中不了注意力。
就连王都门口，那些装备精良的城镇守卫亦是如此。
成群的乌鸦总是在天空里挑衅的窜来窜去，偶尔还会落下几滴让你恼火至极的鸟粪。对于这些手上恰好持有弓与箭的守卫们来说，想要忍住不把这些祸害们一个个射下来，简直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同伴们十仿一，百仿十的做出类似的举动后，他们往往会开始竞赛。比谁的准头更好，比谁射下来的更多。把猎获的死去乌鸦拔毛去肚，放在烤架上撒料烹饪一番，便是绝佳的下酒小菜。
而在得知了魔王的死讯，使得大众的神经变得彻底松懈，这一节日到来般的攀比风气，便更是在军队中渊源流传。
所以，可想而知了。当士兵们的视线一个个都放在天空，专注到甚至忽略了脚下或前方的敌情时，一个不显眼的黑影成功绕过审查，从帝斯洛特城那形同虚设的正大门处堂而皇之的溜入城内，也并非是什么不可能的难事。
黑影随波逐流，很快混入了城内街道上涌动人群。像融入湖泊里的一滴水。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更也没人会去真正的在乎这点。
心性高傲的中心省人，只会把这奇装异服，连脸都遮起来的怪客当做是又一个来这儿讨生活的冒险者，用熟视无睹的态度奉上内心最大的鄙夷。
毕竟所有的威胁都消失了。魔王早已伏诛，一个月前曾掀起风雨的“灰眸恰克”也被艾琳诺等人亲手击杀。在公主的庇护下，他们再一次获得了安全。因此之中绝不会有谁，会为了某种既不知晓、也尚未真正到来的灾祸，去时时刻刻的感到杞人忧天。
黑影本人更是对此知心知底。这样的思想，甚至是比狩法·【无形者】还要更为强大的隐身衣。
“没人会去怀疑一个躺进棺材的死人的”
黑影唯一需要去做的，大抵只是拉低帽沿，不让自己可憎的那灰色眼眸暴露在他人的视线以内而已。
另外……还有就是尽可能的避开太阳。即便全身被掩盖，他依然清楚的能感受到日光的灼烧感。让他无法抑制得佝偻下身，像个九旬老翁般，步履维艰的行走于人间。
他孑然踱步，留心于眼前的街景。
一个月不曾回来了。帝斯洛特城，似乎还是原来的那副光景。
虽说先前的节日气氛已经淡去不少了。横条，气球，随处可见的小贩摊皆已消失。但两百年一次的魔王之死，还是足以保持着市民们脸上洋溢的快活神情。可能这之中，也参杂着对恰克死去的庆幸。
兜兜转转的沿着道路两侧建筑下的阴影行走了许久，黑影蓦地抬头，看向庞侧。
那是一家人声鼎沸的酒馆。
黑影从斗篷下伸出一只手来。能看到，他的指头基本被黑檀板材与皮革衬垫所覆盖住了。这套特制护具的指头尖端简直锋利如匕首，即便无需武器，也能轻松在人的身上留下血痕。
不过，手套部分却唯独露出小指与无名指，方便被层层包裹的黑影，可以用触觉来判断一些事物。
他用那两根指头轻触门板，感受它光滑的木料质地。然后兀得推开。
嘎吱——
酒馆里面大家有说有笑，彼此推杯换盏的场面，顿时映入眼帘。
这是一家常客颇多的小酒馆。每天从早到晚都总是座无虚席。其生意火爆的秘诀，在于酒馆老板家族独特蜜酒配方。纵使酒馆在家族人手里传了几代，无论地板，桌椅还是吧台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包浆，但每当新酿好的蜜酒装桶摆在店面里后，总还是能吸引进一批又一批的被勾起酒虫的流涎顾客。
只可惜黑影已经闻不到这蜜酒那勾人的香气了。他随意找了个空位坐下，没人注意到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哪怕在坐的酒客之中，甚至存在刚刚结束了巡逻，身上连制服都没来得及更换的王国卫兵。
“这位先生，欢迎光临【蜂与蜜】！”热情的酒吧女侍主动走到黑影的面前，报上酒馆的大名，微笑着将菜单递给对方，“请问，今天你想来点什么呢？”
黑影随便点了个饮品，在桌上留下一把铜板。不过，当女侍笑吟吟的将饮料送到他面前时，他却没有碰它。
黑影的视线与耳朵，全放在附近人的谈话里。
基本是些很寻常的话题。主要集中在魔王伏诛后的生活改善，一些冒险者们之间的委托，没品的酒后笑话，以及诸如“东家的农场今年欠了收成，西家的小孩放弃了父母提供的事业，转行想去当魔法师”等一类的日常闲谈。
不过黑影非常富有耐心。很快，就从一堆闲聊中等到了自己想要的内容。
“哎，所以说，那个灰眸的事情……你们怎么看啊？”
一位脸上挂着玳瑁眼镜，个头瘦削的男人放下手里的酒杯，忽然发出了这声嗟叹。
坐他旁边的几个酒友本来正在眉飞色舞的讨论这家店的女侍与隔壁店的老板娘之间身材上的孰优孰劣，听到同伴冷不丁的说出这段话来，像往脸上浇了盆冷水，顿时灭了性质。
“你瞎担忧什么呢。公主大人前不久已经发过通告了，那反水的小子已经被他们轻松击溃了。何必成天绷着脸呢？再多喝一口你的酒吧！”
瘦脸男人一言不发，又咽下了半杯，才继续道：
“你们还真是乐观啊。灰眸现世，怎么看都不像是件好兆头啊……我以前再书上看到过，所谓灰眸，可是一种极度不详的存在。”
他全然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盯着杯中翻滚的酒液，唉声叹气。然而其余人却根本不以为意。
“再不好，能比得过魔王？公主大人统领的晓之十字队能击败魔王，打这么一个小东西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我看你纯纯只是在杞人忧好——等过了【鸦之月】，你就会明白，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不，我只是……”瘦脸男人摇了摇头，瞟了眼隔壁桌的士兵们，压低声音道，“你不觉得这一切实在太过蹊跷了吗！那个恰克，明明最初出发时都没有任何异样，还帮着一起击杀了魔王。于情于理，他都算个英雄。可为什么偏偏要在将回来策封的前夕，做出那样的事来，去当一个非人的灰眸呢？”
他旁边的大哥似乎很不耐烦。用指头轻敲桌面道：
“你自己都说了，那是非人！非人的脑袋我们能理解吗？反正横竖他也死了，事后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
“没有可是。你一天到晚担忧的事情太多了。来，咱俩干几杯。等美酒下肚，你就不会再想东想西了……”
恰克将双手置于桌面，颔首聆听完了他们所有的谈话。
……这里没什么好呆的了。想着，他放下了酒杯，走出酒馆。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即便到了外面，遇到行人偶有讨论自己的话题，也依然和上述的内容相类似。
因此，他完全能够把那场对话，算做是整个帝斯洛特城里诸多人看法的缩影。
在艾琳诺的洗脑下，许多人对于恰克就是灰眸的说法俨然深信不疑。因此他们笃定恰克也祸害，并很乐意看到他消失。虽然有少部分理性者能够从中瞧出端倪，但他们微不足道的发言很久就会被被大众言论所掩埋，是谓沉默的螺旋。
就更别提那些懵懂未开的小孩们了。
转过街口，低头沉思的恰克晃眼瞧见了几个追逐玩耍的小孩。他们手里拿着粗劣的藤条人偶，似乎是仿制某个人的形象所特意制作的。而很快的，他们嘴里念叨、不知识从哪里学来的话语，便切实道明出了真相：
“烧死灰眸！烧死恰克！烧死逆贼节，万岁！”
……用包含童真的腔调，说出最为暴力的事实，也往往最能给人留下强烈的反差。
但恰克的内心已经很少再会为之波动了。麻木，坚定的继续朝某个目的地沉默的行进着，直到，他看见了一摊洒在某户人家屋脚边上的水渍。
反光的清水之中，映照出一个怪诞佝偻的黑色幽灵。而他脸上那张熟悉的铁面，迅速勾起了恰克的某个回忆。
儿时，被威逼利诱着带入刺客公会以后不久，一个完全与这相似的身影，曾推开小恰克的房门，出现于他眼前。
只不过他的鸮面面具的尖下巴要更完整些罢了。
“睡得如何，小家伙？”阿尔留斯先生一贯秉承着他口头虚伪的问候，实际的动作却既粗暴，又强势，“来，走吧，”他不由分说的抓起小恰克的手，“该去【教室】见见你的同窗们了。”
于是，小恰克便被他拽出了房间，穿梭在这幽闭的石窟之中。
昨天见到的只是冰山一角。离开住宿区，穿过公会成员们休息放松的前厅，会发现在这些东西的背后，还有交易用的自由市场，餐厅，甚至浴场，纵横交错的遍布在这宽阔复杂的溶洞之中。
可惜阿尔留斯先生的步调急促，让恰克无法更多的观察附近，很快，就被他领到了被称为教室的地方。
那是一个用与房间中发光魔矿类似的照明所点亮，整个房间幽兰幽兰的无窗石室。房间里摆了很多张石桌石椅，一些与小恰克差不多奇岁的孩子们，坐在其中。
但与普通孩子们不同的是，这些公会里的小孩，大都保持缄默，面无表情，根本见不到半点充满孩童气息的嬉戏打闹，或无忧无虑。
见老师还没来，他们就这么保持不动的静坐着，平视前方，好像一座座大理石雕刻的人像。
恰克对这样的氛围，没由来的感到恐惧。
“看到那边那个空位了吗？我专门留给你的。”阿尔留斯先生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快坐过去，和你的同桌打声招呼吧。”
小恰克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他的同桌，是一名女孩。样貌倒是很不错——黑黑的头发，皮肤白皙。只看侧脸，都会觉得她很可爱。
这时，注意到小恰克视线得她，回过了头。那是张极为新奇的东方人面孔。小女孩见到小恰克局促的坐到了她身边，原本还鲜有波澜的面孔，忽然挑起眉毛，极为快速且俏皮的，偷偷冲小恰克吐了吐舌。
而她那副与周边人死气沉沉的氛围所截然不同的灵动表情，时至今日，也还是给恰克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叶露………”
回忆里少女的脸颊，不禁与她死亡时的画面相重叠，令恰克悲怆的低低呼唤。也只有这份悲怆，才能搅动他如今变得麻木许多的神经，让他时刻明了自己的此行真正目的。
抬起头，想去的地方已经到了。商人公会。正巍峨的屹立于眼前。
“唐纳德………。你现在，过的还好吗？”
脸上似笑非笑的，恰克在嘴里呢喃，步伐一浅一深，日光照射的他很不舒服。
踉跄的走向人来人往的商人公会大门口，一脚踏入建筑内部的阴影里后，他才终于如释重负。
现在是白天，人多眼杂，守卫们也可能注意到自己。讲道理，身为盗贼，恰克理应从其他地方偷偷潜入才对。但出于一些原因，他现在不想那样做。于是，他勇猛的选择直接如入无人之境的从正门走入……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冒着可能被记下外形的风险。
但他自有他的理由。
走入大门，还有没迈开几步腿，两个穿着制服，表情严肃，直勾勾的盯住恰克不放的女主管，就径直走了过来。然而，她们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在问他究竟是来出手货品，还是准备看看拍卖会行情的推销说辞。
恰克无视了她们。起初，她们还跟在后面死缠烂打得想探探恰克的风口，结果意识到此人的性质不高后，也就放弃的由他去了。反正再往里走就是内部市场。在白天，商人公会本就是开放场所，任何人都可以来这里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只要，他能付得起钱的话。
但恰克当然不是来这儿买东西的。甩开主管后，他在公会里来回穿梭，直至抵达一处无人的走廊。
依然是那华贵的大理石地板，依然是挂满画像与铺就了昂贵地毯的装束。彰显着公会的浑厚财力。
恰克发现了一小盆放在过道桌子上的蔷薇花。它的长势很好，叶片与花朵都很新鲜饱满，应该时常被人悉心照料。默默的端详了它一会儿后，视线旋即移向墙壁。
恰克把手套下露出的两指贴在墙壁上。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唐纳德就是启动了里面隐藏的法阵机关，才差点把他关在这里围剿致死。
既然现在已提前知道，恰克可不会重蹈覆辙。
他摘下了手套。刚想在掌心里施展血施术，却突然愣住了。
……咦？
以前，因为施展次数太多，被刮伤的满是疤痕得手掌，如今竟变得光洁无瑕。
这让恰克呆滞了好一会儿。是女巫帮他修复的？可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儿，又有什么必要呢。
罢了。怎样都好吧。恰克用另一手手套的锋利之间划破了手掌。
不过，也因此，在这么年以后，恰克也终于有机会，能看清自己在自己手掌心里，清晰勾勒出的那个图案。
三条线段，彼此交叉，组成为一个潦草的，线段超出头来的三角形。而在这三角形的中央，还有一个类似于眼睛的图案。
勾画完毕后，体内的黑血从伤口渗出，渐渐沾满了手掌。
恰克闭眼凝神，一边想象着叶露死去的画面，一边轻轻念咏。
【黑剑】。
刹那间，走廊的空气变得极为寒冷。凝聚的强烈负面情绪的黑色剑刃在他手中汇聚，然后，一击刺入墙壁之中。
玄妙独特的魔法刀刃，【黑剑】，具有斩断许多特殊事物的能力。当它与墙壁中魔法纹路相触碰时，便瞬间摧毁了后者，并持续扩散，导致整个结构都迅速崩溃了。
很好。
恰克解除了【黑剑】。除了刚刚刺入的部位留下了一个小小黑缝外，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恰克若无其事的收回胳膊，笃笃的走向楼梯。
那么接下来，就该去拜访一下顶层的会长办公室了。
兜帽下，恰克的灰眸，冷冷的凝望着那个近在咫尺得目标。
唐纳德。
你，就是第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