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放下撩起布帘一角的手,将视线从马车外界堪堪收回。
真宏伟啊。这是淑女沿途一路欣赏下来,由衷在心底得出的念想。
无论是其繁华程度也好,还是极具古城韵味的建筑风格,均肉眼可见的比她出发前的上一个落脚点优秀不止数倍。
该说真不愧为王都城吗。是那拯救世界的勇者艾琳诺,和她高贵的王室家族们所共同生活的神圣土地。就是乌鸦泛滥的问题有些严重,不凑巧的让淑女一行人给赶上了,外面的天空群鸦密布,随处可见的停在屋顶,路灯上叫唤,刺耳的令人心烦。
据说克罗恩省今年的【鸦之月】,规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庞大。因此部分老一辈的迷信者总是在说这像是种不太好的预兆,笃定的认为最近城内绝对会发生什么大事。但在淑女看来,她其实更担心从这些黑色小畜牲屁股里挤出的“高空坠物”最好别落在她辛苦打理出来的发冠上,否则,她也不必一直躲在马车里了。
然而,马车内部的逼仄,加上耳边持续许久的单调马蹄嗒嗒声,对于这位年轻貌美的女郎而言,还是比较无聊的。于是,像是心血来潮,她用穿着高跟鞋的两脚轻轻踢踏,似应和着马儿的脚步,在厢房的地板上练习着只有她自己才能理解的舞步。
“咳咳。”当淑女这样做上有一会儿后,坐在她对面的另一人忍不住咳嗽两声,提醒到,“领队大人。我们就快到了。还请再——忍耐、收敛一些,为之后的任务做好准备。”
那人极为慎重的挑选着措辞,对淑女表现出强烈的尊敬。
淑女却并没有停止她孩子气的动作,百无聊赖的一手托腮,声音寡淡道:“这可用不着你来提醒我。”
“但是,您脚上的定制红木靴可是很珍贵的,最好还是别弄坏了。”
“嘁。”淑女满不在乎的撇撇嘴,悻悻地放住双腿,环臂抱胸,“然而我从来就不喜欢穿高跟靴。裙子也是。这些碍手碍脚的东西只会影响到我作战。”
“领队。请容许我斗胆向您再提一次醒,我们这次的目标不是战斗,而是洽谈生意。给您如此精心的梳洗打扮一番,只是为了从对方那里博取更多的好感与优势罢了。”
“哼。随便吧。”
两边遂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直到伴随厢房一阵轻微的摇摆,马车在路边停稳下来。
“咱们到了!”
车夫隔着木板,声音模糊的向后方的乘客们报告。淑女如释重负的深吸一口气,腿脚灵活的从椅子上翻身跳起。“小心您的靴子!”看到她做出如此猛烈的动作,对面那人再度慌忙的提醒。
淑女只得无奈的扶额叹息说:
“哎,婆婆妈妈的。放心,出发前首领大人给我说过这次洽谈的重要性,我不会让他失望的。等进到那里面,我会有分寸。”
“明白。”说着,那人也起了身,当他动起来时,整个马车都开始明显的晃动。
因为说话的人,是一名全身穿着重型铠甲的骑士。
其盔甲的线条柔和俊美,款式优雅而独特,从头盔的棱角,到臂甲的接缝,再到修长贴身的足部,无一不彰显着独到的审美。沉重的金属板材被人刻意涂白,再配合着上好的红色绢布作为装饰,以及腰间挂着的品相周正的单手直剑,使之整体看上去刚柔并济,威风凌凌。
而跟他装束风格相同的优雅骑士,还有一模一样的另外四位坐在车里,正默默的侧首盯着他们的女领队。
尽管盔甲的风格相当令人印象深刻,但他们不像是隶属于王国骑兵队的成员。因为在他们的胸口上纹烫着的图标,并非王国传统的金龙图样,而一只向上生长,纤柔但风骨凄美的蔷薇花。
淑女看了会他们这帮武装到牙齿的精锐战士,兀得抬手制止了对方跟过来的举动。
“……你们,就不必跟过来了。几个哐哐响的铁罐头人跟着走一起挤进对方的办公室里,怕是只会让那厮感到戒备吧。”
本欲动身的骑士们听闻此言,互相对视了几眼,声音里流露出犹豫:
“但是领队,只有你一个人进去,真的没问题吗?”
淑女颔首沉吟:“唔。我听说过的。我们的生意伙伴,前不久似乎才被某个无赖的入侵者给收拾过,失去了一只眼睛。自那以后,就特别芥蒂全副武装的陌生人靠近自己。总而言之,你们还是在这里等着吧,我很快就会回来。”
骑士们思索片刻,遵从他的命令,陆续坐回原位了。其中一人递出来个花盆,把它郑重其事的到了淑女手中:
“明白。我们会守在这里待命的。另外,还请您记得带上这盆花束。”
说完,另一位便贴心的帮她打开了门。
淑女接过花盆。冷冽的幽香顿时充盈鼻翼。那是盆和骑士们身上图案略有相似,盛开的茂密无比的白色蔷薇花。
用眼神和手下们告完别,她跳下马车,努力的适应着用高跟鞋走路时所需保持的平衡,步步向前走去。
她抬头,仰视面前的巨大建筑。
商人公会。
“您好!请问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公会内部,面对前台小姐提问,淑女堆砌出笑容,腔调甜丝丝的和她说道:
“你好,这位可爱的小妹妹。我有提前预约一个会面。能否帮忙安排一下呢?”
“哦。当然。”前台小姐公办公事,“那么请问是和谁的会面呢?”
“唐纳德·摩利。”
“欸?”
前台小姐愣了愣,仔细得又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翩翩美人后,有点吞吐:“您是说,您和想我们家老板对话?可您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商人,还真是……稀奇呢。不过和会长大人会面可不是件小事,请问您有任何的书面文件吗?”
事儿可真多啊。
碰的一声,淑女将花盆直接放在了台面上。前台小姐被她弄出的动静吓了一跳,看着些许漏到桌上的泥土碴子,犹豫着要不要拿手帕把它掸去,不过盆里的花束倒是很漂亮就是了,“你拿着这束花是想……”
“你不用理会。一个我们那边儿的传统罢了。喏,这是你要的文件。”
说着,淑女竟做出了与她“淑女外表”极为不符的粗鲁动作。伸手往她的百褶蓬蓬裙下,掏了一阵,取出一卷留有体温的羊皮纸。
前台小姐看到她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反倒自己觉得尴尬了。
但当她低头看向那枚纸卷的上的烫金蜡封时,脸上的表情却瞬间僵住了。
前台小姐两手颤抖开启卷轴,全然不敢怠慢的扫量一番,最终将视线停留在文书的末端。
果然,一个小小的,但却份量充足的黄金盘龙的盖戳停留于纸上。
这是一封由皇家所认可加密文书。
思绪因震惊而沉寂了两秒,前台小姐的表情瞬间严肃了。“好的,我这就派人带你去会长大人的房间。抱歉耽搁您的时间了。”至于会面的原因与内容,那不是她这种阶级的人可以过问的。
两位西装革履的侍者来到淑女的身边,引领着她走向通往建筑顶层的楼梯。
路上,淑女昂首欣赏着公会那奢华典雅的装潢。突然,在一处杉木制的装饰小圆桌前,把她手里捧了许久的蔷薇花盆,放在桌上。
这是淑女背后代表的,【冷冽蔷薇】组织的固有传统。放下这盆象征着他们图腾的蔷薇花,既有展开合作,抛出橄榄枝的寓意,也有这片区域,即将被这大陆上赫赫有名的佣兵组织所“罩住”的保护性暗示。
既然王女艾琳诺肯花大价钱聘请他们来到王都办事,那么,他们也一定要有相应的礼貌回应才行。
当然,那两名侍者绝不会懂这些内幕。只是既然知晓淑女身为皇家密令的持有者,那他们一介下人,也就没有大胆过问的必要了。
“走吧。”淑女撩撩耳畔的发丝,尽量保证自己发型得整洁。在侍者的引导下,转弯,上楼,笃笃的高跟靴声渐渐远去。
但她们不知道的是。这之后没过多久,另一个黑影,出现在了他们曾走过的道路上。
黑影低头看着那盆洁白的蔷薇花,郁郁沉默不言。
……
……
沙沙。
檀木制成的宽大书桌上,商人公会的会长手握一只做工考究的金色羽毛笔,正笔走龙蛇的写下一排排细密的连笔字。
之后,盖章,戳印,放在案台上晾干笔墨,再把它存入右手边的写有【公会流水】字样的册子中,等待着他的私人助手过会儿再来取走。
笃。笃。笃。
三声轻微的敲门响起。让唐纳德的笔尖微微一滞。
“进来。”他抬起头来,脸上绑着一个黑色的眼罩。
视线正前方的大理石门应声开启,进来的,却是来自公会一楼的侍者,和一名他从来没见过的,古怪女人。
“这家伙是谁?我不是说过,不要让陌生人过来打扰我吗?”
“先生。”侍者毕恭毕敬的鞠了个躬,“这位女士持有皇家批准的密令,需要和你面对面会谈一些事宜。”
“啊。原来如此。”唐纳德当即了然,“你们退下吧。”然后看向那位装扮华丽的女性,“劳烦请坐过来,和我好好谈谈。”
侍者们一言不发的退出房间,关紧房门。
淑女倒也不见外,大摇大摆的一边观察着唐纳德得办公室,拉过一张椅子,翘腿坐在他面前。
“嗨。您就是我的雇主之一吗?很高兴认识您。”淑女舞动十指快活的打着招呼,努力扮出一副具备家教素养的蹩脚伪装。
“是的。我也很高兴认识您。”唐纳德理了理衣领。
房屋里此时安静得至极,除了落地钟指针移动的咔咔声,几乎没有任何的杂音。
这是上次的事件以后,唐纳德·摩利本人,对于自己办公室亲自提出的改造要求。
不知为什么,自从他被恰克夺走了眼眸,他就一直格外的神经敏感,容忍不得半点喧闹。仿佛只要声音大一点,就如同在他耳边点燃火炮一般。
不止如此,他还睡不好觉,吃不好饭。原本敦实的体型日益瘦削,短短一个月过去,体重竟丟了十几磅。
唐纳德当然有去找医生过问。可无论是仰仗药材的治疗师,还是教堂里神圣的神职人员,都无法确切的说出他身体的毛病。
唐纳德自己也非常混乱。说不出这究竟是出于心理,抑或实际。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一切的异状,全是在那天恰克用那把黑暗幽邃的魔法剑,砍了自己一刀之后出现的。
其黑色边锋浸入骨髓的寒冷,他至今仍然能够清晰的记得。还有那仿佛被黑暗吞没的孤寂感——
……不过,这些东西不是现在该考虑的。
唐纳德微不可查的缓缓摇了下头,试图稳住自己的心绪。
“好的,虽然你可能已经知道底细了,但还是再提一句,我叫唐纳德·摩利。是商人公会的现役会长。敢问阁下的名字是。”
淑女似乎阖眼考虑了一会儿,终于道:“叶卡捷琳娜。【冷冽蔷薇】派来的先头小队的队长,作为代表,来与您商讨会面。”
她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是在微微咀嚼从唐纳德身上散发出来的某种气场,同时还一直若有若无的在偷瞟他的眼罩,笨拙的试图窥探着唐纳德此时的心情。
种种举动,让后者顿时感到冒犯。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尽量保持住若无其事的样子。
“很好。你们【冷冽蔷薇】的名声,我也早就听说过了。否则今天我们也不会坐在这里谈话了。既然如此,干脆就省去客套话的时间,直奔主题吧。这是我们接下来详细合作的合同,还请您过目。”
唐纳德面无表情的从抽屉里取出张合同,抵到叶卡捷琳娜的面前。后者抬手接过,目光落于其上。
然后很快扬起了半边眉毛。
“啊。这就是了吗。你们希望我们的人安插到城内几个重要人物的家里,成为你们的安保力量。”
唐纳德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
“好吧。然后……你们希望我们的大部队入驻城内,参与调动,人越多越好……嘶,我们都可以进城?全员?真的假的?”
“之后,还希望我们配合你们的部队,加入第三队和第四队的……慢着,所以我们全体成员还只是城内众多部队的其中之一?届时有这么多人会在城里巡逻吗!喂喂,你们这帮家伙,该不会是想拿我们去打仗吧!”
叶卡捷琳娜毕竟也是混迹佣兵,过惯刀尖舔血生活的老油条了。一看到合同里大张旗鼓的想要挪用自己势力的大批兵力,立刻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喂。告诉我,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她啪的合上纸张,将之按在桌上,“如果,你们是想派我们的人去做一些送命的活计,我可第一个不同意。”
唐纳德似笑非笑。“是吗。那,你不妨看看我们愿意提供的佣金呢?”
叶卡捷琳娜皱眉半晌,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再度翻阅。结果,这一看不得了,手指差点没夹住合同:
“……50w?!还是金币?!居然给出这么高的佣金?”
要知道以王国的汇率,这笔不菲钱财,完全可以可以买下一整座小城了。
但换来的却是叶卡捷琳娜更加的不解。
“这么多钱……你们政府吃的消么?”
唐纳德摊摊手说:“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恐怕得问去公主和国王本人了。”
“痛快点承认吧。你们究竟想要我们做什么?50w金币就帮你们站几个月的岗,真有那么轻松?”
嗯。虽然,她内里要比外观粗鲁很多,但实际上却一点儿也不笨嘛。唐纳德如此心想,干脆也不和她兜圈子了,反正这些内幕之后要找机会告诉他们的。
“50w确实不止包含安保的服务。实际上,如果可以的话,在你们入驻的这段期间,公主大人还希望你们找到并杀死一个人。”
一个人。
谁?
叶卡捷琳娜的手指抚过桌上的文书,插在发丝间的坠饰随着她的动作轻柔晃动。50w。一颗人头。那这人到底该有多么棘手?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了……”唐纳德深吸了口气,“因为我们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只知道他可能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出现在城内。被一个月前某个家伙的死亡,给吸引过来。”
唐纳德自顾喃喃、讳莫如深的话语令叶卡捷琳娜眉头锁的更紧,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哈?原来你们也不知道吗?这算什么委托!再者,你口中的‘某个家伙’又指的是?”
“唔,这个嘛。”
笃。笃。笃。
唐纳德微微开口,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却听有人不凑巧的在此时敲响了房门。
“清洁服务!”
门外那人说道。
“唉。进来吧。”被打断的唐纳德倍感无奈,用手揉搓自己的太阳穴。过后一个身穿女仆装的佣人打开房门,推着载满水桶和墩布等清扫工具的小车,低眉顺眼的走入室内。
………
黛西·道尔一进入房间,就感觉到了明显的沉重气息。
唐纳德·摩利此时正一言不发的看着自己。
人们都说,在那次的惨剧以后,会长整个人都变了不少。
从原本一个富态,和蔼的中年人,变得气质忧郁,眼眶深邃,体格也跟着瘦削下来。特别是在他脸上的那条眼罩,更是加深了某种会让你产生不安的气场,使得很少有人再愿意接近于他。
至于坐在唐纳德面前的,是一位比黛西大不了几岁,盛装打扮的女性。无论头发,服装首饰,还是脚底踏着的红木靴,无一例外全都井井有条,努力彰显着近似贵族的身份。然而,她随意的坐姿却暴露了本性,体现出一股猴子穿人衣的滑稽反差感。
当然,作为一个小小的女仆,她可不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全程自顾低头的清扫卫生。
另外,素来察言观色的她也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自打她进来以后,屋内的二人便立即沉默不语了。会长用他的独眼望着挂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女来宾则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合同上,神情愈发严肃。
压力在沉默中聚集。
本着不该看就被看,不该听就别听的原则,黛西手脚麻利的迅速完成了她的任务,然后毕恭毕敬的退出房间,轻轻关上房门。
当她终于脱离那个沉闷的氛围后,不由深深松了口气。
但她的活计还没有完成。只得继续转移阵地,按照自己合约里的条目,像个辛勤蜜蜂般不懈努力的打扫着三层的卫生,保持这里地板的一尘不染和光照夺目。
她花了点时间,打扫、整理了其他几个房间,退回到过道上,把墩布放进桶里涮了两下,准备开始拖地时,她听到走道尽头有人在呼喊自己。
“黛西。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