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仆黛西暂时放下了手中的墩布。权当做是给自己酸楚腰部的片刻放松,寻声追迹,便见到同事奥斯蒙从过道的另一头,踩着自己刚刚辛苦拖好的地面,欣快地招手靠近。
这点多少让她心生不满。但既然是那个人的话,也就无所谓了。女仆面露羞怯的往围裙上擦拭了会儿粘湿的双手,然后迅速打理了下自己因忙碌而凌乱的发丝,嗔怪道:
“看着点路!到处都是你脏兮兮的鞋印。”
“嘿嘿。”奥斯蒙不以为然的挠着头,走近后笑着说,“我这不刚刚结束了巡逻,想着顺道过来看看你嘛。”
“我一个卑贱的女仆,用的着你来留心吗?酒吧里比我好看的女人可多了去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来,这是先前我出去透气时,随手摘的。一看到它,我就想到了你。”
奥斯蒙像会魔法似的从掌心里变出一朵橘黄色的小花,小心翼翼插到了黛西的头上。脸上仍有累汗的勤劳女仆顿时羞红了脸,别过头去,不敢看他了。
黛西和奥斯蒙皆为公会本部的员工。因为工作区域较为接近的缘故,约莫在半年前偶然熟识,并顺势暗生情愫。目前的话,两人尚且未捅破那层窗户纸,确认彼此的关系,依旧处于暧昧的阶段。
“一起走走?”听到男人的提议,女人羞赧的低下头,算是默认。于是,前者主动帮忙推起后者的清洁小推车,嘎吱嘎吱的共同漫步。
“黛,”奥斯蒙亲昵的叫着女仆的缩写名,一边眉飞色舞道,“你绝对不会相信的,我在外面看见了什么!”
黛西小心翼翼的处理着发梢,以免那朵小花从头上掉落:“你看见什么了?”
“一群乌鸦!”
“嗯?可现在是鸦之月,这没什么好稀奇的吧。”
“是的,我懂。稀奇的地方在于,这群乌鸦简直快成精了。它们居然学会了打劫!”
“……啊?”
“还记得公会门口那个卖可颂面包的小摊贩吗?他的铺子被乌鸦袭击了。”
“天呐。怎么搞的。”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亲眼所见——一群排列整齐的乌鸦突然从高空俯冲,跟火枪队似的‘高空齐射’,弄得那家老板浑身秽物,不得已钻入了附近的建筑内。而乌鸦们则趁这时飞过来,在人家待售的面包堆上大快朵颐。”
“可怜崔佛先生。我其实经常买他的面包当做早餐。”
“对啊。不过要我说,这帮小畜牲绝对是有预谋的。感觉它们越来越伶俐了。”男人快活的眨眨眼睛,打趣道,“也许要不了多久,它们也会成立自己的王国与军队,说不定,还会和我们人类宣战呢。”
奥斯蒙的年纪虽比女仆大些,脸上都已胡子拉碴的了,性格却外向开朗的跟个大男孩似的,最好和人谈天。他那张叽里咕噜的嘴一旦张开,非讲个三天三夜不停下来。其他同事们都嫌弃他的很,但唯独黛西却很欣赏他的这份开朗与活计。
因此,她最爱且最为享受的,就是像现在这样,与奥斯蒙一起并排漫步在走廊里,微笑且安静的聆听他的无厘头轶闻。
内心甚至隐隐期待着能够一直这么走下去,永远不要到达尽头。幸运的是,这间投入了公会大量财力的总部建筑,其广大的占地面积与内部设计的纵横交错,确实能稍稍满足她的这份小小私愿。
……倒也经常因为地盘太大,很容易迷路就是了。
嘛。可惜当满心悸动的黛西低下头时,看到的却是从奥斯蒙身后一路延展的明显脚印。愣神片刻,遂有些哭笑不得的向他说教:
“你看你,真是的!挑什么时候不好,非要在我拖地时过来!就因为你,我干了小半天的活又得重来了。”
“呃,是吗?”看着女仆撅唇和自己的置气的模样,奥斯蒙心头不由一颤,下意识移开了视线,“那还真是抱歉呀……嘿嘿。”
“光道歉有什么用!作为补偿,你得和我一起重新打扫,把这里再拖一遍!”
“但是,我待会还得吃午饭呢……要不,我顺路去趟二层的自由市场,给你捎点什么道歉礼物过来?”奥斯蒙挠着头皮,试图从她这里蒙混过关。
“不!行!”黛西气鼓鼓的一跺脚,不依不饶,“这条走廊超级长的!我自己重新打扫一遍,知道多累人吗!可要是不做的话,我就又得扣钱了。我不想扣钱嘛!”
最后一句几乎是撒娇般说出口的。只为留下心爱的奥斯蒙,多陪陪自己。
“但是……”
“没有但是!你看你,怎么搞的?连那边也踩了一堆的鞋印!我看你就是过来阻碍我工作的吧?”
“什么啊?!我刚刚不是一直和你有一块地的吗!哪里又————!!!”
嘎吱一路的推车圆轮在不满中吱纽的刹住了。奥斯蒙松开手,顺着黛西的指尖,倍感委屈的扭头看去,结果,却霎时哑口无言。
在二人行走的这条直线,绕过走廊正中的红地毯的另一边,裸露出来的光洁大理石地板上,果真有一排深黑的脚印。
……不过当然。其实只要稍加思索,就能知道那绝对不是奥斯蒙弄出来的杰作。
首先,那鞋印可比他的脏多了。全是黢黑的泥土,与地上未干的水渍混成浆液,如同来自于一个刚从村庄或城东头的公共墓地里走出来的邋遢乡巴佬。
其次,这些鞋印的行走方向完全与二人相反,背道而驰的通往过道的另一边。无比扎眼的在过道上留出一段歪斜的长线。
奥斯蒙收起了脸上嘻嘻哈哈的笑容。刚刚还在佯装发作的女仆黛西,也跟着沉默了下来。
因为,目光顺着鞋印一路看向尽头,能见到一位黑色的陌生人,正佝偻着脊背,步履摇晃,但全然无声的缓慢行进着。
……其剪影似的漆黑后背,散发出死寂般的诡异。
而最特别的地方在于,从脚印上看,那个黑影,先前肯定曾与他们二人擦肩而过。但二人可以就地发誓,他们绝对没有听到,余光也没有扫到半点有人经过的迹象。倘若不是黛西晃眼瞥见了鞋印,他们甚至都不会发现……仿佛走过去的,只是个无形的幽灵。
愣了许久,黛西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女仆神色担忧的躲在奥斯蒙身上,轻轻扯动他的衣角。
“慢着,他是访客吗?我好像从来没有在咱们岗位上见到过这个人。”
奥斯蒙则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佩剑。“确实啊。再者,我觉得这人好像不太正常,走路的姿势太奇怪了。看背影倒像是个男的………黛,要不你先在这儿等下。我去问问他。”
说罢,奥斯蒙快步上前,冲那还在自顾埋头走动的黑影,边走边主动招手吆喝道:
“抱歉打扰一下……这位……呃,‘先生’?请问你是迷路了吗?这里是三层,不对外开放的。”
那黑影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背身行走。
丝毫不气馁的奥斯蒙再度接话,满脸堆笑打着哈哈,企图跟冷漠的对方套个近乎:
“嗨呀,没事的,我又不是说要逮捕你嘛。毕竟这地方确实很大,我自己都在这儿工作将近两年了,却也还是会偶尔迷路。不介意的话,我和我身后那位美丽的女仆小姐,可以想办法带你找路离开?”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这下,奥斯蒙的眉头不由皱紧了些许。
不对劲。
三楼不像一层或二层,是高管们工作和休息的地方。为了保持安静,守卫们很少在这里大张旗鼓的成群巡逻,而更多守在各个楼梯口,禁止一切闲人上来。间接导致了这里人手相对减少。
诚然,在过去,恰克确实曾给唐纳德留下了一段“不可磨灭的经历”。
一只眼睛的代价。
这事在公会里不是什么秘密,早就人尽皆知了。也让唐纳德确实在某段时间里,惊弓之鸟般的大幅加多了公会守备的力量。
但后来,据说那人好歹是死了。而会长唐纳德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没多久,便减少了身边的守备。
其实,在旁人看来,唐纳德完全不需要这么急于求成的表现自己已经从阴影里走出,但既然是会长自己的安排,那旁人也没法说三道四了。
总之。
尽管奥斯蒙不清楚这家伙是用了什么办法才偷偷溜上来的。但若放任他继续在这里乱晃,绝对不是种负责任的行为。
腰间的佩剑被唰得拔出,剑柄在掌内熟练且飞快旋了一转,拉出一片寒光掠掠后,刃尖定定的指向前方。
“够了!无论你是谁,有什么目的,我都警告你立刻停下。根据王国条款,擅闯私人领地,是严重的违法行为!如果你不肯罢手,我将有权利代替执法者亲自捉拿你!”
奥斯蒙的最后通牒,终于令那黑影有所察觉了。他幅度很小的转过侧脸,露出铁灰色的下颚。
那是副……面具?奥斯蒙眯着眼,困惑的猜测着。
黑影原地耸立两秒,遂再度看回前方,把身体的重心微微下倾。
尔后猛地踏步朝前冲刺。
“……站住!”
奥斯蒙的目光,终于彻底严肃了起来。
见到疑似入侵者的目标突然奔逃,单枪匹马的他却不慌不忙,双手持握住剑刃,调整姿态的将之收于腰部左下侧以便于蓄势,同时亦开始奋力跑动,准备亲自缉拿这位来路不明的怪咖。
毕竟,他可是公会第三守备小队的队长啊。
黑影的速度很快。但奥斯蒙也不甘示弱。他过去曾在军队里待过几年,直到退役后才转行来到这里任职守卫,是名上过战场,接受过系统训练,经验丰富的优秀战士。
年轻时的军旅生活,让奥斯蒙早就过惯了穿着十几公斤重的着甲状态下的奔跑。即便现在虽有时间不再像以前那样勤恳操练了,可论及一场普通的追逐战,他还是颇有信心的。
不过,令他逐渐感到诧异的是,无论他怎样努力的加速,双腿都用力到脚底发烫了,可那黑影竟依然遥遥领先,大有要把他给轻松甩开的趋势。
啧。黛西可还在后面看着呢。奥斯蒙犹豫了下,偷偷按动了食指上的一枚戒指。
无形的淡色气流,瞬间笼罩了奥斯蒙。让他感觉自己顿时轻如鸿毛,双腿也更加有力,大步流星的向前冲锋,迅速缩短了自己与黑影间的距离。
【风元素魔法戒指•雷霆步伐。】
身为规模庞大,富可敌国的商人公会总部的守卫,大都会随身配备这类稀有且昂贵的附魔装备。奥斯蒙自然也不例外。
虽说当着心上人的面,总觉得有些像是在作弊,可轻重缓急他还是分的清的。假如不小心放跑了这个嫌疑犯,那才是真的后患无穷。
“听到没有!还不快给我停下——”
瞄准着黑影的后背,奥斯蒙猛抬双手,拼力刺出了武器。
上好的直剑,往往如同一把上好的短矛。尖锐的前端,在双臂与自身加速度的加成下,似脱弦于攻城弩的疾驰重炮,势不可挡的水平前穿。
奥斯蒙一个趔趄。
咦?
手上完全没有任何插入血肉的实在感。他茫然抬头,只看见那黑影的斗篷在自己眼前猎猎飘荡。
对方全程没有回头。单单凭借着听力与直觉,便在斗篷的遮盖下,几乎是贴着奥斯蒙的刃尖的完成了闪避,连衣服都没被划破。
奥斯蒙照样不是吃素的。继续面不改色的保持原有奔速,回正剑身与自己的平衡,转为从髋部出动,刺向黑影的下盘。
黑影一个跑跳,再次轻松躲过。奥斯蒙见状,立刻意识到对面很可能是个好手。又这么连续刺了两刀后,果断转为竖直的劈砍。劈砍不成,转为横切。横切不中,又转为密麻的乱斩。如此连绵不断的反复,刀锋嘶嘶切割气流的爆鸣声不断回荡在这漫长的走道内。
但那黑影的灵活性,实在超出了人的想象。无论怎样的攻势,他总是能保持一寸之外的距离,在光洁的地板上来回反复的滑行,像鱼儿般贴着长剑敏捷的移动。
黑影的四肢协调,动作也流畅极了,仿佛漫步于清晨般地在跟奥斯蒙刻意戏耍,同时,也还像是种刻录在他身体里的强大本能——
黑影狩法其三十七,闪影。
这该死的斗篷!奥斯蒙愤愤的心想。就是因为这玩意儿老是在奥斯蒙面前扑腾,他才没办法很好的确认对方奔跑中的真实体位!
作为没有机会或天赋去接触【狩法】的普通人,奥斯蒙当然不懂得其中的玄妙。他只觉得对方莫名甩动斗篷并佐以躲闪的动作尤为令自己烦躁,特别想用剑猛地一搅,把碍事的布条从对方身上扯下。但这反而更加着了对方的道。那东西就跟生命似的晃动摇摆,即便有戒指加持,也很难跟不上其频率。
“嘶!是你逼我的!”
奥斯蒙气急败坏的举高了双臂。
举剑过顶的瞬间,他手中品相华丽、镶嵌着一颗魔晶的直剑,莫名开始颤动。空气中的某种东西也因此受到挤压,泄闸似的往剑身上告诉汇聚——
奇特的魔法异象,甚至让前面黑影都有了察觉,稍稍减速的回首一观。但从奥斯蒙准备举剑,到他落下的过程也就不到两秒而已。黑影来不及拉开更多距离,便眼睁睁的看着对方释放出了什么。
“轰————!!”
剑刃震荡出强烈的气流,轰鸣喷涌,化作一条迅猛的剑气,席卷了整个走廊。两侧摆放的名画,漆器,陶偶,纯金烛台,魔兽颅骨,高阶魔晶等一系列奢侈品全被一扫而飞,在空中乱舞并碰撞。与之一同被击中的,还有黑影本人——被迫着向前倾倒,顺势翻滚。
和那戒指一样,奥斯蒙手中的武器,也是注过魔的。必要时,可以施展附着在其上的魔法【微型飓风】,在面前掀起一团强大的气流。
呀,你不是很能躲吗?怎么范围攻击就躲不了了呢。看到黑影失去平衡,奥斯蒙不由得意起来。
但这份得意并未持续太久。
哐!劈!唰啦!啪咔咔!
看着走廊里的无数昂贵的陈设因飓风而摔碎一地,奥斯蒙的脑袋突然懵了一下,嗡嗡打转。
至高女神在上啊,他居然一不小心就上头了!要知道会长肯放在三楼的展示品,随便拿出一样来,都是在拍卖会上可以卖出天价的珍奇玩意儿。
届时,就算把奥斯蒙全身扒光,切成一块儿一块儿的卖掉,也绝对无法偿还得起吧!
不过……慢着。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
满头冷汗的奥斯蒙抿住嘴唇,心说自己完全可以把这些出现的“小小意外”统统怪罪眼前这个擅闯私人区域的倒霉家伙身上。
只要……自己能捉住他的话!
想到如此。他也干脆破罐破摔了。再度举剑,利用注魔武器汲取着空气中的魔力,打算乘胜追击,把已经步伐不稳的恰克当场扫飞出去。
“哈哈!跑啊,继续跑,看你这次还能往哪儿跑!”
又是一击旋风冲击。这回是横向的。意图将黑影往墙上拍去。
黑影确实也踉跄的比上次更加厉害了。各种陈设被飓风裹挟着劈头盖脸的往他身上砸去,斗篷也啪啪甩动的被扯向侧旁,露出他相对纤瘦但异常灵活的躯体。黑影于狂风中摇曳身躯,边跑边躬下身探手撑地,才勉强不被飓风所推倒。
如此一来,黑影算是终于被奥斯蒙给拿捏住了。
如果黑影继续加速,前倾重心,那么很容易就被身后的飓风所压倒。但假如他要是减速,奥斯蒙就能伸手去抓住他的斗篷,把他摁在地上。
无论如何,对方算是山穷水尽了。奥斯蒙自然大喜过望,握紧剑柄,打算在这一击内把对方彻底拿下。
而这时,黑影却做了出个奇怪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