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咔哒，咔哒。
微弱的声音冲击着室内。
不算强烈，但很笃定，表达着门外人内心的某种立场。
咔哒咔哒。
“所以，这次又轮到谁了？你的私人助手？”叶卡捷琳娜挑眉调侃，手，却慢慢伸到裙摆下方，偷偷抓住些什么。
“不，不对。”
唐纳德微微皱眉。
因为，外面那人，竟然没有敲门。
………
是的。
唐纳德把身边的卫兵基本撤走了，恢复到原来的守卫密度。
一个略显大胆的决定。当然不是他出不起那个钱，而是，他急切的需要做出一个表率。
无论如何，恰克已经死了。如果身为会长的他，还是一副龟缩畏惧，从阴影里走不出的模样，那么，一定也会影响到自己手下，生意，还有最重要的……儿子。
他的儿子文森那天被恰克打晕了，所以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在他眼里，父亲只是突然兴起，扮演上了海盗，戴着有趣而滑稽的眼罩，肉体与健康根本没有任何损伤。
他还太小了。不足以承受真正的现实。实际上，他直到目前的都依然坚定的认为恰克还是个好人，一切只是个误会，因此，时常被街上那些吵着“烧死恰克”的孩子们所激怒，和他们大吵一架。有时，夜里还会躲在被子里，偷偷的哭泣。
文森生来特别善良……但就是，太天真了点。有时唐纳德自己都怀疑他能否真正成长起来。可要求一个幼小的孩童做到唐纳德这般的冷静，无异于违背自然。况且，连他自己也不是时刻都能冷静。
所以，为了文森，为了他的未来……唐纳德必须挺身表态。尽量促使身边的一切回归寻常，不再提起这件事，让时间来慢慢抚慰伤疤。终有一天，他相信文森会从中走出，并理解和相信自己的。
不过这就并不意味着唐纳德就完全不设防了。
他很聪明，只要被毒蛇咬过一次，就会时刻提防身边的风吹草动。
所以……还记得吗？
笃，笃，笃。
每次手底下人想进来前，总会提前的，有间隔的敲三次门。
就三次。不多，也不少。
因为这本就是一个内定的暗号。用来区分敌我。
公主说过，目标对象，很有可能因为恰克的死亡而被吸引至帝斯洛特城。这本就是她计划的一部分，所以有充足的理由去相信，那个东西日后势必会上钩。
有备无患，是不错的。唐纳德自以为一直以敏锐著称——所以，在察觉到门外人的种种异常后，他立马果断的把通讯魔石放到了嘴边。
“第一卫队。呼叫第一卫队。这里是唐纳德本人。我目前可能遇上了拟订状况C，请你们尽快——”
他哑住了。一口凉气倒吸入喉咙。
因为他目光紧盯的那扇门，才将将吐息两个来回，便被对方猝然“叮”得一声，给默默的撬开了。
啊？
唐纳德愣住了。
要知道这可是市面上最好的小型锁。更别提门板上还有设有防御魔法。没有钥匙，对方是怎么一下子就……？
震惊到甚至忽略了来自通讯石的回应：
“第一小队收到！…………会长大人，你没事吧？没事请回复！重复一次。没事的话请回复！……我们马上就赶过来！”
门板缓缓开启。漆黑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如站立枝头的浑黑寒鸦，静默，沉稳。堵在门前微微低头，暂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面容完全笼罩在其宽大的兜帽底下。
而一看到黑影的这副形象，唐纳德的呼吸，便渐渐开始粗重了。
和会长的视线所重叠，列座的叶卡捷琳娜，此时此刻，同样在定定的面向着那位不请自来的怪客。
“嗨嗨～所以说~~”
她红唇轻启，一边歪着脑袋高举起胳膊，像学堂里的人小孩一般不知是在跟谁提问道，“请问有人能告诉我，这位又到底是哪位吗？喂。你该不会不知道，预约可是要先排队的吧？”
黑影好像没有要去理会对方插科打诨似的质问的打算。不过，身体倒是动了。向前踏出一步。
顷刻间，风压如激流般震荡。
从门口到唐纳德的办公桌，至少也有三米的距离。但是黑影一眨眼就飞了过来，斗篷如展开的巨翼，高高向上抛掷，露出其下呈现出冲刺动作，且瘦削无比的身躯。
没人听到他是何时拔刀的。当他一脚踏于桌面，气流把所有的纸张吹飞之际，那危险的獠牙便已然蓄势，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强烈憎恨，尖端长驱直入的点向唐纳德的独眼。
没有任何夹杂情绪的言语问话。没有任何披露立场的肢体动作。他只是沉闷的进来，沉闷的上前，一拔刀，就准备要了结会长的性命。
——锵！！！
……然后，是金属大力碰撞的声音。
黑影刺击的轨迹被人弹歪了。
“我说……你倒是先理理人家呀？”
勾起笑意的叶卡捷琳娜，也把上身压到了桌上。
她动作极为迅捷流畅，甚至不比黑影更慢的，从自己的长裙底下掏出了什么东西，伸直前臂，稍一发力，就随意化解了黑影的杀招。
她笑得很兴奋。完全再没有半点淑女的样子了。被冗长商谈所麻痹得神经，终于活络了起来。
毕竟，直到刚才，不善言辞的她其实都在苦恼，怎样才能让眼前的傻子金主能够理解他们组织成员的优越性。一个证明的机会。而现在，机会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对于一个佣兵，难道还有比实战更好的个人简历吗？
那么就请会长大人，乖乖坐在那里看我表演吧——
黑影一低头，竟看到那把阻拦下匕首的武器，正速度奇快的向小腿斩去，与他刚才突刺向唐纳德时的气势，完全雷同般丝毫不拖泥带水。
立于狭窄桌面的黑影难以实行滑步躲闪，索性高速后撤两腿。他没有后跳或者踉跄，而是借着力道在空中几乎不移方寸的，即刻180度翻转了一个跟头。
尔后，趁着对方劈空的武器余力未消，他跟进双手撑住桌面，扭转腰部变换双手，两腿前后交叉旋转如陀螺，带出咻咻的风刃，无死角的向外抽打。
叶卡捷琳娜的反应很快，当然没被鞭腿击中，唐纳德可就完全不一样了，直接被扫到面部，从椅子上摔倒下去，手里的通讯石也一并脱手了。他狼狈的在地上捂着脸牛动，却强忍着没有哀嚎，尽量自制的顺势匍匐在地上，绕着桌角快速爬行到另一侧去。
当他再度爬起来时，便看到那两人已经在他桌前打了起来，刀光剑影砥砺碰撞，在快到看不清的危险切流与碰撞的火花中，不断变换彼此站位和攻势，正面的短兵相接。
呼……呼……唐纳德剧烈的喘息着，鼻腔里阵阵温热。
草！真特么痛！话说她叫什么来着？叶卡捷琳娜，是吗？哈！想不到这人虽吊儿郎当，关键时刻……居然还挺有用的！
另一头，虽然并不被女佣兵的攻势所压制，但黑影却还是全然一副不想恋战的模样。他一刀猛力顶开对方的劈砍后，侧身一翻，从桌面上滚过去，重新接近向唐纳德。
唐纳德这时刚好捡起混战中落到地上的通讯石，正想立马催促手下过来，并告诫他们激活公会内部的机关，但忽的感到背后一股冷意，下意识的回过头。
呼啸的刀锋，贴着他的耳朵切了过去。一剑打飞了他手里的救命稻草，让其撞于墙壁，弹到地上，当即四分五裂。
与之一同被切下的，还有一根唐纳德的指头。
停滞两秒。男人再也无法忍受的悲鸣，霎时充盈了整个房间。
对于这点，黑影似乎很是受用。
一脚踏于唐纳德的胸腹，把他用力踩到地上。不过却没有急着下手，而是转过向，横刀格挡叶卡捷琳娜的攻势。
手里金属被震的嗡鸣震动。每次和她交手，黑影都能感觉到，她的剑刃似乎扭曲异常，能够频频绕开他匕首的宽厚刃部，刺向他的手背……所幸被黑檀的甲片所挡下。
起初，他还以为是女佣兵的剑术格外高超，但很快，便意识到了问题的根源。
是她手里的武器。那不是什么短剑，弯刀。而是一把刀刃细长，呈月牙状的，小型镰刀。
镰刀绝不是什么常见的武器。更多用于农夫之手。因为它完全没有护手，难以在战斗中保护指尖，并且挥动起来也不像直剑那般顺手，还单刃向内，几乎很难用来去刺，攻击距离也十分有限。
但在这穿着一身碍事衣服，明明应当行动不便的女佣兵的手里，这镰刀，竟依然舞动的像条毒蛇。
目光紧盯的这把镰刀，在下一刻，竟兀得比现在还要更加诡妙奇异的，嘶嘶摆尾了。
月牙的镰刀咬开空气，不断碰撞着黑影剑花翻转于周身的匕首，向前探进。
它就像是真正的蛇兽，在女性那上扬的笑容里，与手臂融为一体，开始恣肆吐信———像是刻意迷惑，那弧刃突然时快时慢的，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发动奇袭。
弧刃自如的变换角度，从一点变换至另一点，疾驰切过。一开始，黑影还能从容应对，可镰刀的速度在以爆炸式的进度急剧加快。不出几来回，剑幕便成了张渐渐收紧的大网，以一种精妙的针对静止单体的收束剑法，迫使黑影越发的被迫沉浸于格挡，格挡，无限的格挡中，两边向内收紧，手臂活动空间亦被缩减，仿佛真的被蟒蛇捆束，压力顿现。
黑影几乎立马就察觉出来了端倪。如此上乘的技艺，恐怕绝对是——
【女侍狩法】，其三，【靡靡咬尾】！
看穿女佣兵会狩法后，黑影立即明了自己绝不能再纠缠下去，以让对方得逞完成自己的剑形构造。于是他果断放弃了还在脚下挣扎的唐纳德，堪堪后退，接着向侧方滑步。
但叶卡捷琳娜怎么可能放他走呢。马上追上前去，甚至不顾会不会在敌人面前走光的，从长裙下掣出高抬腿，红木鞋的锋利鞋跟当即刺向黑影的腹部。
黑影被暂时踢开了几步。叶卡捷琳娜趁机一把拎起地上的唐纳德，帮助他站稳后，搂住脖子摸了摸他的额头，柔声道：
“别发抖啦，我的金主老板。小女虽不才，但保你一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哦？”
然后不再看男人脸上表情的，把他护到身后，绕到桌面的另一侧。
她把镰刀的刀刃放在桌上，嘶嘶滑动，威胁着黑影不要擅自翻过来。
黑影仿佛有所忌惮，脊背轻微的抖动，然后静了下来。身体重新被斗篷所包裹，垂直于地面，化成一条存在于室内的粗粝黑钉，耸立不动。
叶卡捷琳娜只是笑笑。
第一份工作，未免也太简单了。接下来，她只需要拖延时间到唐纳德的部队赶来，就算大号公告成。
在那之前，她则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位黑衣的怪客。他和自己一样用的是比较轻快的武器。匕首……看来是名盗贼啊。
可身为盗贼，不去偷窃珠宝，居然一上来就要杀人。并且直到现在，目光也都死死地盯在唐纳德身上，让后者心生胆寒。
“喂，都打了好几回合了，你怎么都不看人家一眼？就这么喜欢我身后的那个独眼龙？难道他比我更有魅力吗？”女佣兵一抚下巴，尝试用言语去挑拨。
黑影不为所动。让人有种无法看穿他的思绪的隔阂感。
“切，真是让人心寒。连正眼看人的勇气都没有么。小怂货。”
黑影终于不堪其辱似的捏紧了拳头。很快，他赫然抬头，一副有着淡淡闪电状划痕的铁面，映入她的眼帘。
而当叶卡捷琳娜与之视线相对的瞬间，她全身的毛发，就全部挺立了起来。
冷。
一股莫名的冷。
从头到脚，由内而发。
……唔。该这样形容吗？
室内的空气，并没有真的如她所想的下降至冰点。
因为那只是种感觉。源自于战士的本能。源自于她在训练，或是实战时，被教导着要去感受，且的确实际感受到过无数次的……敌人的眼神。
就像唐纳德自信于他个人的机敏，叶卡捷琳娜也很自信她的经验与实力。她见过很多人，不乏强者。看着他们目光情绪的转变，借以猜测他们的下一步举动。
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的眼睛……会像眼前的这位黑影一般奇怪。
那是一双灰到极致的眼睛。混浊，污秽，眼珠与眼白纠缠在一起，彼此难以辨别。像是在直视泥潭，直视里面那些腐烂了许久的恶臭之物，促人反胃。
……呕。
刚刚还颇有信心的叶卡捷琳娜，突然喉咙噎住了。冷汗顺着额头滑落，感受到了莫名的威胁。于是不自觉间，打起了比刚才认真十二分的精神。
她轻轻拉开了距离，绕着桌子慢速踱步，而那一头的灰眼眸的黑影，竟慢慢跟着动了起来。
我一步，彼一步，互相绕行，在这忽然重新静的只有钟声的房间里，拉锯般的保持各自的距离。
冷。
还是这最为直观的第一映像。
再然后，那灰色的眼睛令叶卡捷琳娜想到了伤口。过去那些被她打败的人。踩在脚下，慢慢的流淌血液。最后，眼睛里失去光彩，凝固成恶心的黑灰色。
加速一个强者向她走来，眼睛里饱含愤怒或杀意，浑身散发着夺命死神的气场，同样嗜血好战的叶卡捷琳娜断然不会迟疑。
可黑影则根本不一样。
他散发出来的是枯萎，是消融，是尸体一般的森冷。
尽管死亡二字，可以说是身为佣兵的叶卡捷琳娜最熟悉的东西之一，却也绝对对不是能够从常人身上所能轻易获取的感受。
那般浓烈的死之意像，此时此刻，竟切实存在他的灰色眼眸里。
难道……亡灵？
叶卡捷琳娜敏锐的产生了类似的猜想。只是很快就打消了。
不可能。哪有骷髅僵尸可以白天在街上四处串门的道理。更别提，这里是王都了。
即便如此，她手里的镰刀还是迅捷一转——无比专注的，将视线集中在眼前黑影每个的动作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