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马车坏了。
可能是一心只想赶快,没怎么注意路况,一颗鹅卵石卡入了车轮轮轴里,把木轮子给直接搅碎了。
这下可难倒了车夫和一众士兵。这荒郊野岭的,马车坏了,难不成剩下的路还得自己走回去?
“要不去附近的村落问问,有没有什么工具可以帮忙修理一下?”
车夫如此提议,但舟车劳顿的士兵们似乎并太想挪动各自的屁股,去穿过道路边那些广袤的田野。更别提稻田里面还全是聒噪的乌鸦,农夫们正骂骂咧咧的用长柄捕鸟网驱除这些讨厌的畜牲,即便突然凑上去问了,也不见得就能得到对方的好脸色吧。
情况似乎因此变得一筹莫展。
“等等……”
沉默许久的亚德,终于第一次的,同众人开了口。
他的视线正瞟向身后道路的远方。
另一辆完好的新马车,往这边儿过来了。
…………
“你们居然在平路上抛锚了?特娘的,可真够倒霉!”
新出现的马车车夫,比亚德他们这边的老车夫要年轻许多。体格健壮,面孔红到发黑,满脸络腮胡,说起话不仅粗野毛燥,带点儿外地的口音,身上还有股很重的体膻味儿。
不过,他背后的敞篷马车,却只坐了单单两个人。一个士兵,还有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后者手上戴着手铐,两人紧紧的挨在一块,坡有种押送重犯的氛围。
不过这边的人倒没怎么多想,看到位子充裕,遂立即提议合乘,恳求车夫帮一下忙。
“行勒,反正俺也顺路,就捎捎你们吧。”络腮胡车夫虽然其貌不扬,但性子倒是挺直爽。干脆的答应下来,容许士兵们一个个爬上后座,甚至都没多收钱。
很快,载满客人的新马车便再度启程了。老车夫脱下帽子,向大伙挥手告别。他告诉大家不用担心自己,因为接下来他会去找到个帮手,共同处理掉这件事情的。
新马车夫是个话唠,一路上,始终在和士兵们谈天说地。由于帮了大伙一个大忙,车上的人对他的印象基本还算不错。在双方骂骂咧咧似的的叫喊交谈过后,又一局新的牌局,在那五人之中展开。
除了亚德。不怎么爱说话的他,再度于吵闹的人群里变得哑口无声。
直至他注意到了车上的另外一人。
是那个原本就坐在马车上,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
还有坐在他旁边,同样一言不发的押送士兵。他们两个似乎与亚德一样置身度外,不想与任何人产生交流。
然而,只消看一眼那个男子的眼睛,亚德就能立马能从那股冰冷的木然里清楚的察觉到,此人和他们一样,来自于前线。
尽管如此,他倒并没有身穿甲胄。样貌平凡至极,连衣服也朴素的很。脸上不修边幅,头发凌乱,尽显颓态。
只是,从他眉眼里流露出来的无法掩盖的老练气质,却完全不是周围粗鄙吵闹的男人们所能企及的,使之在亚德的眼中迅速变得鹤立鸡群。
但比起这些,另一件事实却要让亚德此刻关注许多:那就是对方的脸。
越看,越是像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天呐……您该不会是……”
“………”
面对亚德试探性的话语,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淡淡的看着道路侧边克罗恩省那美好富饶的平原。不过亚德可早已经一眼看穿了他的身份。
“果然是您——罗格特将军!”
此言一出,当即镇住了车上的所有人。六双眼睛一同看向亚德和那位男子,在缄默中酝酿着各自的想法。
“没错的,一定就是您!像您这样的大人物或许不记得我了,但我却一直清楚的记得您!”亚德忽然变得坚定热忱起来,拍拍胸口,骄傲的展示着胸口前的盘尾蛇图标,“因为我就是您手下的士兵之一!是名隶属第三突击队六小组的枪盾骑兵!”
亚德之所以如此兴奋,是因为他很敬重这位将军。在十二军团里,他可能不是战功最为显赫的将军,但一定是最最嫉恶如仇,也最为体恤下属的那位。
据说,他为了保证手底下的人不在错误的指挥中白白牺牲,甚至多次公然反抗过国王的旨意。尽管身为底层小兵的亚德能与之交流的机会不多,可在他的心底,却无时不刻能在这样的一号人物手下工作,感到自豪。
但听完亚德的自述,对方的反应依然平静。顶多只是懒懒的撇了亚德一眼。
“………”
冷漠的态度,让原本激动的亚德一下子哑火了,不知所措的坐在原地。
“哈,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
这时,车上的另一人,突然嗤之以鼻的笑了。
正是那个最处和罗格特坐在一起,押送他的士兵。诡妙的是,他的胸口前竟和亚德一样,画着一头吐信的盘尾蛇。
“知道什么?”
亚德怔怔的偏头看他。
“那就是你口中的大将军,已经不是将军了。”
“………哈?”
“呵呵。我还以为消息在前段时间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了。要不就是你过于孤陋寡闻。说来,一切只怪我旁边这位值得尊敬的绅士——他实在太关心我们这些底层兵的贱命了。”
押送人环包胸口,也不知道是在落井下石还是表达惋惜,“这行为固然高尚而罕见,但却也入不得王都城里那些负责指挥的贵族姥爷们的眼。总而言之,他们嫌罗格特办事不力,还屡次抗命。因此早就扯了他将军的头衔。等这次回去,还得上军事法庭。而我的任务就是确保他能按时回去。”
亚德整个人都呆住了。冷汗浸泡着额前的发梢。
“这,这怎么可能呢?”
“不信?当初我也一样。可事实就是事实。我也只是秉公办事罢了。不然,像他这么尊贵的人怎么连将军的制服都穿不起了,还要跟我们这群普通士兵一块挤着回家?您说是吧?罗格特先生?”
罗格特还是不说话。但他至少终于肯把视线从原野风光里收回了。沉默但自若的看向亚德,悲喜不明。
“怎么会这样呢……”亚德失落的面对着他喃喃。
“真是倒霉透顶啊……”先前,最早说话的那位高颧骨士兵也这样嗟叹道。
周围的其余人见状,也纷纷脱帽,用各自的眼神,向这位命运多舛的好绅士表达敬意。
可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却在此刻回应了他们。
“……我倒不这么认为。”
罗格特本人居然说话了。
尽管默认了押送人的说辞,脸上却一副满脸不甚在意的样子。
“毕竟,一个成功从最为残酷的战场上活着回来,全手全脚,精神健全的男人,怎么能用【倒霉】这样的词,去形容他呢?”
犀利的话语,令在场流露惋惜的所有人再次喉头一哽。
罗格特的语气很平静。无时不刻的展现出那种饱经沙场的绝对镇定。
“像什么承诺的荣耀,事后的金钱,那些统统都是过眼雨烟。活着才是最大的奖赏。也唯有活着,才是真正的幸运。战场就像一张巨大的筛网——你们和我一样,都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被筛选者。因此这个道理,恐怕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说到这儿,他再度逼视着亚德的眼睛,似乎要看穿后者得灵魂:
“战争几乎没有赢家。除了那帮高高在上的中央管理层。其余的人,全是输家。或者比输家更输的家伙。譬如那些死掉的,没办法和你们一同共乘马车,在轻松愉快的牌局里踏上回家路的烈士们。这点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第六组的枪骑兵。因为我记得你们小队,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啊,是的。我是唯一的生还者。”
亚德的目光瞬间变得落寞了。低下头,抚摸着自己的狗牌。
“抱歉。”罗格特轻声的说道,“刚才,我只是在思考一些事情,所以忽略了你的问话。现在,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吗?”
“亚德。全名亚德曼特·克拉克。不过大家都更喜欢简称我为亚德。”
此时低头沉思的亚德却未注意,罗格特在听到他名字的全称后,竟微不可查的稍稍上挑了眉毛。
“……很高兴认识你,小伙子。其他人,也同样如此。”
他伸出镣铐缠绕、掌心粗粝的大手,轻轻拍打了下陷入回忆的亚德的左肩。一边点着头,视线扫过其他人的面孔。
…………
马车一路摇晃,途径不少的村落城镇。期间,一直有人在陆陆续续的下车,与车上依然就坐的同僚们道别,随后转身投入家乡的怀抱。
而直到最后,马车终于抵达目的地时,车上已仅剩下亚德,还有罗格特将军和押送者三人而已。
耸立在三人面前的,赫然正是宏伟的帝斯洛特城。络腮胡车夫吆喝着收拢马匹的脚步,回过头冲三人道:
“王都城到了!你们两个还真是幸运,能住在这种地方。”
亚德依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罗格特将军则摇摇头,实话实说:“我只是自愿领命,来这里接受审判罢了。”
“是吗?那好吧——祝你们俩好运。总之俺就不进去了……那些士兵是不会让俺们这种乡下人随便进城的。剩下的几步路,你们就自己走吧?”
“辛苦你了。”押送人的表情冷若冰霜,转头看向罗格特,“至于你,请立马跟我下车。”
“用不着你操心。我自己会走路。”
罗格特拨开对方的胳膊,顺从的跳下车,在押送人陪伴下,慢慢走向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