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德的家,依然是久远记忆里的那副模样。没有半分变化。也不知道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金属嵌板的士卒长靴踩踏在木制的地板上,发出吱呀呀的响声。
一套不算太大的两室一厅。堆满同样不算奢华的实木家具,桌面摆放着各种无趣但是排列整齐的陈设,杂物,以及会客厅里那套昂贵的镶金烤瓷茶壶——曾属于父亲的收藏之一,是托人定制的上品货,深受他的喜爱。
墙上挂着不少风景画。全部出自母亲之手,取景则大都来自她的想象或者帝斯洛特城附近的乡村光景。
亚德记得母亲一直很喜欢绘画,尽管并没有真正去接受过系统的学习。出自她手的作品,水平也基本等同于那类你能在街头摊贩手里淘来的旧货,但这从来没有浇灭过她创作的欲望。直至父亲的去世……突如其来,如同当头棒喝,把她一下打得再也下不了床,从此陷入自责的郁郁寡欢。
再往里走,能看到角落一个柜子上,摆放着的家族的小画像。
它是母亲画得最好,最得意的作品之一。簇拥在一些不知多少年前曾被她精心打理,如今却枯萎得像是黑瘦枯骨的插花之中,进入客厅后,能够被人一眼看见。
拿起画像,拭去灰尘,亚德对于家人原本已经变得趋于模糊的记忆,再一次的活络起来。那是一家四口站在田园里的光景。
父亲穿着紫色裘皮大衣,脸上虽不苟言笑,但是双手却分别放在妻子的肩头和两个儿子的背后,动作温柔轻巧。
母亲个头娇小,戴着遮阳帽,穿着丝绸长裙。过去她的笑容向来很灿烂,容颜也总是不怎么显老。这是亚德印象里,她最后一次笑得这么开心的模样。
然后,中间是亚德自己。可能是母亲的偏爱,亚德总觉得画中的他要比现实更加英俊不少。而站在他旁边、四个人里个头最高的那位,便是大他两岁的哥哥,罗纳德。
记忆中,他自从升职为骑士之后,就总是把自己的脸藏在盔甲下,配合上高大的身材,会让人觉得无比威严。可事实上,头盔下的他却是一个敦厚憨厚的圆脸汉子,笑容羞涩内敛。记得他脸上本该有一道斜斜的疤痕,是战斗中留下的,但母亲却好像并没有把它给一起画出来……
“唉……”
亚德轻轻叹了口气,将画像放回原位。
转过身来,面向这间沉寂的小屋。
记得曾在书本上看到过一种比喻:灰尘即是从时间本身之上剥离下来的碎屑。
而时间,对亚德来说,一直都是种很奇妙的东西。
这从军的八年,似乎从未摆脱过忙碌。尤其是抽调至前线,去往卡斯省后,几乎可以说每天面对着如浪潮般冲锋的魔族大军,除了疲于应对,以及麻木的看着周边熟悉的朋友、同僚们陆续死去,根本难以确切的去掌握时间的流逝。
八年就像一个数字……直到现在,轻轻抚摸、感触着积累在家具表面上的那层厚实灰尘,亚德才终于真正的感受到,这份白驹过隙的实感。
擦拭干净家里的某面镜子,亚德发现自己早已经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青年。他长大了。满脸胡渣,眼角甚至有了几根操劳的皱纹。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流淌过的痕迹。
越是看着自己的眼睛回想过往,竟越是让亚德格外的感到羞愧。假如他多花点时间照看下家里,一切,会不会和现在有所不同呢?
参军八年……哈。当初刚入伍时,甚至还觉得这是个光荣的任务。
不过亚德确实对魔王的死感到庆幸。而抵御下了魔族大军轮番进攻的壮举,也足以让他还有任何类似的战士们能够称得上是“众多无名的英雄”之一——不过可惜的是,无名就是无名。人们才不会像赞美和庆祝晓之十字队一样特意来拥戴他们。健忘的历史总是记不住许多的东西,更何况他区区一个老兵的名字。
……哪怕为了这个崇高的事业,现今他已经失去了父母,兄弟也在战场上失踪、杳无音信,最终徒留下一个森冷破败、名为“家”的空壳。
而他过去拼了命所换来的奖赏,不过是区区五枚金币(扣税折合后约莫等于四百八十枚银币,在克罗恩省连一亩地都买不起,他的农场梦只能因此破灭了),以及他作战时发配给他的一整套钢制盔甲与武器。
倒不是上头的人肯大发慈悲,愿意给他们这帮老兵留点纪念品……回家前亚德专程去过军需处。他们说,这些装备在战场上磨损的太厉害,与其费力回收、保养、再分配,不如重新制造一套新的。所以,干脆就留给老兵们自行处理了。
“唉……”
这是亚德回家后,第二次叹气。
他用毛毯掸去沙发上的灰尘,把行李和装备顺手丢到一边,整个人瘫坐在上面。
仿佛抽空了所有力气。
那么现在,他到底该干些什么呢……?
………
………
日落之后。
亚德花了点时间清理家中的灰尘。换了套以前的旧衣服,走出家门。
或许这些衣物是太久没见到阳光的缘故,穿在身上总有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儿。
但也总好过之前穿了一路,浸泡满战场上血和汗的战士盔甲。脱下它们后,亚德只觉得肩膀和双腿轻飘飘的,仿佛卸下了某种曾压榨过自己许久的重担。
日落余晖下的帝斯洛特城,贴上了一抹淡淡的血金色镀层。不知为何,路上的行人此时很急,仿佛都在急着回家,或者争相告知些什么。只是声音嘈杂,加上也不是很特别上心,亚德没听清他们的谈话内容,顶多模糊的了解到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好像和本地商人公会的会长脱不了关联。
聒噪的争论,简直能比肩那些在建筑物顶上飞飞停停的贪婪食腐鸦们。
对此漠不关心的亚德始终低着头,看着鸦群从道路两旁拉扯下来的密麻倒影,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
恍惚中,他似乎从空气中漂浮的鸦粪臭里嗅到了一股截然不同,香甜又久违的味道——是蜜酒。于是两腿便情不自禁的转向,引领着身体走向一间不知名的酒吧。
推开酒吧的活板门,那股浓烈的酒香,越发清晰的钻入鼻腔,甚至让心情低落的亚德一度驱散了点眼前的阴霾。
就是酒吧里的人有些吵闹。用夸夸其谈的声音讨论着一些好像在城里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话题。这回亚德终于听清了点儿,好像还是和那位名叫唐纳德的商人公会的会长有关,尽管只是部分的片段:“今天中午公会遭到入侵”,“一个未知的黑影干的好事”,“会长如今身负重创,生死不明”,“为了保护会长,著名的冷冽蔷薇佣兵团死了个前来磋谈合约的骨干,并拿此事愤愤的向王室和公会提出质问”——诸如此类。
其中,亚德还反复听见了一个古怪的名词。“灰眸”。他不是很懂历史,只依稀记得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谓,好像和自己儿时经历过几次的某个古老传统节日有关。除此之外,便再无更多了解。
反正也与自己无关,亚德很快就听得没了兴致。他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于是坐到人相对少些的吧台前,点了杯蜜酒。
帝斯洛特城内虽然势利眼很多,但得益于本地优渥的经济与生产力,只需要花费十几枚铜板,就可以得到装在尺寸厚实的木制马克杯里,足足能有好几品脱的新鲜蜜酒。
甜蜜热忱的酒水咽下喉咙,仿佛是正在与初恋的少女深深拥吻。亚德已经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喝到这种像样的内陆酒了。在补给缺乏的卡斯省前线,他们更多喝的是过滤得不太干净的生冷脏水。
一大杯美酒很快下肚。然后是第二大杯。亚德脸很快红了,打了个舒适的酒嗝,决定换换口味——换成更烈的朗姆酒。再点上一份鲜烤的牛扒和松软美味的土豆泥,权当做今天的晚餐。
这时,一个人影拉开长凳,坐到了亚德的旁边。
“难熬的一天,嗯?”
粗野的嗓音。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但亚德显然已经醉了,所以在匆匆瞥了眼对面后,遂索性和这不请自来的陌生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进行攀谈。
“可以这么说吧。可你怎么会知道呢?”
“一个在喧闹环境里独自买醉的人,要么是心情差到了极点,要么,就是彻头彻尾的酒鬼。”
那人蓄着既视感很强的大胡子,帽沿拉的很低,点了杯不知道什么名字的酒,埋头拘谨的啜饮。
“哈……有趣的论调,但我的确不是酒鬼。我只是一个从前线退役回来的老兵,没有人关心,也没有可以去关心的人,仅此而已。”
大胡子耸了耸肩膀,又喝了口杯子里的酒:
“怎么会呢。至少,你可以去陪陪你的父母。在外操劳这么些年,你就不想和你的母亲多说说话吗?”
“父亲……和母亲?”亚德趴在桌上,摇晃着杯中液体,忽得痴痴笑起来,“他们都没了呀。很早以前就是。病死的。呵呵呵………”
“难怪你这么消沉。”大胡子用他粗粝的大手拍打着亚德后背,给予他男人间的那种硬汉式关怀,“那兄弟姐妹之类的家人呢……不会真只有你一个了吧?”
“……有一个哥哥。和我一起上的战场。不过后来失踪了。即便我去亲口质问了我们的将军罗格特,他也说他对此知之甚少。我猜,他很可能也已经死在战场上了吧……?”
“唔……”
亚德身上的遭遇,令大胡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良久,他突然举杯,盖过所有人声音的激昂喊道:
“敬那些所有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为了保护国家与人民,而献出宝贵生命的烈士们,一杯诚挚的烈酒!”
他突如其来的话语,令嘈杂的酒馆顿时变得沉寂。所有人都鸦雀无声的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怪人,其中,也包括着亚德的惊讶视线。
大胡子咯咯一笑。把酒杯转了过来,对向亚德。
“当然,也敬你一杯。不管怎样,能活着回来,就是最幸运的。至少代替那些死去人的份,好好的继续生活,可以吗?”
“你……”
亚德张开嘴,呆呆的看着他。可转瞬间,又换了副更为复杂的表情。
“怎么你,也在用这种所谓【幸运】的论调说话啊。”
大胡子的动作微微一滞。
“什么?”
亚德的头埋的很低。很低很低。
“唉……如果说这份活着回来的【幸运】,是要靠失去所有的家人换来的话,我其实更情愿死在那里,死在遥远的卡斯省,至少,有那么多死掉的战友陪着,也不必那么孤独的活着。你说是吧?”
“啊。”
不知为何,大胡子见状,也跟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原来亚德曼特,其实并不觉得能够活下来,是种难得的幸运吗?”
“……?”
亚德抬起昏昏沉沉的脑袋,突然清醒了几分。等等,他怎么知道我的全名?
大胡子冷不丁取下了自己的帽子。
……然后,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像是被某种动物所奋力撕咬过。皮肤被全部扯碎,猩红的肌肉与筋腱暴露在外,少许的地方甚至能看到骨头。
鼻子没了,只剩下两个往外喷吐血气的鼻孔。眼睛也有一边被拉拽出眼眶,向下耷拉,像是个泄气的白气球。
“死掉的人向往生活,活着的却只想着死……真是讽刺,且又不公平啊。”
如此口中喃喃。
“啊啊啊!!”——亚德吓得浑身一颤,从椅子上摔倒下来。手中的马克杯落在地上,酒水撒了一地。
但他之所以这般惊恐,不是因为对方的面容,而是,他记得这张脸。
那是他已故的战友。
难怪从先前起,他就一直觉得对方的声音和胡子,分外眼熟。
另一边,大胡子也站起身,顶着可憎的面容,向亚德步步逼近。
他抬起手,把杯子里的混浊液体倒在地上。这时亚德才发现,里面装的根本不是什么美酒,而是前线,以前他们经常被迫饮用的肮脏河水。
“毕竟,我们可是都死了。只有你一个人还活在世间……到底凭什么啊?”
亚德身体哆嗦的颤抖着,一边迅速的挪动后退,想要寻求旁人的帮助——但令他绝望的是,不知为何,所有在坐的客人,竟全都变成了他过往那些生死离别的战友们:有克莱夫,休斯敦,阿尔卡迪特,洛尔,米迪奥……所有人保持着亚德记忆中各自死前的惨状,冷冷的注视他。
可即便如此,亚德脸上更多的却不是惊恐,而是深深地愧疚。
“我……对不起……我真的……但是……”——一边言语破碎的企图辩解。
“对不起,事到如今还有用吗?”
大胡子已经来到了亚德的跟前。俯下身,用它没有眼皮的眼珠,愤怒的瞪住他。
“我问你:你那天,为什么没能下得了手?”
简短的问话,竟像直击心灵的尖刺,让亚德曼特·克拉克当即如坠冰窟,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半分。
“我那天……真的……”
“回答我,你为什么没能下得了手!”
大胡子怒目圆睁,仿佛地狱里的恶鬼,抛出最能让亚德无法面对的致命问题。
而旁边在坐的亡魂们,也纷纷开始附和,声音僵冷又愤怒的提出质问。
“你那天为什么没能下得了手!”
他们围了过来,把亚德包在中间,居高临下。
“你那天为什么没能下得了手!”
声音一声比一声更强烈,一声比一声更让人战栗且无地自容。
无数的眼睛,血红的眼睛……死人的灰色眼睛,铺天盖地的涌入过来……而他们的口中,只有那永远的一句重复问话:
“你那天为什么没能下得了手!!!”
“你那天为什么没能下得了手!!!”
“你那天为什么没能下得了手!!!”
“你那天为什么没能下得了手!!!”
“你那天为什么没能下得了手!!!”
“你那天为什么没能下得了手!!!”
…………
亚德瘫倒在地上。默默的承受着亡灵的质问,仿佛在这一刻,真正的跌入了地狱。
…………
“先生?先生?请醒一醒,先生。”
来自酒保的低声询问,把醉倒在吧台上的亚德,从睡梦中唤醒。
“喝!”他低低抽了口凉气,立马爬起来左顾右盼。
周围的恶鬼们全都消失了。眼前只有一片夜深人静,空无来客的静谧酒馆,以及旁边,正用关切眼神看着自己的酒保。
“这位先生,我们快打烊了……请明天再来吧。”
亚德只觉得恍如隔世。低头一摸衬衫,上面全是冷汗。
付完酒钱,他拖着沉重疲倦的身体,一个人在漆黑的道路上行进,看似是要找路回家,脑袋里,却完全被一个深沉问题所牢牢支配。
“我那天,究竟是为什么,才会没能下得了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