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帝斯洛特城街道的青石板,被一双双路过的靴子所来回踩踏。
时间尚早,连鸦群们都稀稀拉拉,懒懒洋洋的蹲坐在房屋顶上。进而能够想象,这些与石板表面摩擦砥砺的鞋跟数量,肯定也零散不已,隔三差五的才会偶然路过一双。
帝斯洛特城是富庶与乐于享受的好命人所群居的地方。能住在这种地方,他们一般都不需要为生计做太多的担忧,不需要起早贪黑的去下地务农,打猎,或是赶集,能够继续在床上安逸的再休息个两小时。
因此,睡梦中的他们也绝无理由会知道,城内最近在发生些什么。街头巡逻多了好几倍。即便是清晨,也能看到执勤了近乎一整夜的骑士巡逻队们整齐划一的走过这些青石板,遵从公主大人的指令,去努力搜寻最近一个来影无踪的神秘访客。
虽然,唐纳德遇刺的消息还是不可遏制的传递了出来,但公主大人已经设法将这件事的舆论给压下来了。“还没到可以开诚布公的时候”——昨天,把另外五人叫来后,她这样告诉大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致,仿佛对唐纳德的事件抱有不同的看法。
艾琳诺一直都是个很有手段的人。相信她能处理好这一切。
至少迪墨卡是这样想的。
今天他早早出了家门,一边漫步街头,一边思考着这些将来或许与自己息息相关的问题。不知为何,对此他总觉得有种隐隐的不安。仿佛即将发生什么糟糕的大事。
或许他的预感并没有错。毕竟他本人,乃至有包括艾琳诺在内的所有人都并不知道的是,对于那个藏在暗处随时窥探着的黑影来说,今天,是第三天………
距离彻底结束的那条死线还有十四日。
他必须抓紧时间——但绝也不能太过匆促,必须要有完全的准备后,才能接着动手。
就像毒蛇猛咬前的短暂凝视。测算好自己与猎物间的距离。千万要杜绝内心的急躁。
因此现在还不是时候。所以明面上的一切暂时保持着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利刃蛰伏于黑暗之中。
总而言之。就是事态尚未有更进一步的变化。
而在这关键的时间点里,迪墨卡决定抽时间去一下教堂,见见那位花白胡子的教皇亚伯拉罕。
如果唐的遭遇并非危言耸听,那么这件事将对他非常重要。但是却还是故意在途中稍微绕了点远路,只为多看一眼晨雾弥漫的帝斯洛特。
迪墨卡本就喜欢散步。记得幼时总被父亲压制,常年锁在家中或是骑士学院里没日没夜的训练。现在魔王已死,终于有了闲暇时间,他可一定要好好享受这漫步的过程。
如果不从正门进入,而是从另一边迂回接近的话,能发现皇家教堂的旁侧是座宽敞而安静的修道院——不对外开放,是专供教堂内部的神职人员休息和冥想的场所。
虽然迪墨卡从没见过包裹着修道院的高墙内究竟有着何种光景,但每每路过,总能嗅到溢出墙头的花香弥漫在空气中,给人一种宁静和舒适的感觉。
随后,来到皇家教堂的正门,过往刻意虔诚惯了的迪墨卡机械的昂起头颅,驻足几秒,以欣赏建筑石块上那些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和神圣的图案。
教堂的尖顶高耸入云,宛如一只巨大的灰鹰展翅欲飞。而当清晨那不算刺眼的清冷阳光洒于建筑的表面时,还会映照出深浅不一的阴影,平添几分神秘与庄重。
或许是礼拜天要接待前来祷告的信徒,教堂的大门便早早就被人所预备开启。入口处站着几个留着传统剃光地中海发型的修士,和身穿红袍的主教,以及一位肩扛大剑,盔甲胸口的装饰布料上缝制有至高女神图腾的教堂骑士。
在抵达上午九点之前,是不允许任何无关的人员提早进入教堂的。沉默的教堂骑士话连都不说半句,就把肩上磨锐过的大剑兀得在空中一转,呼啸横斩而去,用嗡鸣的宽厚剑身将迪墨卡前行的路径所拦断。
“天呐,你在干什么?!”
红袍主教立刻出言制止。但目标却是忠实履职的骑士。
推开那把宽厚的巨剑——当然最终是骑士自己放开的——主教连忙转过身,匆忙但不失礼节的向迪墨卡欠身施礼:
“抱歉,尊贵的圣骑大人。他——他是新来的,出身卑贱,没见过多少世面,不知道您这位赫赫有名的前辈,还请您多原谅。”
迪墨卡也不生气,只是把目光集中在圣殿骑士的巨剑上,欣赏上面密麻雕刻的神圣祷文:
“没关系,我以前也是从他这个位置一路爬上来的。说来,还挺怀念呢?”
主教继续保持着弯腰的姿态,小心问道:“赞美诸神。敢问您今天也是来做祷告的吗?”
“差不多。我有些事情需要教皇他老人家帮忙。”
“他人就在里面。”
“嗯,正好。”
于是主教便立马识趣的让开去路:“愿您永远沐浴在至高女神的光辉之中。”
“哈……”迪墨卡点一下头,浅笑抿唇,“你也一样。”
随着前脚一踏入室内,便顿时感觉外界的所有纷扰喧嚣全被一股力量所隔绝了。随后扑面而来的氛围感,是不可言说的浓烈肃穆。
高大的拱顶上悬挂着巨大的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光线穿过彩色的烤制琉璃窗,将七彩的光斑洒在那尊巨大的神龛背后,涂抹着圣洁的光辉。
而偌大的教堂厅内,除去迪墨卡唯一存在的活人,就只有静默耸立在至高女神神像脚下的教皇亚伯拉罕,背对着入口大门,正颔首沉思。
听到迪墨卡走进来的脚步,他微微皱了皱眉。
簌簌。
东西从后背的挂袋上解下来的响动。
迪墨卡捧着一块被白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解开表面的布料,露出藏于其下的某物。
一把沉重,颜色泛灰的长柄矛锤。
赫然正是迪墨卡本人的传奇武器,灌注着诚挚信仰,与神明赞许之力的【灰白咏叹调】。
但是。
昔日原本总是散发着圣洁光辉,表面永远一尘不染的【灰白咏叹调】此时却暗哑无光,乳白发光的质地转化成了阴郁的深灰色,看起来仿佛被抽光了力量,徒有空壳。
这也正是迪墨卡突然到访的理由。
“尊敬的教皇大人。”迪墨卡微微欠身,求人办事的基本礼数他还是有的,因此一上来并不直入主题,“最近,过的可还好吗?”
教皇并没有理会。苍老的下颚向内皱缩,使得唇线紧绷起来,与他面孔上众多的沟壑融为一体,斑驳的就像年迈的树轮。
身为圣骑的迪墨卡当然知道,教皇大人这是在做早祷告。虔诚的他在完成的与其面前的主的交流以前,是绝对不会理会外界的半点杂音的。
反正时间也早。那就等吧。迪墨卡坐到了附近的长椅上,神器【灰白咏叹调】随意的放在脚边,后靠住椅背的摊开双臂,眯着眼微笑的扫量亚伯拉罕的背影。
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一些准备做信徒陆陆续续的来到了偌大的教堂门口。但都被拦住了,其中不少人遂直接在门口跪下来向女神祈祷,人数愈积愈多。
迪墨卡这下才坐不住了。
站到教皇背后,踮起脚尖,从肩后看他的面孔。胡子白皙如雪的老者静默阖眼,但眉头却如铸铁般深深紧锁。
“迪墨卡·贾母特尔……”
老者缓慢的念出了身后窥探者的名讳。
“呀,您终于做完祷告了吗?可让我一阵好等啊。”
迪墨卡脸上始终笑眯眯的,隔着不出几寸的距离,紧贴在老者的身后,扮出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同他攀谈。
“你……来这儿做什么?”
“啊?你问我吗?”迪墨卡像是很难以置信的拔高了语调,“一个虔诚的圣骑士走入教堂,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然而亚伯拉罕并没有搭他的话。
于是迪墨卡只得自话自说的继续往下陈述,“好吧。我知道,自从我回来以后,就再没有来到做过一次告解了。这确实不符合规章……但我毕竟也是打败了魔王的功臣,让我多休息一阵,也不行吗?”
“……哼。”
不屑的气流喷出鼻腔,拨撩老头浓密的白须。
“好吧。我就直入主题了。正因为我太久没来祷告——我的武器,由你们当年合力祝圣般,在我出发前赠予我的那把传奇钉头锤——好像出了点小问题。”
说着竟单手举起那把又长又重,普通战士即便双手也难以把握平衡的长柄矛锤,轻松又平稳的送到教皇的眼前:
“瞧。它不发光了。内部的附魔无法被触发,无论我怎么努力呼唤也无济于事。就好像一位原本热情的少女突然变得冷淡了一般,真是伤透我的心。”
亚伯拉罕飞快的看了一眼。尽管他知道即便不用去看也一样知道答案。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神器在抗拒迪墨卡。
可身后的迪墨卡却如同完全不自知一般,依然像个小孩一样乞求着教皇的关注:
“喂,就帮我这个荣归故里的英雄稍微看一下嘛。没了它,我该怎么保护王国,守卫我们的尊贵的女神呢?”
可他越是如此的强装出无辜,就越是体现出他内里的肆无忌惮。以至于亚伯拉罕持握手中拐棍的那只手,为此渐渐青筋暴起。
好几个略显急促的呼吸过后,他缓缓再度开口:
“………神器自己都不认可你了。你觉得我还能帮你什么忙?”
闻言,身后的人沉默了几秒。然后才说:
“不过是我和女神间的链接断了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只需要让你这位活圣人帮我祝下圣,给它重新注入能量不就好了吗。”
咔。
手杖被捏的响了一声。
“迪墨卡,你别太嚣张了。”亚伯拉罕终于忍受不了,回首怒视着这头衣冠禽兽的怪物。后者,脸上正对着微妙的假笑,同样定定的与自己对望。
“要知道,你最近做的那些恶心事,我可是全部清楚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