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动的五指轻轻探出，在灰色球体上悬停了数秒，终于将它按动。
依旧是熟悉的冰冷触感。通过指尖渗透如骨髓，再一路逆着血液的向上窜动，直至蔓延到大脑。
尽管已经有过一次先例体验。但恰克自认还是无法忍受这种被纯粹绝望所浸透的感觉。仿佛坠入深窟，仿佛失去了所有值得信赖的陪伴。唯独只能仰仗个人的坚定意志，才能在这灰色的漩涡里保持住自我。
伴随着半尸人那许久不曾使用的肺部的一阵收缩，恰克深呼吸了一口气。随后，来自迪墨卡内心深处最绝望事物的独白，悠悠然浮现于恰克的眼前。
…………
【我，想要。】
【想要。】
【真的想要。】
【……很多很多，各种各样，能够让我快乐起来的东西。】
【美酒……甘霖的玉露美妙的滑过你的喉咙。美食……馥郁的份量填充你的胃部。名誉，尊重……站在实力的顶点。玩乐，肆意的休息……不再需要承担任何狗屁的责任。】
【……自然还有女人。我真的最喜欢女人了。喜欢她们饱满湿润的嘴唇，以及指尖滑过她们嫩滑肌肤的美妙质感。】
【近些天来，我一直像疯了一样，毫无节制的体验最堕落的欢愉生活。】
【我去过城里每家最顶级的餐馆，一掷千金，只为品尝那些常人几乎为所未闻的绝顶美食……我从不喝水。只喝从南方湿地出产的夏波利利葡萄酒、配上一小勺龙舌兰或者琴酒，所调配的琼浆玉液……每个下午，几乎都在和我一只只笼中小鸟们厮混，享受肉体所碰撞出来的火花。】
【我从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毕竟这是我打败魔王后所应得的奖励！没有人可以评头论足！拯救世界，拯救大陆——我是这世上最伟大的人！】
【所以我的欲望也理应得到相应的满足……！！】
【可是，父亲啊。你为什么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呢？】
【你从来就没有夸奖过我一次。哪怕我真的做到了一件足以垂青留史，可以把以自己为形象的雕塑摆在荣耀大道的壮举。】
【记忆里，你从不把我待为一个真正骨肉血亲。你只会用严厉的声音让我去后院练习。一遍，又一遍。】
【记忆里百分八十的时间，都是在对某个战斗动作的单调重复中度过。我从未体验过所谓的真正快乐的童年——只是看着后院里那些被仆人静心修剪过的草坪……以幼小的心灵去执拗的思考该怎样去在某个步骤上得到您口中得完美。】
【随着这样生活一天天的持续，我的内心，也在渐渐变得空虚。】
【您对我的家教是极其严格的。无论是待人处事的礼仪，还是身为亚莉克希亚信徒的虔诚。您总是以过高的要求来不断勒令着我。】
【哪怕我可能根本就是没您想象的那么优秀。】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吗”，“庸才”，“废物”，“你简直是我们家族的耻辱”，“放弃那些世俗的纵欲享受——身为神的仆从，你只需要心脏就足够了”……您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这些话吗？】
【哪怕我真的如你预期，小小年纪便能战胜皇家骑士团的成年剑士，你也只会说“肉体足够，但内心尚不具备领导的才能”；当上了骑士团的团长，换来的却是“还不够虔诚。需要舍身成为神灵麾下的圣骑士”；真的倾尽全力舍去一切欲望，当上了圣骑士，你却又叹着气摇头道，“把魔王打败了再说吧”。】
【啊。所以我真的就去了。冒着数次进入死地的凶险，打败了可怖的魔王。】
【可结果呢。】
【我回来以后，却看到你躺在棺木里。面色冷峻得动也不动。好像我从来就是你最不争气得那个孩子一样。】
【所以你为什么要露出这样表情呢。】
【那天，我真的很想把你揪出棺木，贴着你的老脸，大声的质问。】
【只是，当我不顾旁人阻拦的掰开你的眼皮时，却只看到了死人的那种灰浊与阴霾……把我震惊的连连后退。】
【你确实死了。】
【我跪在棺材边上，用力捶打。】
【回答我吧……回答我。】
【我只想得到一句您的认可…………仅此而已……】
【…………】
【…………】
【……不能吗？】
【哈，好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来，我总算是，不再需要再过以往那种对着你察言观色的日子了……】
【低垂的脑袋，轻轻呢喃……】
【“我终于解放了…………”】
………
………
“喂……喂！你没事吧？！”
朦胧之中，好像有个女性在对着自己说话。
“——你快过来看看他！从刚才起，他就跟被催眠了似的定在这里……”
沉重的脚步声。粗粝的大手拍了拍面颊，另一个更为浑厚的女中音跟前开口，仿佛是在引起注意。
“醒醒……！听得见我说话吗？嘿！”啪啪的连续拍了许多下，才堪堪摆手，“完全没有反应。他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受伤太重了？我看他之前好像挨了不少的殴打……”第一个女声对此倍感担忧。
喝！
沉寂许久的肺部浅浅的短吸了口气。恰克从迪墨卡的绝望里恍然惊醒，面露迷茫的扫量眼前。
卡米拉，还有那位兽人女战士皆一同关切的看着恰克，显然并不理解恰克刚才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体验。
昼明术被解除。【灰白咏叹调】也彻底黯淡了下去。她们的手里各自拿了盏从迪墨卡放酒的小桌上摸索取得的烛台，设法点燃后，朦朦胧胧的驱赶走一小片无尽的黑暗。
她们很担忧恰克具体遭遇了什么状况。只是这份出于对自身拯救者的敬意，很快就随着与恰克的四目相对而渐渐失去了。她们终究还是有些忌惮那双灰色的眼睛。恰克颤抖的举起手，把帽沿往下拉了拉。
“谢谢你。”卡米拉犹豫着上前一步，拍了拍恰克的肩膀。“虽然，我能感觉到你的确和常人有些不太一样……但你应该对我们没有恶意，是吧？”
“否则也不会在刚才拼死过来救我们了。”女兽人补充道。
说罢，她们两个互相对视一眼后，遂一起伸出手，把恰克的帽沿提了回去，好让他自由的注视对面的二人。
于是那双混浊的灰眸之眼，再度显露。
真是多么诡秘的一双眼睛啊。卡米拉的后背渐渐发凉。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形成的呢？
她注意到恰克这时正直勾勾的盯住自己。一丝小小的困惑与惊奇，盘踞在他的面部的微表情之中。
“……啊。”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到了一个人。”恰克的声音落点很轻，“可能是你和她都是亚人的缘故吧……论外貌，还真像呢。”
“谁？”卡米拉听着也是一愣，她隐约记得迪墨卡此前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那个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是啊。”恰克停顿了几秒，“至少过去是的。”
卡米拉从她的言语里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悲怆。下意识得想问更多，却看到恰克忽得转过了身，温吞的靠着一处牢笼坐下了。
“那个——”
卡米拉忙问他道，“你救了我们。这点我真的非常感激。但是，在这之后的下一步，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但灰眸并没有立即回答她的话。埋着脑袋，暂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女兽人回过头。视线扫过附近一众关押着女孩的铁笼，里面的落魄女性们在见到迪墨卡被打败后，纷纷眼巴巴的注视着这边，脸上半带期望，但又有些不知所措。
“我觉得，我们应该把剩下的这些人也救出来。”
“对……对！我们不能丢下她们不管。”卡米拉赞同的点点头。
“那是你们的问题。”
恰克忽然回话了。
或许是注意到另外两人的表情，他无奈的苦笑了。从腰间拔出匕首，灵巧的调转过头，把握柄的那方递了过去。
“我的意思是说，我累了。这把匕首可以削铁如泥，拯救她们的任务，就拜托你们两个了。动作快点儿。”
看着她们小心翼翼的结婚武器，恰克再度宽厚的笑了笑，取出另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传送石。
“等你们救出所有人后，到我这边集合，我会带着你们……去往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到时候……啊……”
他越说到后面，就越是疲惫和缓慢，像是快要昏昏睡去。对于一个感受不到疲劳的半尸人来讲，这点其实颇为奇特。
但他并不是要真的沉入睡梦中。而是再一次沉浸到迪墨卡内心的绝望里面。这回，比上次还严重，几乎让他拨撩不走眼前的黑暗，强制性的与迪墨卡的过去感同身受。
他那如同压抑弹簧般无休止得欲望。
但抛开实质化绝望带来的影响，他其实并不会觉得内心空虚的迪墨卡可怜。心中反而只有一种幸灾乐祸快感。
尽管他会变成这样和他父亲脱不了干系。但看看这附近满满当当的牢笼吧……一切的结局，终究是他咎由自取。
哈……
他仰起头，看着两位女性匆忙地离去，长长吐出口浊气。
如果每次都能品尝到这些人绝望……恰克不禁开始好奇，艾琳诺内心的痛楚，又会是怎样的滋味呢。
由此仿佛也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蒂斯柏，会如此乐衷于收集凡人的绝望。
复仇，还真是一种会让你上瘾的东西呢。
………
就这样，继唐纳德之后，迪墨卡也被击败了。
他的尸体，大概是到傍晚才被发现的。
由于比以往在他的小小“秘密基地”里呆了更久的时间，迪墨卡的母亲出于一定担忧，便派人前去斥责他尽快回家。
结果不想，那里早已空无一人。所有的笼子全被打开了，奴隶们集体不翼而飞。地上有大量的血迹，充斥着打斗的痕迹。
最终，人们在地下室的一隅，发现了迪墨卡的盔甲，以及遍布其中灰烬。
人们试图利用魔法【情景再现】来还原发生的一切。但现场似乎残存着某种极其强大的力量——恐怕神灵下凡的那种级别——导致魔法受到了干扰，只能看到一些破碎的画面。
抛开迪墨卡的母亲之后会因此而如何的痛苦——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迪墨卡确实死了。
而杀死他的那个人，大概率就是之前弄瞎会长的黑影。
消息一经穿出，整个城市都沸腾了。这与公主艾琳诺保证得的诺言相悖，惹得不少人陷入了怀疑之中。
灰眸。那个黑影一定就是传说中的灰眸。屋檐与树冠枝头停落的乌鸦们，能听到街头小巷得各个平民们都在窃窃私语，不安的恐慌心理逐渐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只是之后具体会走成怎样的发展，我们暂且不表。因为在恰克执行自己的复仇计划的同时，另一些有趣的变数，或者说命运齿轮转动所一并带动的波澜，也同样悄悄的上演着。
那就先把时间调回恰克击杀迪墨卡之日得今天清晨，同时把地点汇聚在帝斯洛特城东南门的入口处吧。
在城外，有一辆车轮沾满泥土的马车停了下来，经受卫兵的检查。
马车的后端只载着一位乘客。
不是归乡的士兵。却同样来自远方，风尘仆仆的旅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