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
抬首看着一座矗立在祭坛上，颜色漆黑的静立雕塑，恰克向叶露问道。
“不清楚呢……好像，是一尊女性的雕像？”
叶露将自己的两手背在背后，从附近烛光照耀不到的黑暗里一跃而出，像只小鸟般轻快的落在恰克的旁边。
两个小家伙被赶出了教室。在平民窟长大，习惯于逆来顺受的小恰克本想乖乖的等到惩罚结束，但叶露却完全一副坐不住的样子，非要拉着恰克在公会里闲逛，美名其曰“带你熟悉熟悉环境”。
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就是了。小恰克总有种预感，自己恐怕未来会在这个鬼地方呆上足够久的时间。因此提前了解下身处的环境，也未尝不可。
于是趁着这个机会，他便木木的跟上叶露，在公会那蜿蜒曲折的内部空间里，略有好奇的走走看看。
“挂着牌子的那个地方是食堂！咱们这里虽然平时气氛压抑，但炖菜的口感倒是一绝哦……”
“顺着这边往里走，就是武器库。据说咱们这儿所有的强兵利器，都存在那边。”
“右手最末端的位置是酒吧。一般来说只对成年人开放……但我偶尔看见过咱们班的鲍里斯去柜台前要到了一小杯掺糖的杜松子酒。看来这里的酒保大概率只认钱，不认人。”
“左手边则是通往练习场。无论老手还是新人都会在那里进行实战对打。我听他们讲，那边经常会打死人，血和骨头糊满一地……总之，咱们就先别靠近那边了，好吗？”
“另外，加入你想方便一下的话……顺着这条路走道尽头，就能看见厕所啦……里面很黑，记得带上蜡烛。”
…………
自来熟得叶露是一点也不怯生，嘴里一刻不闲的跟恰克介绍着一切。
只是走着走着很快，两个小家伙也迷失了方向。直到，最终来到一个看起来十分特别的狭小走道。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唯独这条通道的地面上，铺着厚重的黑色地毯。长长的延展出去，有一种别样迎宾之庄重。地毯的材料未知。踩上去毫无声息，松软至极，仿佛脚底陷入了虚空之中。
恰克感觉这地方不像是他们这种小孩可以来的。但叶露却执意想要继续前行。最终，二人沿着地毯，抵达了一个密闭的石室。
昏暗幽蓝的光亮从墙壁上的魔矿烛台中闪烁倾泻，勉强照亮了这个阴森的空间。而只消一眼，恰克就发现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森冷的轻型武器。
例如匕首、飞镖、手弩、抑或短刀。这些边角锐利，渴求鲜血的凶器密布在墙端，好像并非只是单纯展示的进行排列，仔细去看的话，能发现它们以一种微妙的规律交错的排列——并且每把武器的顶端，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房间中央的一座黑色的祭坛。
祭坛之上，有一座由黑曜石打造女性雕塑，闪烁着神秘的光芒。
雕像应该有些年头了。表面落了尘埃，但依旧能清楚的看到它的表面写满了古老的符文和咒语，假若长久的直视，会产生出有种耳边有人在低语的幻觉。
在祭坛附近的黑油蜡烛的摇曳烛火下，女性雕塑慵懒的伸展着躯体，朦胧变换的影子投在地上，时大时小的一直变换不停。
不知为何，恰克突然被这尊雕塑所深深地吸引了。眼睛仿佛被某种力量所拉扯，注意力被迫移动到雕塑身上，再也挪腾不开。
面前的黑色人像，是那样的高大神秘，曲线优雅昕长，在工匠的精湛手艺下栩栩如生。从外形上看，她身上被雕琢出来的服饰应当是带蕾丝的晚礼服。诚然雍容华贵，可惜唯有其纱帽下容颜被昏暗所遮掩，远远看去瞧不真切，有种催人窥探的朦胧诱惑。
“过来………”
恍恍惚惚中，恰克似乎听到了某种召唤的低语。视线被拉扯的感觉愈发强烈。
面对这尊雕塑，他好像暂时忘却了一切，就连小臂骨折的疼痛，也都不翼而飞了。他只想顺应呼唤，更多的接近，仿佛这是他生来的天职。
于是怀揣着无法克制的难耐，小恰克慢慢上前几步，试图仰头走过去，彻底看清塑像的脸。这时，一只小手拽住了他的衣摆。
“那个……我们回去吧？这雕像好奇怪啊，害我觉得背后毛毛的……”
叶露躲在恰克的身后。提出到处闲逛的人是她。结果最先怂的，也是她。恰克当即浑身一震，从眷恋中惊醒。他飞快回头看了一眼叶露，又重新望向雕塑。
……嗯？
说来也怪。无论是之前脑内听到的杂音，还是内心想要接近的渴望，皆在这刻统统消失了。就好像某种纤细的链接突然断掉了一样。
“怎么了吗？”看见恰克呆住，叶露不无担忧的再度扯了扯他的衣服。
恰克摇了摇头。自己也弄不清楚刚才是怎么一回事。“……没什么。我们走吧。”
于是二人一同离开了摆放这尊无名雕像房间。
走远一段路后，恰克偷偷又回瞥了一眼。雕塑，以及其周身散发出来的奇特气场，已经完全埋没入了身后的黑暗，仿佛从未存在过。
经历这个小插曲之后，他们回到了教室附近，接着罚站。可能是因为公会人员稀少的缘故，他们俩居然没被人发现中途偷偷溜走。然后甚至还被被气消了的老师叫回去重新上课。古怪雕塑的事儿，也彻底被抛在了脑后。
中午，恰克在叶露的引领下前往了食堂。她说的没错。这里的炖菜味道一绝——不仅加了可口的香料，肉和蔬菜也都绝对管够，还可以无限续餐。这让常年食不果腹的小恰克顿时吃傻了眼，一口气干掉了好几大碗。
之后回到宿舍美美的休息了一个钟头。恰克便在下午，和新交的朋友叶露一起，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堂实战训练课。
老实说，在与魔族战斗过后，恰克的每天夜里，几乎都会反复的梦到那个场景。使得他本人对于战斗这门暴力艺术的看法，渐渐从抗拒，转变为了略有期待。
是的。他还挺期待实战课的，期待自己手持武器的模样。毕竟唯独学会了战斗与自保，他才具有一丝的可能性，得以从这鬼地方逃脱。
但令恰克万万没想到的是——
啪嗒，啪嗒，啪嗒。
有力的臂膀各自夹住恰克与叶露，并用粗粝的手掌，不知收力为何物的尽情拍打着少年少女那稚嫩的脊背。
“不错，不错啊……让我遇见了你们。真是走运。”
在实战训练的教室里，阿尔留斯先生像是遇上了许久没见的老友，极为亲切的把恰克和叶露紧紧的搂在臂膀下，压得二人冷汗齐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实战课的老师，怎么会是……他呢？
由于了解这头笑面虎的为人，恰克的内心的惶恐简直可想而知。只是令他更为不解的是，不仅仅是自己，他居然看到连一旁的叶露，也吓白了脸蛋，在阿尔留斯先生的拍打下，唯唯喏喏的低着头。
她好像也很怕他。
“那个……”叶露率先开口了，虽然目光躲闪的厉害，“我记得咱们的实战课老师，以前不是厄里斯女士吗？怎么今天——”
“厄里斯出去执行任务了，亲爱的。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阿尔留斯的语气格外宠溺，轻轻抚摸着叶露的脑袋，却在暗中享受着她战栗颤抖的模样，“从今往后，实战课，就由我来代理。”
“但是……”
“没有但是。”
阿尔留斯把腰弯了下来，脸与两位孩童持平。
“别以为我不知道，某人上午做了些什么。居然敢偷偷溜入我们公会的祷告点。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对我们供奉的神明的大不敬吗……？”
他陡然转冷的音调，使得两个小家伙顿时心糟雷击。
没错。上午二人看到的雕像，竟是尊神龛。只可惜印象里的阿尔留斯措辞隐晦，从没有直接说出过这位神明到底是谁。
尽管在许多年后，死而复生成为灰眸的恰克看来，论外形，那尊曾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雕像确实眼熟的过分。
尤其是在与迪墨卡对峙以后。亲眼看到神明下凡的他几乎可以确认，那绝对就是绝望女神【蒂斯柏】的供坛。
只是关于为什么当年培育自己的邪恶公会居然会秘密信仰蒂斯柏这点，恰克自己也从未得到过答案。
只是这些充斥着自己人生的种种隐晦要素与细节再度被回想起来时，他才恍然觉得，冥冥中的那份早已决绝的宿命感。
原来早在多年以前，自己就已经被那尊女神所暗中关注了。
不过让我们把话题暂且专注于当下吧。年轻的小恰克肯定无法预知此后的未来。他当时战战兢兢的听完阿尔留斯的指控，脑袋里想的全是该怎样辩解。
不料，见到孩子们快被吓破胆后，阿尔留斯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啦，别这么紧张吗。我又没说要惩罚你们。”
他松开了孩子们，把他们推回面前排列站好的，一众年轻学徒的队伍里。看着所有人那参差不齐的个头，颔首沉思了会儿。
“那么，首先，就让我们还是从基本功做起吧？”
他来到教室里一些训练用的器材中间，灵活无比的跳上一个仅有拳头宽的狭长木吊桥上，速度很快，却步伐极稳的在两头来回走动。
“做我们这一行，时常免不了上房探梁，因此需要具备强大的平衡力才行。看好我是怎么做的。待会儿所有人都必须上来实际操作一下。”
阿尔留斯话说的轻巧，底下观望的学徒们却纷纷咽了口唾沫。这吊桥被高高挂起，少说也有五六米高。而在其纤柔的木板下方，还饱含恶意的放上了针垫。
虽然有人上去摸了摸，发现其实是软的胶制品，只是故意做出带尖刺的样子，但若真从吊桥上落下，这东西也够让人喝一壶的了。
恰克望而退步的看着在吊桥上做示范的阿尔留斯先生。此后，他十年如一日的漫长训练生涯，便在那一天就此开始了。
白天学习理论和基础文化，下午进行实操。跟着一点也不懂得体恤学生的阿尔留斯，学习他一身的高超本领。
例如怎样持握匕首，怎样在敌人探刀刺过来的时候，翻转匕刃，反手切开祂的手腕。
即便单脚蹭住水平的墙面也能像是如履平地的踏出数十米；不穿任何鞋子的在地上练习滑步，哪怕脚掌被摩擦的血肉模糊也不能停下，只为更好的切身体验，和掌控自己平移时的速度与方向。
……此类种种。反正每次做完训练，小恰克回到个人宿舍时，几乎都是全身散了架般，痛苦的倒头就睡。
位于地下的公会看不见日夜更替。很多时候恰克都不知道自己躺下的这会儿是否真的已经天黑了。只能通过自己的生物钟，来模糊的判断时间。
…………
虽然多年后再次想来，一切总有种黑暗的荒谬感，但也切切实实的，便是他过去因此得以进入课堂，获得教育的契机。
……在一个明显就不怎么合法，也不对外公开神秘组织里。
嗯。不怕你笑话。之所以用【神秘组织】这种俗烂的称谓，是因为恰克从始至终，哪怕直到他退出的那天，也都没有听说过这个组织的所谓正名。
像小恰克这样年轻的学徒一般管这里叫“家”。而资历老一点的则更多对自己身处的据点尽量避之不谈。他们通常顶多只说“出去”和“回来”，直到必须要用到确切的代词了，才会飞快的说上一句“我们的组织”，或者“安全屋”——然后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唯一能够可以弄清楚的，就是这里应该是某种特殊的单职业公会。类似法师公会，游侠公会。从统一的着装与行事风格能够看出。不过当然这里的人肯定不会把各自的职业明说出来就是了。
没人知道大家从何时开始有这般的忌口。反正等恰克被迫加入这里后，此种风气早已形成，且难以撼动。普通的成员基本上都是效仿前辈，既然大家都这么说，自己也就跟着照做了。好像只有资历最老的那些高层知道点什么，但他们什么都不肯说。
而过去的恰克，便这般压抑的环境里，一天天的成长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