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变换。
凄厉的寒风拂过面颊。空气里,多了股令人熟悉的血腥气味。
已是夕阳将至,如血般深红的余晖,变得不再像正午那般刺眼。恰克取下脸上的面罩。或是带有感慨的,朝向远方,深深吸了口气。
他本想再多感受会儿这短暂的宁和。可是,转眼又考虑到跟过来的其他人恐怕无法接受他面具下的灰眼,遂无奈的重新将之穿戴好,背对着日光肃穆静立。
“这里……是哪儿?”
听到肩膀后方怯生生的询问,灰眸循声慢慢回头——迪墨卡关押着的那一众少女,以卡米拉和兽人女战士为首,皆站在脚下传送法阵的中央。
她们畏缩,怯懦的贴近彼此,全然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却又不失好奇心理的伸长脖子打量着附近,将周遭的苍凉的环境映入眼底。
“一个距离首都城很远很远,不必担心会有追兵前来的地方。”
恰克看向卡米拉,这位酷似自己妹妹的亚人少女,轻声做出解释。
“是吗?”刚刚逃出生天,卡米拉多少仍保持着警惕与怀疑,“但我还是觉得这地方离得不够远,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你当然会觉得熟悉。”
灰眸转过身,用逐渐离去的背影示意少女们跟上自己,直到经过女巫的小木屋,来到一处能看到山脚下开阔视野处,指着那片遥远的破旧村庄,再继续说:
“瞧。看到那边了吗。”
卡米拉就站在恰克的身侧。顺着看向那边,眉头却渐渐皱紧了。
她好像突然变得非常不安。焦急的打量着附近的枯树,呼吸着空气里源于战场的淡淡血腥,感受着此地的阴冷萧煞气息。
“……等等。”卡米拉的眼睛仍在仔细观察,迟疑了许久才继续道,“这地方,这种熟悉的感觉……到底是?”
“很让人怀念不是吗?”
隔住面具,恰克的浅笑声低低的回响着。
“对,这里就是卡斯省。你我生来的家乡。”
时刻吹拂帝国边疆的刺骨气流,呜呜刮过沧桑的山头,带来远方的战火气息,轻柔拨撩衣物。故乡的凉风虽绝不让人感到温暖,却依旧于这一刻,安静的徘徊在极目远眺的二人的周身。
…………
“我回来了。”
推开吱呀作响的老旧木门,恰克低头走入阴凉而不透光木屋。一抬眼就注意到了沾灰小桌上的幽幽烛火,以及在附近,借着光源醉心阅读的女巫。
除此之外,房间里还有咕噜咕噜的煮水声。恰克以为是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巫难得可见亲自下厨做了顿晚餐,可转身望去,却只看到房屋的一角不知何时多了张桌子。上面摆放的也并非想象中的炖菜,而是一大堆瓶瓶罐罐,晶莹剔透的烧杯,量筒,鹅颈壶等一系列的炼金器材。
玻璃器皿里有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正在被烹煮。分离出来蒸汽在冷凝管里汇聚成鲜红色的水珠,一滴滴的汇入一个已经呈满一半的小药瓶里。
恰克注意到,像这样的红色液体,在桌子上已经装满了整整一打的药瓶。
“这些……都是你做的?”恰克询问女巫。
“嗯。治疗药水。村子里的人有需求。”
“什么意思?”恰克继续追问她,“村子有人受伤了?”
“对。”
得到女巫的确切回应,恰克当即皱紧了眉头:“具体怎么回事?有军阀流寇打过来了?还是魔族?告诉我,我来替他们摆平。”
“哈。”女巫从喉咙里轻轻吐出一团浊气,“都不是。只是偶然来了一头魔兽。已经让村子里的年轻人们设法杀死了。虽然大家都受了点伤,但他们也能因此久违的吃上一顿美美的魔兽肉——估计这会儿正在开篝火晚会吧?”
“………这样啊。没事就好。”
恰克松了口气,从杂物堆里拉过一把老旧的木凳,坐到圆桌的另一边,仰头盯着天花板发呆。
外边的天色,此时也逐渐变得黑暗。
二人陷入沉寂。
“我又打败了一个目标。”良久,恰克偏过头,突然开口。
女巫点头,目光锁定着书页。
“嗯。”
“圣骑士迪墨卡。我杀死了他。从他身上收获了新的一份绝望。”
“嗯。”
“过程自然是很凶险。你绝对不会相信我都遇到了什么。”
“嗯。”
“怎么说呢。我好像亲眼见证神灵下凡了。虽然应该只是一个分身吧?但她确实掌控了迪墨卡的躯体,把我打得节节败退。然而……”
“嗯。”
“……然而我这边也得到了相应等级的助手。一个和你很相似的莫名存在,自称把我灵魂的一部分取走,制成了钥匙,又重新塞回了我的黑檀心里。我只想说……那个出手相助的强大存在,该不会,真的就是蒂斯柏她老人家的本尊吧?”
“嗯。”
“…………”
或许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在自说自话,恰克停止了口中的话题。直勾勾的盯着烛光另一头,半边身子埋没在黑暗里的女巫,后者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她又忘我的沉浸在书本之中了。受到冷落的恰克,心里虽有点点生气,但占比更多的还是无奈与好笑。
“你就这么喜欢读书吗。好像一刻不读,就要死了一样。”
恰克一仰下巴,掺了几分讥讽意味的问她。
“……嗯。”
女巫嘟囔着。也不知道算不算是种回答。
“也行吧。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爱好。大概只是我这灰眸的优先级,在您这绝望祭司的眼里还比不上一本旧书而已罢了。”
恰克把半边身子靠在木桌上,轻轻叹气。可他刚酸溜溜的抱怨完,就听旁边传来了书籍合拢的啪沙声。
“我确实很喜欢书籍。因为,它们是这世间少有的亘古不变的事物。”
女巫平静的凝视着恰克铁面具下的灰眼。“无论是美食也好,鲜花也罢,还是一整个强大的王国,或是一座繁华宏伟的宫殿——只要度过了足够漫长的时间,它们都会埋进土里,不再为人所知。”
“但书本——确切来说,是书本上的文字,即便过去千年,它也依然执拗的存在着。或是通过口口相传,或是借由别的载体,跨越过巨大的时间鸿沟。”
女巫把书放到了桌上。两指轻轻抚摸着这位像是陪伴了她许久的老朋友,温柔,细致,却又有一丝黯然神伤。
“所以,可能也就只有在读书时,我才可能短暂的麻痹自己,让自己忘记过去那漫长的岁月了吧……?”
恰克的目光穿透了火苗。扫量着女巫颤动的手指,以及她木然的表情。
“听起来,像是非常孤独的人才会说出的话啊。”
“因此也只有同样孤独的人能产生共鸣。”
“呵………”恰克低下了头,沉声苦笑。
这时一只素白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女巫露出浅笑,正看着自己。
“那么这次,你想要什么东西作为奖励呢?”
…………
等恰克重新走出木屋,月亮已悬挂在斜空。凄冷的照射大地,银色的光芒被荆棘般枯瘦的枝桠所切割的支离破碎。
恰克迎着夜间的寒风默默前行。卡斯省特有的阴郁气流冲开斗篷,渗透了盔甲的缝隙,带来足以让成年男子都开始战栗的凛意。对此,恰克则全然无谓,脚程一点不变的来到视野的开阔地。
恰克看到了一个粗壮的背影。后者被他的无声接近多少惊讶到了些。
“谁——?!”
她粗声叫到,立马拔出腰间挂着的从迪墨卡的地下室里捡来的佩刀。
发觉是恰克以后,她松了口气,重新回到之前的站姿,看向山脚——村子里,人们正围着火架与切好的烤肉,兴奋的又唱又跳。
恰克与她并排而立。“你还好吗?卡斯省的夜晚可是很冷的。”
女兽人的视线平直投向远方。“没问题的。我们兽人,比起一般的种族可要皮实多了。”
“你不打算跟着卡米拉她们一起下去?据说,那里可有肉吃哦。”
“暂时不了。”尽管长期的囚禁,让她确实垂涎肉的滋味,但兽人女战士仍保持执着的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
恰克也不逼她:“………哦。毕竟,我觉得这个村子的人还算善良。只要同为落魄人,都可以被接纳的。”
“你的话和卡米拉简直一样。认为这里是故乡。即便空气里浓厚的血味儿,让我都觉得不舒服。”
女兽人声音素来平静,低沉。带有一丝与她外表不太符合的,如同沉思者的气质。“而卡米拉同样觉得,哪怕这里再怎么糟糕,最终也不会比奴隶生活更差。所以现在,她也能和其他逃出来的姐妹,一同融入底下的村子………哼。真是个幸运儿。”
恰克不置可否。停顿一会儿,换了个话题。
“那你的故乡,又在哪儿呢。”
女兽人顿时爽朗的笑了,随即坦言道,“哈,好问题!因为我自己也忘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拐入了你们人类的国度……故乡到底在哪儿,具体谁还记得呢。反正不是这里。”
“……我们人类。”恰克沉声重复着这个词汇,“那你觉得,我还算是人类吗?”
“我无意冒犯。”兽人女战士说。
“哈哈。没事的。”
“………那个。”
“嗯?”
注意到女兽人似乎有重要的话要讲,恰克回过头来看着她。
“谢谢你救了我。另外——”
女战士突然扭捏了很多,兽人族粗犷的音量竟变得像只小猫似的娇声娇气。
犹豫了许久,她还是继续往下道:
“名字。我的名字。叫做古鲁鲁。在我说完以前不许笑!对!我知道这个名字在你们人类看来很滑稽!但这毕竟是我们兽人族与人族间的…嗯,文化差异罢了!”
话是这么说,古鲁鲁还是脸红了。最初她和卡米拉坦诚姓名时,差点没把那亚人小姑娘给笑死。当然,她知道她没有恶意,只是单纯觉得好玩而已。可还是让她一度害臊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两边起名的文化差异很大,又不是她个人的意愿。
所以,估计他也会笑的厉害吧。古鲁鲁如此想着,竟开始觉得后悔。
“恰克。”
“………?”
古鲁鲁呆住了。因为,她看见面前的黑影再次于自己面前露出的真容。他取下面罩,转头面向自己,在朦胧的月光下,平静的微笑着。
“我说,我叫恰克。我很高兴认识你,古鲁鲁小姐。”
“………啊。”
于是古鲁鲁也笑了。
她环保双臂,继续俯瞰那远处的烤肉宴会。知道吗?就在刚才,她终于也有种想要参与的欲望了。
“你人还真好啊。”古鲁鲁由衷道。
“不。”
恰克当即干脆的否定了这个说法。“我只是和你一样,感同身受罢了。”
“感同身受?”
“对。之前在路上你有和我们说过,你的故乡,在你很小时候就被毁掉了。所有的亲人,朋友,都没了。你被彻底夺走了一切。独自一人在陌生的人类社会里挣扎浮沉。这种感觉,我能理解。”
“……是吗?”女兽人终归不太相信这点。暗自好笑的瞥向恰克。
然而,当她看见他那死人一样的眸子,以及胸口前衣服破洞的地方露出来的那颗骇人的机械心脏时,想说的话,又全部咽了回去。
“从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吧。”
轻描淡写的自我评判着。恰克话语中的哀愁,就这么随寒风,一同飘荡,扩散在卡斯省的寒流中。
“我们都是失去故乡,失去未来的人。在这条道路上,被迫瑀瑀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