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坏追了过来。
我走过的路慢慢碎裂、分解。
莫大的空洞与我逐渐靠近，将那些被分解后的碎片撕扯成面条状全部吸入其中。
“好了，你该继续出发了。”
赵可将我托起，握住我的手，拉着我，一起从河边站起。
穿好各自的鞋子，不慌不忙，赵可一巴掌拍在我的屁股上。
她笑道：“快走吧，小翘臀。好好感受你现在的身体，这是你为数不多还能当男孩子的时光哦。”
我低下头，望着自己的短裤和双腿，欣赏自己的大高个儿。
再抬头，赵可早已消失。
消失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
现在重新见到她，才发觉她的模样也是相当可爱。
生前若是能多多走动走动邻里乡亲，说不定早就摆脱单身之苦了。
多想无用，背过身，接着回家。
“她是你的小女朋友？看不出来啊古戈尔，你还有感情生活啊？”女人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不是，是我一直未能拜访的邻居。如果世界还能给我奇迹让我回去，我肯定要把她约出来玩。”
说是这么说，不过……
还能有奇迹吗？
只怕是这女人也给不了我答案。
或者说，她的沉默就是答案。
过了很久，她才再次开口：
“可她似乎也不是你遗憾的全部啊？”
……
路上无人，只有我。
哪怕到了小区门口，也看不见本该安稳在栏杆旁遮阳伞下，睡在躺椅上悠闲喝茶的保安大爷。
生机勃勃的小区，现在死一般寂静。
往常，他见到我，都要打声招呼。
呦，小姜，今天回来这么早啊？是不是跑出去玩啦？
“嗯，我回来了，和朋友们打球去了。”
我也是有病，跟空气说话。
踏上熟悉到就算再重来一世也记得的路，顺着路边的花坛和青草，路过一栋栋小楼房，步伐很慢，一点点地将眼前的场景去对照我记忆中的模样。
到了。
我找到自家门牌号，站在门口。
嗯……下一步该干什么？敲门吗？
“呼……”
深吸一口气，眨眨眼，多次确认我家的门牌号。
门后面是什么？会是他们吗？他们会在吗？
“开门啊古戈尔，这不就是你记忆的终点么？你灵魂真正空缺的地方。”
女人的话语总是出现的不合时宜。
我知道后面还有不断将这里吞噬殆尽的黑洞，时间不是无限的，但我……一时半会儿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去开这个门把手。
也是不明白自己在犹豫什么。
摁下门把手，门没锁，开了条小缝，饭菜的香气便争先恐后地从这条缝中挤了出来。
是我时隔多年未能再吃到的家常便饭。
打开门——
“呀！儿子回来啦！巧了，等这锅汤好了就开饭，来来来，先来桌子这儿坐着！”
一切似乎照旧，老妈果然在厨房忙活。
“小来？回来的时机掌握的可以啊，再等一会儿啊，你爸我把桌子擦一下，擦完就把菜端上来。”
老爸也在帮着一起准备。
家里布局一点没变，我的房间门也开着，电脑还是待机状态。
轻轻摁下键盘任意键，就能看到我屏幕上略显涩情的二次元动漫壁纸。
“饿了没儿子？饿了先吃，汤马上好！你爸快去给儿子盛饭！”
“马上来马上来！今天饺子煮了满满一锅，你妈还特意准备了一大桌子好菜，小来，敞开吃！”
我没说话，换了鞋子，像个客人，拘束着坐到餐桌旁。
鸡鸭鱼肉，一道道美食端上桌，还有一大碗饺子，香菇牛肉馅儿，咬一口都爆汁。
“吃完饺子喝碗汤，儿子，出去打球汗肯定出了不少，这大夏天的，衣服热水都准备好了，什么时候洗都行啊！”
“那我先洗吧。”
“好！给你衣服。”
接过衣服，我钻进浴室，打开淋浴喷头，感受温热的水从头顶流至脚底。
这种感觉……太新奇了。
要是能带回梦魔村，她们绝对会非常高兴。
洗完澡，汤也就位，酱油和醋两盘碟子摆在我的碗前，桌子上再摆不下哪怕一道菜。
我家其实还挺普通的，这种阵仗，除了今天，也只有过年才能见。
坐回座位，拿起筷子，夹起碗里的饺子，还有些烫，我一小口一小口的咬下一块一块细细咀嚼，浓郁的汤汁果然很润口。
我都多久没吃过了啊？
“这就是你的遗憾么，古戈尔。”
暗神的声音出现的真的非常不合时宜。
“你的遗憾就是这种小事？”
“能够为了你口中那些民众的自由而向我挥刀的你，遗憾居然就只是这些？”
“无聊、无趣、无味。”
“你应该有更大的野心吧？你可是七罪之首啊～”
“这可一点不像你。”
爸妈好像听不到她的声音，也见不到她的身影，哪怕她现在就无趣地斜坐在窗台上。
嘴里冒出一句又一句像是对我的吐槽。
我完全不认识她口中的古戈尔是谁，可她就是要一遍又一遍对着我喊这个名字。
懒得计较。
崩坏这世界的黑洞迟早会到来，与吃这顿久违的大餐相比，跟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斗嘴就是纯粹的浪费时间。
“古戈尔，这个世界将你改变了这么多么？”
“不过是些人间烟火，随处可见的东西就能让你魂牵梦绕？”
天色暗了下来，与太阳和云层无关，只是黑洞快到了。
爸妈与我往相同的方向看去，这一刻，我们都心知肚明。
时间不多了。
但我们的动作反而慢了下来。
饺子还得细嚼慢咽。
老妈又拿来张碗为我盛了汤，汤底躺了两块鸡腿肉。
我接过汤，和老爸递来的勺子，轻轻品尝一口，肉香满溢，流入胃底，无比鲜美。
“儿子啊，和爸妈说说，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他们没有动筷子，就只是看着我，寸步不离地望着我。
说实在的，闲谈这环节，我想留到饭吃完之后。
但黑洞不会停下来等我，我也没太多时间叙旧。
何况……
他们是幻觉吗？
只是幻觉吧？我已经回不去了。
是我的梦么？
就只是个梦吧，醒来就会消散得一干二净。
我有必要跟梦里的人说吗？
没必要吧，这不等同于自言自语？
我的牙咬着筷子，不肯抬头。
像犯了点小错，不敢直视他们。
要不还是吹吹牛逼吧。
就当他们真的在。
别的不会，吹牛逼我还是挺在行的。
……
我点点头：
“很好啊。”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很普通。”
“只不过想要什么有什么。”
“身边美女环绕。”
“还有牛逼哄哄的技能和牛逼哄哄的魔法。”
“就和动画片里的一样。”
“主角你们知道吧？天之骄子你们知道吧？世界中心你们明白吧？爽文男主你们知道吧？”
“吃苦是不可能吃苦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吃苦。干活又不用干，钱也随随、随随便便赚，哦呦！我超喜欢异世界里的生活！”
“已经快无敌了我，真的……哎呀，就是！就是总而言之——”
“总而言之就是过的不错……活的很好。我现在的家人很爱我，还有很多朋友……还有……很多钱……还有……还有……还有很多……很多很好的事……我一点也不无聊的爸妈！”
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了，也看不清手里捧着的碗。
肯定就是太长时间不说中文，嘴巴不利索了。
可尽管说不利索，我也想继续说下去，控制不住。
“我在那个世界……就、就就跟开挂了一样，吊的不得了，魔王都打不赢我，简直无敌我跟你们说，没人能欺负我的。”
“崇拜我的一大堆真的，妈你别不信我跟你说，真的妈，你儿子我真的——我真的——”
“我现在准备给你找十几二十个儿媳妇，我很有钱的在那里，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我、我我我我就是……我就是活的很好你们知道吧？就是很好就是——那个世界很好的，很多人都能……都能吃饱穿暖，还有很多英雄和候补，他们对人特别好真的！他们生活的、生活的特别幸福——”
“有那些英雄在魔族就等于空气！”
“我安全得不得了！”
“我魔法也特别厉害我刚才也说了魔王也不是对手！对吧？而且我天天运动也不宅我就是个三好青年的妈，我很听话的妈——”
“真的……爸妈！我过得比在这边还要好！真的妈你信我！爸你信我……”
也不知道我脑子抽了什么风，居然在祈祷他们能够选择性忽视我脸上一点出息没有的泪。
一点点比豆子还大，也找不到屋子漏水的理由。
动画片里的异世界……好像也不是那么美好啊？我当初在羡慕期待什么啊？没有网络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游戏，不能存档不能重开不能氪金更不能过会儿再玩。
每天睁眼就是庆祝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爸妈你们是不是也会跟他们一样突然消失？然后再也找不到？就跟老李老王老冯和赵可他们一样？一个个都让我回家但我家不是也会被黑洞吞噬？我什么时候回到过家了？我不是一直在那该死的魔法世界苟延残喘？现在也还是！进了个该死的试炼之门不停打架也出不去还碰到个该死的黑暗之神！”
“要不今天死要不明天死！不是我死就是他们死！天天死人啊妈！你都不知道那帮牲口杀人跟杀畜生一样的！那么小的孩子说没就没了？那么可怜的精灵说死就死了！”
“王不王子公不公主我一点没所谓，就算给我重生成一个平民布衣或是乞丐都行真的！给我一个努努力就能幸福的家庭社会就行！我不想思考太多东西也懒得看太多东西，我就想活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世界！别给我一个连神都在帮着恶魔的世界就只是这样而已！”
“你们再生一个吧我回不去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真的我错了！！！我该好好学游泳的我应该好好出门运动的！这些年过去了为什么你们都没再要一个啊？我走了谁给你们养老啊——！！”
“没事没事没事的爸妈你们真的不用担心我的真的，儿子在那边过得真的很好！你们再要一个吧！我会在那边给你们生很多很多孙子孙女我会在那边过的很好！我会——努力变得更好…”
变得更好？
努力变得更好？
我撒什么弥天大谎啊！
这操蛋的世界是要怎么变得更好啊？
承载人民希望的英雄候补在肆意屠杀民众和精灵啊！在肆意人口贩卖啊？
神对此视而不见啊！
人魔两族争了特么不知道几万年的地盘，他们可以为了自己一己私欲任意牺牲无辜的同族，还有什么是他们干不出来的？
我为什么要离开我的舒适区啊？为什么要去趟那该死的浑水啊？为什么要管该死的闲事啊？
我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谁都敢上前打了？我一定是疯了！
我绝对是疯了！
饭菜消失不见，我被拥入怀中。
我的脸颊贴在老妈的小腹，眼泪被她的衣服擦干，老爸那比普通人略壮的双臂将我们母子俩紧紧环绕。
这样不行的。
我已经长大了。
该脱离父母了。
但如果世上真的有仁慈善良的神明，就请再多给我一会儿，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最后再被他们拥抱一次。
“没事的儿子没事的！你听妈跟你说听妈跟你说！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妈知道，我儿子能耐可大了！在你出生那会儿我就感觉，我儿子以后绝对是个能够撼天动地的大人物！”
“以后肯定能够一帆风顺！前途无量！妈还给你起了个小名，叫糖糖，就是想你以后的生活能够甜甜蜜蜜，多姿多彩……”
“没想到……结果让你吃了这么多苦……是妈笨，儿子肯定受了很多委屈！”
“爸爸我也对不起你啊小来，爸没什么用。”老爸的苦笑夹杂的眼泪，“但是别自责别放弃，我们都知道你尽力了，没关系的小来！”
“爸爸信你，你的选择可能没经过深思熟虑，但一定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那个世界啊——就是良心太少，太小，太无力，太容易被坏人压在底下翻不了身，你要相信自己能帮助他们！”
房间被分解得不成样子，通通化作碎屑消散在黑暗之中。
“我要怎么……”
“你该走了，儿子。”
我的话还未说出口，老妈松开了怀抱。
“没事的，小来，你有妈妈还有你爸呢！”
她最后一次抚摸我的脸颊，擦去我的泪。
我该走了？
已经没有路了。
黑暗吞噬了一切，只剩下我们三人。
“我该……”
“回头，朝黑暗散发的地方走吧，那是你终归要面对的。没事的，我们就在你身后，我们会一直看着你。”
听从他们的话，我回过头。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是无限延伸的黑暗，是光让人看一眼都得心惊胆战的黑暗，是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继续走，不要回头！”
“相信你爸妈！走！”
我踏出了第一步。
“呜！”
一股强有力且无形的重压打在了我的背上。
我应对不及，整个后背都被压弯，单膝跪地，一只手强撑着身体，另一只手在努力地去够着前方。
尽管那里什么都没有。
妈：“儿子！站起来！”
爸：“小来！它们只是该死的暗神对你的威压！站起来！向前走！不要留在这儿！”
妈：“挺起你的身板！”
爸：“重新打起精神！”
我仿佛回到了婴儿时代。
不会走路的我接连摔倒。
爸妈他们就在我的身后——
“儿子呀！站起来，不要怕疼！男子汉大丈夫！”
“小来乖不疼！站起来，继续走！咱家小来最厉害了！”
我笑着爬起，张开双臂拥抱他们……
“儿子！站起来！！！”
“小来！向前！不要停！区区神明而已！！！”
我笑着站起，狂妄地面对黑暗——
该停止流泪了。
我的理想尚未实现。
我的敌人就在跟前！
“古戈尔！你终于想起来了吗！想起来自己曾经是谁了吗！想起来自己现在多么弱小吗！还要往前走吗？就凭现在的你，做得到吗！！！”
暗神大笑着！
黑暗的环境有了变化，我的前方多了无数具的尸体。
那是梦魔和精灵们。
她们的口中散发对我的怨念，诅咒我不得好死。
一双双手拉住我的裤脚，想将我带入无尽深渊。
威压再无法约束我，幻象再无法动摇我。
我踏过数不尽的尸体，踩过听不完的诅咒，虚无是我前进的方向，雷光替我斩碎黑暗的阻隔。
暗神：“区区人类！怎敢忤逆神明！”
狂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浓郁的死亡气息。
我顶着这股风，雷光双刃重新回到手中。
父母永远在我身后望着我。
“爸，妈……我走了。”
“大胆往前走！”
属于我的公路，也在此刻畅通无阻！
妈：“儿子！妈再送你最后一程……觉醒祝词——代行咏唱！踏碎前方黑暗无边的道路！”
说的是啊。
区区神明而已……
恐惧、愤怒、悲伤……这些乱七八糟的感情全部被一扫而空。
我现在只想大笑。
“我去你妈的神！！！”
——
“踏碎前方黑暗无边的道路……”
躺在雪地之上，正被暗神的力量摧毁精神的夏尔冷不丁地吐出这么一句。
古灵瞪大了眼睛，还想要冲着暗神破口大骂的她突然就闭上了嘴。
妈：
（身肩无上崇高的荣耀与辉煌……）
夏尔：
“我果然还是不认识你口中的古戈尔啊。”
这一句吐出，还在尽力施法的暗神眨眼间消失在原地，再一眼，她早已飞离百米之外。
她的表情就和古灵的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现在的你明明连勇者印记都没有！撑死就一个勇者之魂！怎么可能！”
[灵魂已升格。]
还躺在雪地中的夏尔，脸上的笑容猖狂至极，就像个疯子！
（埋葬所有不敬，毁灭一切卑劣！）
小嘉卡不敢吱声，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在雪地之中一动不动的夏尔吸引。
自己的眼睛仿佛出现了幻觉，夏尔姐姐的身体正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极为明亮的光辉！
只有古灵明白，那根本不是幻觉！
她宁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坏了，见到了绝对不可能见到的事！
古灵：“夏尔……你在念什么啊……你在念什么啊！！！你怎么能！”
在夏尔身后，她的母亲凭借自己的意志，一字一句，不停歇地在替他高呼——
（孤高的王啊！）
（抬起头来！）
他们注视着自己的孩子无视神的威慑，毫无恐惧，凭着血肉之躯与绝对坚韧的灵魂，拔出腰间的双刀……
向神挥刃！
（向整个世界！）
（展现你无与伦比的狂傲——！！！）
雪地中的夏尔站了起来，雷光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
额头浮现金蓝色的纹路！
[勇者之印]其三！
世间光芒最闪耀的灵魂在此矗立！
她向世界宣告——
（其罪名曰——！）
夏尔睁开那双纯金的瞳孔，慢慢收起狂妄的大笑，眼底流过对暗神的蔑视——
天地之间，她的威严震耳欲聋——
“傲慢——！”
“归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