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被手机闹表叫醒,因为八点要上早班,所以准备早些起床出去买早点。以前买了早点在路上吃就可以,现在买了早点还要回来给纪空送一趟。
我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见客厅里开着灯。临近十二月,六点多的天还没有完全亮。我想可能是纪空晚上起来上厕所开灯后忘记关了。因为实在懒得去被子里扯出纪空并骂她一顿,所以只得作罢。但等我正式起床穿好衣服叠好被子后,闻到了一股牛奶的香味,来不及想发生了什么,我跨过地铺走进客厅,客厅的餐桌上摆着两人份的早餐:牛奶,夹了煎鸡蛋和火腿的三明治,还有.还有趴在桌子上睡觉的纪空?
把桌子上的一份早餐吃完后我没叫醒纪空,可能是昨晚睡得太晚今早又强迫自己起来做早饭的缘故,所以纪空睡得很沉。临出门前我从昨晚拿出的现金中点出一小叠放在餐桌上,写了一张纸条,嘱咐她“白天去买点自己能穿的其他衣服和日用品,我不方便买,如果可以的话再买点菜回来。”并且把出租屋的备用钥匙一起放在她手边。
本想在她醒之前出门,但最后我用微波炉给她热奶时的动静还是把她吵醒了。"用不了这么多钱啊,你收起来一些吧。"她诚恳地对我说。
"难道你想让我去给你买内衣之类的东西吗?"我语气和昨天一样,边换鞋边对她说。
“不是我不是……"没等她解释完我就带上了门,出门我才发现,原来这个城市冬天也有风和日丽的日子,自从A病毒肆虐后路上的行人都戴上了口罩,但我却把口罩摘了下来。我觉得好不容易有的好天气,戴着口罩是感受不到的,如果染上了病毒,那就去死吧,千万不要传染给别人。我肯定是无所谓的,我也没有钱治病,更何况我的命也不值治病的钱,但昨晚看新闻时看到东方有个国家免费治疗A病毒,这样的国家黑帮肯定也不敢造次吧?我胡思乱想朝打工的地方走去。
因为今天是周末,路上的行人还是不少的,其中有不少恩爱的情侣。在戴着口罩的人群中不戴口罩的我引得别人侧目而视。
在一整天的工作中,我都时不时会想起纪空那个混蛋,想她现在可能在干什么,这种想法让我觉得我的脑中住着一个变态,我厌恶这种想法,拼命想把这种想法踢出我的脑子。
下班前二十分钟,我的狐朋狗友们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今晚要不要去赌厅推牌,我开始以家里来了客人的理由拒绝了,但在下班后看了看手机里的两千多块钱和钱包里五六百的现金,想着无论如何节俭,这个月肯定还是过不下去了,所以就抱着纪空说不定会带来一些好运气”的想法叫了辆出租车直奔赌厅。
建在地下室的赌厅,用世界上所有贬义词来形容都不为过。拥挤的环境,一张紧挨着另一张的赌桌上有着各式各样的玩法:日式麻将,二十四点,各种样式的扑克牌,弹珠,甚至在一个角落还有几个人用倒卖来的左轮枪来玩俄罗斯转盘。空气,不,不能把这些气体称为空气,这些气体中弥漫了着脚臭、口气、汗臭味、气味填不满的地方也被人类最原始最野蛮的吼叫声填满了。
我随便到了一张三缺一的麻将台坐下,剩下的三个人分别是一个大妈,一个满脸油光穿着笔挺西装梳着背头的男人,一个在冬天也穿着背心的光头,这个光头一边摆弄着麻将牌一边端着碗面条,张开大嘴用筷子往嘴里拖拉着面条。
几轮过后梳背头的男人一次没胡,实在坐不住了,骂了句脏话就离开了。而赢得最多的女人不知用哪的方言嘀咕了句什么。填补上西装男位置的人是一位穿着工蓝色工服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谦卑,光头的面条还没吃完,他一会吸溜一口,面里的青菜半生不熟的,光头嚼起来吱吱作响,讨厌至极。
又过了几轮,这次霉运轮到我头上来了,等到半夜十二点时我手里的现金已经输光了。在剩下三人那满足的目光下,我灰溜溜地溜出赌厅。
我摇摇晃晃走回出租屋时,已经快一点了,开门就看见纪空穿着一身素白的睡衣坐在餐桌上看书,餐桌上还摆着凉透了的生姜炒肉、洋葱豆腐和一碗米饭。
"工作这么晚才下班?你早和我说的话,我就不那么早做饭了。"纪空接过我沾满赌厅气味的大衣,刚拿到时,明显愣了一下,但随即又很自然地挂在衣挂上。
"我这就给你去热饭。”纪空端起菜要往厨房走。
"不用了,我就这样吃,"我换完鞋,瘫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不行不行,凉了就不好吃了……咳咳……本来我做饭很好吃的。"纪空坚持要热。
我有些烦了,一个大半夜拿着为数不多的生活费去赌钱的人。回到房子里有饭吃已经是莫大的罪过,假如还有人守着等着给他热饭的话,那他真的是罪该万死。
“说了不用热就是不用热了。"我吼道,恶劣的态度吓得纪空肩膀一抖。
“啊.咳咳.......知道了。"纪空战战兢兢地放下菜,拿起书一边咳嗽一边朝卧室走去。
纪空肯定很伤心吧?又或者是不解?为什么为我认真做好饭菜又等我到凌晨,见我回来还主动热菜,我竟然会斥责她。为什么呢?到底是为什么呢?如果她来问我,我一定会理直气壮地告诉她:“因为我是个人渣啊。”,对,就是如此简单,我就是只会赌钱打工,打工再赌钱的人渣,行尸走肉,一辈子对社会最大的贡献就是在某一天因为打工赌钱缺少休息猝死在街边,然后把有用的器官都捐了。我用冰凉的菜就着冰凉的米饭,狼吞虎咽地吃着,菜即使是凉的也很好吃,我对凉菜饭的执着似乎只是想小小的惩罚一下赌钱的自己。
收拾完餐具刷好碗后,我才发现墙边的储物柜上有一沓钱有零有整,肯定是纪空买完东西后剩下的。我没有拿,心想着毕竟以后还要她买菜做饭,多多少少得给她留些钱。
进卧室之前我有些踌躇不安,不知如何去面对刚被我无理取闹斥责过的纪空,所以只能在心中祈祷她已经睡了。进屋后如我所愿,纪空已经睡着了,面冲着墙,盖着被子缩成一团,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只是看起来睡着了。
关灯前我又犹豫了,想了想以后晚上睡觉还是不关灯了吧,算是对她的补偿了。但我躺下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就听到纪空轻声下床的声音,本以为她是要去上厕所,但几秒后我又听到了关灯的声音。
"把灯打开。"我眼睛都没有睁开对着纪空说着。
“咳咳.咳咳.还没睡吗?对.咳咳.对不起,”估计是我冷不防地冒出一句话,吓得纪空跑回床上还咳了好一阵子。
“以后晚上睡觉不许关灯了。"听到纪空的咳嗽声停下来了,我说道。
“谢谢.其实.咳咳.其实不开......."
“谢什么?开灯是因为我上厕所更方便。”我不愿听纪空这些客套话,直接打断了她。
纪空翻了个身,轻轻"嗯”了一声。
良久的沉默,时间长到我都觉得纪空已经睡了。
“明早我不上班,不用起早做饭了。"我小声嘀咕着,不知在对谁说,也没期待纪空的回应。
"知道啦。"纪空也有意压低声音回应,她就像个机器人,无论我什么时候找她,她都会给出回应。本来这是一件能给我带来安全感的行为,但我却能看到她可悲的小心翼翼。安全感和我根本谈不上,即使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出租屋,她突然不见了,我也只会把她用过的东西整理好,抱着被子回床上去睡,仅此而已。
第二天早晨,应该叫上午,我十点才睡醒穿好衣服后,就走进客厅,纪空坐在椅子上在看书,因为没戴眼镜的缘故,我没看清到底在看什么小说,但根据花哨的书皮来看应该是我高中时沉迷的轻小说。
"醒了啊,我这就做饭去。"纪空看见我从卧里出来立刻放下手里的书奔向厨房。
我坐在椅子上,理所应当地享受着纪空所做的一切,心中嘲笑着纪空,为了不让我赶她走,她真的是煞费苦心。
今天的天气又是阴沉的,这次不像以前那样,这次是可以看得出是阴云,而不是灰霾遮住了阳光,果然像昨天那般阳光明媚的日子少之又少。我回卧室取来眼镜,站在厨房门口看纪空在里面忙碌的身影,忙碌但不慌乱,以前在家可能也总做饭吧,我甚至能在忙碌中看出娴熟和从容。纪空围了一条不知道从哪扯出来的围裙,头发用我送给她的骰子头绳束起来,因为头发束起来的缘故,左眼眉上的那道伤看起来更明显了,伤已经从前两天的鲜红色变成暗红色了,细长的一道不知会不会留下永久性的疤痕。
"久等啦!"纪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打开厨房门。“翎,你一直在这看着?”她看见我站在厨房门口疑惑地问我,似乎有些害羞。
“没,站起来活动活动。"我像是一个被当场抓获的变态偷窥狂在装作若无其事地解释着。
“真是的,自作多情,做个饭有什么好看的嘛。”纪空自嘲着。
面条咸淡适中里面还有肉片和洋白菜丝,与我自己泡的泡面相比完全不是一个档次。当我喝完最后一口拉面汤后心满意足地从兜里掏出火机,这才想起来自己最后一根烟已经在前天就抽完了,抽完以后我也没有再买。纪空看见我掏出火机连忙起身端起我面前的碗“翎,在这抽就可以了,不用去阳台,我去厨房刷碗。”
“咔嗒,咔嗒。”没有烟的我只能按着打火机玩,心里琢磨着漫长的一下午要不要去赌厅消遣时间,说不定还能赢些钱,毕竟前几天输了那么多,没有赌徒会一直输的,不是吗?
我下到楼梯口时估摸着纪空已经打扫好厨房刷好碗了,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很好的孩子,我孩子以后如果这么乖的话,我才不会和她有矛盾。但转念一想,我这样的废物人渣肯定没有女生喜欢,哪来的孩子,想到这我哈哈大笑,惹得小区里的居民都躲着我走。
到了赌厅我打算今天不打麻将,换个玩法,换个运气。转来转去我找了一桌看起来人都还蛮正常的24点牌桌坐下,果不其然今天的手气好到爆,刚到下午三点多我面前的筹码便翻了一番,堆成了一座小山。
等到下午五点多,即使这其间我小输了几手,但大方向还是好的,牌桌上的人换了几轮,围着桌边看牌的人也越来越多,没过多久,我觉得身边的人群开始躁动起来,让我很不安。我放下手中的牌,环顾四周看见刚才围着我赌桌的人,现在正在围着一个穿着米白色羽绒服的人,在这群赌狗的包围下我只能看见米白色羽绒服的衣角和那人头顶着骰子头绳。
我不惊讶纪空能找到这地方,只是惊讶她即使知道我在这种地方还要来找我。赌桌的规矩,人走筹码不走,人走后筹码就不再属于你。一桌牌,走了之后就不能再回来。我看到比我更恶心的人渣们把纪空围住,只好把外套脱下把桌上的筹码划拉到外衣上用外衣兜起来,放弃了今日份的好运,在一片唏嘘中拉起纪空去兑换筹码。
来的时候只换了五百的筹码现在的筹码减去赌厅抽头,整整换了两千块钱。一下午的时间入账一千五,这和我工作小十天的工资差不多,不对,如果没有纪空这个混蛋,我再玩上几个小时,肯定会赢更多。
刚出赌厅门口我就甩开了纪空的手“你他妈竟然跟踪老子?”我冲纪空大吼。但奇怪的是,之前我不让她热菜的斥责都会吓得她一哆嗦,这次面对我的怒吼,纪空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沉默着低着头。我把她的沉默理解成了对我的嘲讽与不屑,所以更加生气,随手拦住一辆出租车便独自打车回出租屋了。
回到出租屋我从屋内把门反锁,让她就算有钥匙也进不来门,但我直到晚上七点半,这个时间马上要上班了,也没有听见门锁声。
我迫不得已打开房门,因为不得不去上班了,纪空站在房门前也是我早就预料到了的。
“把钥匙给我!”我恶狠狠地对纪空说
纪空没有犹豫,从羽绒服的兜里掏出钥匙,双手捏着钥匙递给我,我一把夺过钥匙扬长而去。
雪应该是从夜里十二点多开始下的,因为我从客人的身上看见了没融化的雪花。
“外面的雪下得大吗?”我少有的开口和结账的顾客搭话。
“大,大着呢,别看是今年初雪,下得还挺猛嘞。”顾客眉飞色舞。
“这样啊.路上请务必注意安全。”我客套道。
顾客好像把我的客套话当真了,更加兴奋地说“好嘞,你也一样,下了夜班回家更要注意安全。”
我点着头,“家?”好陌生的词汇,从多久以前的我就再没用过这个词汇了,什么才能称为“家”呢?安身之所吗?像我的出租屋一样就可以称为家吗?我不明白,也不知道。
等到了下班时雪已经停了,新雪初霁,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被晨光照得熠熠生辉。我走出超市,呼出的白气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飘向远方,心想这种天气打车回出租屋不一定比走回去快多少,更何况我还急着回出租屋去看那个小崽子是不是被冻死了,索性就一脚踩进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出租屋走去。
我拖着被雪浸湿的鞋子和疲惫的身子回到出租屋时已经快上午九点了,昨晚的气已经完全消了,当我走到出租屋门前时发现纪空用头抵着我屋的防盗门半眯着眼。
"你别告诉我你站了一夜。"我有以相信地问到。
纪空听到我的声音后直起身子哑着嗓子说:“嗯.咳咳……坐在地上或者蹲着靠着.咳咳.都会把羽试服弄脏啊,我.咳……我想着翎早晨回来肯定会让我进去的.咳咳咳.纪空止不住地咳嗽但还是尽全力挤出一丝笑。
这已经是一位17岁的少女的极限了,纪空刚进屋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我害怕得要命,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拨通了急救电话。
”你这家长怎么当的?孩子的肺炎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非要拖到这种程度再来医治?"医生在办公室内指着纪空的X光片训斥我,我尽力摆出一副追悔莫及的表情,再编出如"工作太忙了""孩子一直没说身体不适”一样的胡话。
从医生的办公室回到纪空病房后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纪空醒着,嘴唇苍白干裂,手上输着液,见到我回来了即使哑着嗓子还是和我说着:"翎,你看外面窗檐上的冰溜,还挺好看的.咳咳.又给翎添麻烦了.咳咳"
嗓子哑成这样,应该不只是肺炎吧。咳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遇见她的那天开始就时不时地咳嗽,我确实也没放在心上。
真该死,没错,我说的就是我真该死。
病房里安静得甚至能听见输液小瓶中,药液滴落的声音。因为天太冷的缘故,输液瓶的外面蒙上一层雾,这里面的药液一定会很凉吧,我想用手去捂一捂吊瓶,可却迟迟抬不起胳膊。主治医师说至少要住一个月的院,但纪空坚持住一周后就回出租屋吃药。今天是12月3号,算起来已经认识纪空快一周了,这一周真的是有了好多变化,就像驾驶着我生活火车的人突然把火车开脱轨了一般。离下次发工资还有二十多天,我看着手机里剩的二千多块发愁,多亏了昨天赢的钱,要不然今天我手机里的钱说不定就只剩两位数了,正是因为这仅剩的两千度块钱,我不敢反驳纪空一周就要回出租屋的要求,不敢直视医师写满“你这种不把妹妹生命当回事的哥哥快点儿自裁吧"的眼神,两年前的那种噩梦般的无力感再次把我包裹。
我坐在纪空的病床边发呆,任由恐惧感和无力感把我吞没,脑子里只剩下"为什么那种事已经过去两年了,我还会被它追着不放"的疑问。
“翎,你不用太担心哎,假如钱不够的话我今天就办出院也没什么问题.咳咳.买药回去吃就好了……大不了好得慢一些。"纪空坐起来摸着我的头说道。
这是六天来第一次肢体接触,也是我离她最近的一次,纪空用手摸着我不知多少天没洗了的乱毛,把我从恐惧的深海中拉出来。
我没有回应她,她继续补充着:"我啊.咳咳.我只是一个离家出走,走投无路的人.咳咳.只是这样,多亏翎善心.咳咳."我抬手示意她不要接着说了,但她没有理会:“我才不至于.不至于冻死病死……咳咳……在街头,而这些,翎为我做的这些.咳咳.已经足够了啊。"医病房中充满了纪空的咳嗽声,纪空也因为呼吸困难憋得脸通红,那咳嗽声听起来十分可怕,就像一秒就会咳出血一样。
纪空说完话抬头望着我,额上的那道疤在午后阳光映照下横在她那噙满了泪的眼睛上。这是六天以来我第一次见她要哭的样子,在街边乞讨她没哭;钱包被偷她没哭;被我拒之门外她没哭;做了饭熬夜等我后被我训她没哭;好心劝我别去赌钱被我留在雪夜中的楼道里冻了一夜她没哭。而现在,她担心我为她花了太多钱,她哭了。我不知道她以前到底经历过什么,更不知道她额上,后颈的伤到底是如何造成的,但我的确感受到了她对我由衷地感激,即使我态度冷漠行为恶劣且反复无常,但她依旧以最真切的感激之情对待我。
眼泪滑过她的面颊滴落在被单上,在第一滴泪落下后,后继的眼泪就像决堤般涌出。纪空一边哭着一边咳嗽,咳嗽的间隙嘴里还念叨着我的名字,我把她搂在怀里小声说着:“想哭就哭吧,我会把剩下的事解决好的。”我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有着这么温柔的语调,很奇怪,但好像也很正常。
一整个下午我都在病房里陪着纪空,说是陪着她,其实就是和她在一间屋子里订了闹表,时间到了帮她叫护士换液罢了。昨夜纪空在楼道里站了一晚,我也上了一晚的班,两人都又困又累,除了睡觉没什么其他事想干。纪空半卧在床上眯着眼不知睡没睡着,但从时不时地咳嗽声来判断,即使是睡着了也睡得很不安稳。
因为要换液,我睡得断断续续,等到挂上了最大的一瓶液,护士说至少要三个小时后,我才安稳地趴在纪空床边睡了两个多小时。
再醒来时,外面残阳如血,把还未化的雪映得暗红。我把窗子开了条缝,伸手从窗沿上抓了两把雪,捏成一大一小两个雪球,把两个雪球按在一起,小的在上,大的在下,再从病床的抽屉中拿出一根吸管,这原本是买来给纪空喝水用的,我把它剪成两段分别插在雪球两侧,一个没脸的小雪人便做好了。
最大的那瓶液是今天最后一瓶,拔针时的刺痛把纪空叫醒。我没有把病房中的灯打开,因为希望那红色的夕阳在纪空脸上多留片刻,让纪空的脸看起来还能有几分血色。我从背后亮出之前一直背手托着的雪人。
"看,雪人,等你病好了,再下雪时我带你出去堆。"我把雪人托到纪空面前。
“但是他没有脸.咳咳.是没有东西做吗?"纪空看起来十分开心,伸手想接过雪人。
我把手缩了缩没让她拿走雪人,因为我觉得她的手已经够凉了。“倒不因为没有原料,我想的是不做出他的脸,那么我们想他是什么样,他就什么样,想他有什么表情他就有什么表情。”
“哦.学文学的人果然不一样哎,翎以后肯定会成为一个很有名的作家的。"纪空仔细端详着雪人们,她仿佛不是在和我说话,而是在对那个叫"翎"的雪人说话。
这种话让早就在学校休学的我被说得无地自容,苦笑着转移话题:“纪空眼中的雪人是什么样子呢?”
"我眼中啊.咳咳咳.我眼中的雪人眉毛粗粗的.咳咳咳.笑起来阳光开朗。"纪空特意强调了"粗粗的眉毛",我想肯定是在特指一个人,至于是谁我不清楚,但肯定不是我,我眼眉淡得只能看见一个轮廓,估计是在指她在学校里倾慕的某个男生吧。
纪空没有问我眼中的雪人是什么样的,在以前的话,我眼中的雪人估计就是没有脸的吧,但现在我手中的雪人,她的头发用骰子发绳系着。
今晚我和超市老板请了假,其实也算不上请假,只不过是今晚不上班,明天白天不上班,明晚和后天白天全上班。老板虽然没人性,但还是问了问我是不是家里出什么要紧的事了,我回答是,家里有人生病了,在医院陪床,老板听完叹了一口气说,不用我换班了,后天晚上正常上班就好,让我在医院安心陪护。
晚上我去医院食堂给纪空买了粥、肉松和一些芹菜炒肉,自己买了几个包子。吃完饭纪空的精神看起来恢复些了,她没看我从出租屋给她拿的轻小说,而是一直忍着咳嗽和我聊天。我试探性地问了一些关于她过去的事,她对自己的过去和后颈的瘀伤毫不避讳。后颈的瘀伤是她母亲掐的,她的父亲酗酒,一旦喝多了就对她和她母亲、哥哥大打出手,哥哥还因为护着她和她母亲被打伤。她母亲因为父亲家暴,脾气也变得渐渐暴躁,时不时会打她,最近一次母亲被父亲打后,母亲用刀指着纪空说着:"要不我们都去死,说不定你父亲就会醒悟了。"吓得她终于决定要逃跑,于是便拿着自己和哥哥攒了好几年的钱,逃了出来。
"那你哥哥现在在哪儿?让他也来和咱们一起住吧,我也可以去警局报警,找一个正常家庭领养你们。"我心里对纪空抱有一万分的同情。
“翎不能领养吗?"纪空笑着对我说。
我明知道纪空是在开玩笑,但还是顺着纪空的话说下去:"我没钱啊,有钱的话说不定会试一试。”
“开玩笑,开玩笑的啦,翎还在上大学,前途光明.咳咳.现在已经够麻烦翎了,怎么忍心再成为翎的拖累.咳咳.再说了妈妈还需要哥哥照顾呢。”纪空摆弄着手指。
我确认纪空睡踏实后才离开医院,出门打了个车,没有回出租屋而是直奔赌厅。
钱,我太需要钱了。
下车后我又一头钻进那充斥着污浊气体的地下室中。
发牌、亮牌、尖叫、欢呼,我沉浸在这种环境中。即使我每来一次都会觉得自己灵魂更黯淡一分,但我还是认为我本属于这里,这里充满了无数种可能,可能我在明早出去身无分文,也可能我明早出去就可以回到医院去预付纪空一个月的住院费。我决不能犹豫,更不能等待,不能让两年前的惨剧重演,不能让我从一个无休止的遗憾再落入另一个无休止的遗憾中。
赌桌上有人晚上吃了葱或大蒜,口气的味道混合着烟味汗臭直逼我的眼睛和鼻腔,挑翻我的天灵盖。在凌晨我终于对这种气味忍无可忍、捧着筹码去兑钱了。
这种数量的输赢着实令人讨厌,要说输吧,我没有输,要说赢吧,我花了大半宿的时间,除去赌厅的抽头只赢了一百多。但我转念一想自己的时间本就一文不值,赌厅让它还有了些许价值,这才宽慰了些。但实话实说这种小打小闹远比不上大输大赢给我带来的快感。
从赌厅出来,离天亮也就剩两三个小时了,我索性不回出租屋,打车回到医院。走到病房前,我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纪空和我走前一样,睡得一样安稳,估计是睡前做的雾化治疗有了一些效果,纪空呼吸均匀,没有像之前一样,即使睡着了,也时不时地咳嗽。我把大衣轻悄悄地挂在衣挂上,溜上一边的空床,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昏沉沉地睡去。
梦中,记忆中的场景如碎片般拼接起来,无数画面如照片一样散落又衔接:远方青山下宁静祥和的乡村,村子里看到了饭点升起的炊烟;公寓中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围着餐桌;男孩拉着父母的手在被阳光照耀的沙滩上奔跑;赌桌上形态各异的赌徒,或分散或堆积的筹码;公寓里被撞得东倒西歪的酒瓶,地上掉落的杂物和针管;昏黄灯光下在地板上黏稠的黑红液体……这些照片旋转着,舞蹈着,狂笑着向我袭来,我疯狂躲闪,不管方向,肆意地跑,最后在一阵阵坠落感中惊醒 。
我睁开眼,面前是纪空担忧的脸,窗外天微微亮,我出的冷汗把枕头浸湿了一片,上衣也完全湿了。
"翎你没事情吧?"纪空关切地问:“做噩梦了吧?出了这么多汗,刚才脸色也很吓人。”
我脑子还没完全醒过来,那些飞舞的照片依旧在我脑海中肆虐。我跳下床跑向厕所,全然不顾纪空的关心。
“呕.......呕........”在用冷水洗完脸后我发现不起什么作用,只得抱着马桶干呕起来,脑海中的照片还是挥之不去。连续的干呕已经不叫干呕了,我把昨晚吃进胃里的所有东西都吐了个精光。
纪空在听见我干呕后,不一会儿就端着水进来了,我满脸狼狈地趴在马桶沿上 。
“翎.翎.没事啦。"纪空蹲在我身边,温柔地抚着我的背。
我站起来打开手龙头洗了洗嘴角残留的呕吐物,接过纪空递过的水漱口“呼."我叹了口气"丢大人了啊,本来是陪护你的,结果还要让你照顾。”
纪空扶着头晕目眩的我从厕所走出,窗外的曙光已经把天照得半亮,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如果站得不够高,完全看不见日出,只能见到天逐渐被照亮。
我躺在床上,纪空也躺在她的病床上。她估计知道,即使她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也什么都不会说,所以出来后什么也没开口问我,只是安慰了几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感觉她态度有些冷淡,可能是嫌弃软弱废物的我吧。
过了不一会护士就推着小车进来了,今天的纪空也要输一整天的液。纪空手上的血管又细又瘪,护士紧张得扎了两次才成功,相对于满头大汗的护士,纪空反倒很镇定,一直微笑着看着护士不停说着:"没关系的,不用着急也不是很痛嘛。”
对于纪空的笑和她的话,护士可能认为这只是一个懂事的孩子的宽容,而我看到的却是作为一个孩子的悲哀,的确,这两年相较于她的过去又算得上什么呢?
扎上针后我去给她买了些早餐,趁她吃早餐时,我借口有大学同学找我,跑了出去。我不甘心,赢了一百多就如同猫爪一样挠着我的心,我上了出租车在去赌厅的路上才想起下楼时太匆忙,忘记和护士说纪空没人陪护。但我心中没有半点愧疚,更没有回去补救的想法,赢到钱就好了,就有钱住院了,就算输液过了时间导致输液管回了一些血,纪空也一定不会在乎吧,我在心中大笑着冲向地狱。
上午十点多,我面孔逐渐扭曲,我就说我是24点的天才,面前的筹码倚叠如山,金钱带来的满足感与赌博的刺激感共同作用,让我忘记了时间,同时感官也变得迟钝。在不断地发牌和亮牌中我仿佛听见纪空的声音,但这种想法立刻被我扼杀,直到纪空摇了摇我的肩膀,我才相信纪空又来了。
"你.你不是在输液?"我对面前面如死灰般的纪空问道。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奇怪的表情,愤怒、悲哀、乞求.种种情绪杂糅在脸上。
“走。"纪空声音强硬,斩钉截铁。我没有反应过来。她?她在命令我?
“啪。"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纪空抬手用她还粘着止血布的手给了我脸一巴掌,我的眼镜被抽飞到桌子上,脸上却没什么感觉。
我没有发作,没有任何的回应,周围吵闹的人群也被这一声惊响震住,安静了下来。纪空拿起赌桌上的眼镜戴在自己脸上,解下头绳套在手腕上撩了撩头发。我好像忘记了自己刚才被自己帮助的离家出走少女抽耳光了一般,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她。
纪空一把拽起我,我正惊讶她哪来得这么大力气,却忘了赌桌上的规则,在我刚离开赌桌两步时,周围的赌徒就如饿狼般吼叫着扑向原本属于我的筹码。
外面的空气好新鲜,这是我被纪空拽出赌厅时的第一感觉。接下来就是脸上火辣辣的疼,我还是没有发作,只是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筹码……那么多筹码……至少有四五千.”
纪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夹杂着咳嗽声。她把手伸进羽绒服兜里,掏出了放在医院用来削水果的刀,她把刀从刀鞘中拔出,刀鞘顺手丢在地上,在阳光下激起一层尘土。
"翎,答应我你不会再去那里.咳咳.你赢来的钱.我用不着那些赃钱来给我.给我治病。"纪空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刀刃深陷到皮肉中,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刀刃磨破了雪白的脖颈,血顺着脖颈流下,手上的针孔也因为刚才的拉拽殷出了血,透过止血布流出来,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