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犹豫了。
“契约在身,我不好告诉你过多,只能说……他们两个,你都很熟悉。”
“两个魔王?”
“不是。”
作为神,牧野知道“契约”的重量,自然不会再多问。
“既然能说服你和他签订契约,这魔王,来头不小啊——”
“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
“我知道,我知道,‘契约’的要求是交易的双方都认同,并且认为其公平,你不像是无故献殷勤的那种,他提出的回报是什么?这是可以说的吧。”
“总计两样,其中一个是空间卷轴,适宜隐居的仙境,咱们两个人未来的家。”
“家?家……”
牧野低下头去品味“家”这一字。这么多年,牧野的“家”一直在变动,而最初的那个家,牧野早就找不到了,何谈衣锦还乡?
这个名为“卡斯蒂列”冒险小队的家,也已破碎,连一年的时间都没有,那么这个未来的家呢?它能不能永恒的持续下去,能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
牧野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做不到完全应对意外的变故,只是每搬进一个新家,牧野都会这么期盼着、祈祷着。
“回家,是一种……什么感受呢?家,又是什么呢?”
“又来了,你又在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朝歌无奈的叉着腰。
“别去想这些,好好期待就是了。”
“抱歉……”
“我先走了,还有事要忙。”
“嗯。”
朝歌隐入夜色,很快就不见了踪影,牧野还立在原地,望着朝歌远去的方向。
一个值得期待住处,一个能安身的居所,里面有爱你的和你所爱的人。
“这就是家啊。”
而此时,魔王居所。
魔王沏了一壶茶,坐在后院的空地上,点一盏灯,随手拿起一本《璇霄往志》翻阅着。
“魔王。”
朝歌出现在魔王的身后。
“《天珩演义》固然是一本好书,只是内容改动较大,实在是有趣,倒适合普通人翻阅。寡人更倾向于《璇霄往志》一书。两本书皆由一人所作,‘離亭萬葉’究竟为何许人也?为何对天地之事了如指掌?寡人想与他会一面。”
魔王合上书,平摆在自己右手边,宽袖一挥,掀起一小片云雾,从中幻化来一个茶杯,手掌向上一台,操纵着紫砂壶为朝歌沏上一杯。
“快坐吧。”
“谢魔王。”
紫砂壶壶嘴的茶水泄出一条晶莹的瀑布,淌入杯中,却不激起一点水花。
“想来该是孤感谢朝子和才是,下次见面,大可以直呼孤名字——斟逸远。寡人已经不再是众仙之首了,不需要对孤说那些恭维之语。”
斟鄩向朝歌鞠躬作揖,昔日的大帝,如今向自己行礼,这让朝歌有点不知所以。
斟鄩朝北而坐,朝歌朝东而落。
“请。”
朝歌抬起茶杯,热茶的清香在鼻尖萦绕,令人放松身心。
“我自己种的茶,想来该是当年的味道罢。”
朝歌往热茶中轻呼一口气,细品一口,茶中的苦涩流入斟鄩后在嘴中的苦涩退去,余下回甘。
“好茶!”
朝歌放下茶杯,回味嘴中久留的甘甜。
“莫不是为她而来?”
“确实有这一回事体。”
“洗耳恭听,予虽惛而不敏,请尝试之,朝子和待我有恩,愿全力以赴……”
“大王的实力胜于小野,所以……予……希望……”
“吾知晓了。”
“……是的,作为回报,予可以多为大王做工。”
“新的契约?”
斟鄩饶有兴趣的看向这个下定决心的仙神,禁不住放声一笑。
“哈哈!有趣,甚是有趣!可是让我好生的放笑!”
“……”
“只是这新的契约还是免了罢。”
“谢大王。”
谈话之间,朝歌杯中的茶已要见底。朝歌和斟鄩的表情十分凝重,对于朝歌而言,为取得最后一块拼图,她不得不这么选。而斟鄩见识过牧野的胆量和决心。所以,“杀死牧野”的请求,实则堪比登天的难度。
“过了明晚,这契约算是结束了罢。”
“确实是这么回事体。”
“你要的卷轴,寡人为你备好了,放于正堂的桌上,需要寡人前去取来否?”
“不必过多劳烦大王了。”
朝歌喝完最后一口茶,留下点点茶沫。
“道是说……汝所做的一切事体,值得吗?”
“不值得,这一点意义都没有,但起码——仅是寡人能力所及的事体罢。”
逝去的生命无可挽留,犯下的过错无可挽回。
“大王实在是有了转变。”
“自从被流放于尘世之间,寡人看清了许多,重拾了初心……寡人从未感到清醒与沉重如此。”
“鄙人先行一步,回大王以白壁一双,魔石一斗,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朝歌从“须弥空间”中取出这些东西,置之桌上,离去了。
“这可实在是……唉——”
斟鄩叹出一口气,再次翻开《璇霄往志》,抽出竹书签。
寂静的夜,还很漫长……
对于朝歌而言,亦是如此。她从斟鄩摆满书籍与竹筒中找到了卷轴,卷轴宽约半米,厚有一个指甲盖,打开系在中间的黑绳,放在地上打开,摊开后的卷轴,长半丈,等同于魔王的书桌,黑色的中轴,卷面饰有金边,画卷的中央是淡色的山水画,仙气缭绕在连绵的群山之间,这幅画是作为一种“尝试”而诞生,和魔界的景色与气息几乎一致。
魔界既成,这幅画的作用仅用于观赏了,斟鄩正考虑要如何处理,朝歌干脆要了过来。
“……咱们该不会,也是某个空间里的生物吧?”
仔细一想,确实有这个可能,或许这个世界的生命万物,也和这魔界是同一个存在方式?
那这未免也太可怕了。
“罢了,那种事怎么样都好。”
朝歌懒得去深思。
只要不会威胁到自己和“她”,那就不是什么大事——一直以来,朝歌始终坚持着这条准则,和牧野“心怀天下”不同,朝歌自认为“自私”,这也是导致两人曾意见分歧而敌对的直接原因。
朝歌卷起画轴,用绳子系好,装进袋子,收进“须弥空间”,身在魔界,心思早就飞离了这里。
“小牧野,嘿嘿,小牧野~”
……
牧野一夜未眠,“天珩”没有日月之分,在以人界为标准的计时器引入之前,并不存在“时间”这个概念,自然就不用像人类一样“按时休息”,牧野摊开手心,唤出了“天工开物”。
“天工开物”上包裹的黑色碎块一片片剥落,露出了内部金色的部分,“天工开物”解除了一切束缚。但牧野没有,牧野至少流失了八成的力量,虽然流失的力量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流回身体,仅凭着两成不到的力量,能否击败魔王?牧野自己心里也没数,所以,撤退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牧野从入夜坐到天空泛白,大多时间都是放空大脑在发呆,耀眼的金光打在牧野的脸上,她才反应过来:时间过去许久了。
百年时间,弹指一挥间。只有身处人间,牧野才更体会到这种感情,时间在前进,万物也在进化。前进必然伴随着失去,失去之后会有新的相遇——牧野总是这么安慰自己,在她想起自己的故友时。
篝火许久没有再添新柴,连火星子都看不到了。
祁沐歆带着洗漱工具,从帐篷内走出来。
“早啊,多绪酱。”
祁沐歆挤出一个微笑。
“早。”
沐歆这孩子,本该是读书学习的年纪,却也被逼着走上了艰难的路,像她这样的孩子还很多,这个世界对他们也太残酷了,这真的能像小朝说的那样,是个“盛世”吗?虽然彼时的我也好不到哪去。
“走吧,小多绪,我们去那里洗漱一下吧。”
祁沐歆还认为我是个15岁的孩子,所以才强颜欢笑啊,实在是坚强到让人可悲。
“洗漱完之后,咱们就回去吧,澪在外面的那个旅店等我们。”
“是啊……回去吧。”
……
少了有能够调节气氛的人,牧野一个劲儿往前走,祁沐歆紧随其后,仿佛牧野才是队伍的领头,祁沐歆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多……”
“嗯?”
祁沐歆硬是想找些话题,却得出了个“可笑”的结论:自己并不健谈,和澪相比。最后,祁沐歆只是问道:
“回去之后,最想做什么?”
问题抛出之后,祁沐歆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么愚蠢的问题:连出去都是个未知数,何谈未来的蓝图。
“我不知道。”
牧野也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是作为“古河多绪”,再陪祁沐歆过日子,直到她逝去,还是作为“牧野”,与旧友朝歌隐居山水?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人的一生相当短暂,因此每一刻都弥足珍惜,闲庭行游千百万年,朝夕相处的亲人聚与于此,不亦重乎!
“那么……”
祁沐歆又思考了一阵,最后再次证明:自己并不健谈。
“……算了。”
不用掩饰,牧野一目了然:祁沐歆现在严重缺乏自信力。
……
神明不用经常洗澡,因为他们的身体结构特殊,洗澡基本是出于“想这么做”,因此,祁沐歆扎好头发,脱了衣服,踏入清泉中沐浴时,牧野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运气。
“呼——”
造物定理·初心·全解
牧野重新从初级检验自己的修为,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脚下坚硬的石头“消失”了——那是一种更为柔软,更为漂浮不定的空间,像是身处于一块海绵之上,虽说是初心,要想保持平衡也并非易事。
“奇怪……”
牧野从未听说过“造物定理”的修为会模拟出这么逼真的场景,上一次检验时,眼前也完全不是这个光景。
“是随着肉体的改变而改变了吗?”
牧野想要更进一步探寻这片空间,只是一眨眼之间,眼前的场景又换了。这是一片漆黑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容易分不清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耳边传来怪异的低吼声——像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的抽象概念。牧野更加深入探求,黑压压的乌云下,电闪雷鸣,伴随着瓢泼的大雨,打在自己身上。自己正站在大海中央的一叶漂泊不定的孤舟上,海面上波涛汹涌,比墨水还黑,海水拍打着脆弱的小船,看得人触目惊心——是完全随机的空间,在每几次眨眼之间切换着。
“奇怪,太奇怪了!”
它根本不可能会是眼前如此凶险压抑的景色!
这时,滔天的巨浪来袭,浪潮的阴影很快淹没了牧野小小的身影,牧野迎浪而立,眼神透过了巨浪。
“难道这片空间是故意要我对眼前的景象感到害怕吗?”
轰——!
巨浪袭来,拍碎了牧野唯一的依靠,牧野也和船上的重物一起沉入海底。
“唔,好险——无论如何,必须要搞清楚这个幻境的形成原因。”
它太逼真了……逼真到每一滴海水打在自己脸上的那一丝冰冷的感觉和苦涩的咸味都和真实的海水一模一样。
“是敌人的攻击?”
牧野在下沉的过程中,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快速调整好身姿,向着深海更黑的地方游去。
如果这是敌人的攻击,这也就解释了这些幻境——敌人要在精神上摧毁我的意志!达到不战而胜的效果。糟糕了,这可是最难缠的进攻。
先反其道而行之试试看!我们会对未知的黑暗感到恐惧,这是我们本就有的心,不可逃避,不可逃避!黑暗会迷惑我们的意志,恐惧使我们全部变成了懦夫。
牧野还在向黑暗进袭,在黑暗的尽头,一个光点突然呈现,然后越来越大,牧野不紧不慢的游过去,急于求成反而会适得其反。终于,牧野距离光源仅有一步之遥,她伸手去碰,白光瞬间包围了牧野。一切,又归于起始,原初的黑暗。
“还好,接下来会是……”
一摸一样的黑暗,只是少了那些嘈杂的声音。牧野跨出的脚步刚一落地,黑暗的恐惧就被纯白代替。
“好刺眼。”
牧野伸一只胳膊挡在眼前,就在牧野觉得万事告终之时,下一刻,牧野只觉得天旋地转,纯白的空间也出现了裂缝。啪叽!裂缝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像是玻璃碎裂的声音,缝隙之间渗出了鲜血,牧野身上的负荷也越来越重。
牧野跪在地上,痛苦的抱住头,这才明白:渗出鲜血的不止有缝隙,还有自己的五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牧野的视野越发模糊,血液起初在空间内积起薄薄一层,后来便很快也没过了牧野的半身——牧野的心肺像是要撑爆身体。
最后,随着空间的彻底破裂,牧野从心境世界中清醒过来,口中吐出一大口血液,从石头上跌落下去。
“呼——!呼——!”
牧野惊魂未定。
“咳!咳咳!咳咳……”
“多绪!”
“呼——呼——”
“多绪!快回答我!”
“咳!咳咳……”
祁沐歆连浴巾和鞋子也来不及穿上,就奔向了牧野。
牧野果断的暂停了时间,抽出手帕,将嘴角的血迹擦干,口中留下的血咽回去。
“咳……咳……咳咳……”
再将沾了血的石头用“天工开物”吞噬掉,确保将一片狼藉的现场清理干净之后,牧野才让时间继续流动。
“咳……咳……”
“多绪!”
祁沐歆焦急的检查牧野的全身。
“身体外部,没有问题,内部……”
“停!”
牧野推开了趴在自己身上,险些就要扒开自己衣服的祁沐歆。
“没必要。”
“身上呢?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吧。”
“没有。”
“真的?”
祁沐歆还是不确定的问了一句。
“嗯。”
直到得到牧野一句肯定之后,祁沐歆才稍微放下点心来。
“要是有什么怪异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不要隐瞒,不要慌张,好吗?”
现在,最需要冷静的人,是你啊,沐歆。
牧野能理解祁沐歆这么着急的原因。
“嗯。”
同一时间,斟鄩仍坐在后院翻阅《璇霄往志》第三册,手边的茶放凉了。
“报!魔王大人。”、
“坐吧,莉莉。”
莉莉亚斯跪在魔王面前。斟鄩撤掉茶具,变出一杯饮料——莉莉亚斯并不喜欢喝茶。
“大王——她们——在撤离——”
作为魔王的第三只眼,莉莉亚斯,一脸的懒散,说话也总是慢悠悠的,让人怎么也联想不到她是一名优异的召唤师,天底下就没有她追踪不了的人。
“辛苦了,莉莉。”
说着,斟鄩从怀中抓出一把糖果,放进两眼放光的莉莉亚斯手里,轻拍着她的头,露出慈爱的笑容。
“谢谢——魔王大人——”
“也给你姐姐带点过去,别吃太急,这儿还有很多。”
相比起莉德薇尔,莉莉亚斯还是很好相处的。
“姐姐——在和她们交战哦——”
“什么!”
斟鄩的手抖了一下,随即丢下书。
如果单纯的把牧野看作普通女孩就太危险了!纵使她失去了九成的力量,但仅剩的一成力量也足以在这里掀起血雨腥风。
“实在是太冒进了!”
“瑞克曼先生——也在——还有——啊,肯先生——”
“我不是说过别过来吗!”
斟鄩愤怒的拍一下桌子。
“快告诉我莉德的位置,你去劝住他们撤退!”
“知——晓——啦——”
…………
我的力量……竟然退化到如此地步……
牧野回想起自己鼎盛时期的力量,不禁感慨着。
“创造之神”的权能丢的一干二净,那自然“天工开物”的使用被极大的限制了,对付小怪还绰绰有余,但如果是……
“小多绪,走吧。”
祁沐歆换好衣服,背上弓,正在向牧野招手,一边赶过来。
唔,头有点晕,怎么回事,好累。
“你……算了。”
这股气流……从“心境”中出来就一直存在,好奇怪的气流,是因为这里是拟似世界,还是魔界特有气息?
身为创造万物的神,牧野对空间的感知十分敏感。
总而言之,先唤出“天工开物”提防吧。
“小多绪……”
牧野回头一看,祁沐歆端着两手,呆呆的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