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烙印大陆,除去把生命当作消耗品的德洛斯,斯托利亚和明一的人们拥有着一个叫做人生的东西。
从母亲的腹中诞生,拥有一个或幸福或悲剧的童年,找到一个自己爱的人结婚,诞下一个或者几个孩子,作为自己的延续抚养他们长大,然后安然的迈入死亡,不管是在战场上还是在睡梦之中,这便是人生两个字所包含的全部。
克林特·马尔福也是这么认为的。
在他诞生的年代,德洛斯的受肉尖塔已经在每个城市拔地而起,自然诞生已经成为了德洛斯的禁令,无序而不确定的遗传是不完美的,爱情和亲情同样也是米凯尔座下无用的变量,自然诞生者的父母会被就地处决,或者送往前线——其实二者没什么区别——而残留下来的孩子就会被送往每个教区的孤儿院,作为国家的可消耗价值。
建立在冰冻海洋之上的德洛斯,塞拉弗堡之外的所有的城市都是坐落在一个个由蒸汽熔炉驱动的移动要塞之上,这些山脉一样的巨兽吞吐的黑烟连呼啸的狂风都无法吹散,它们将冰冻的云层染成黑色,最终落在冰原上,成为德洛斯厚厚的迎宾踏垫。
这样的巨兽,自然是需要人来进行维护的,不光是移动要塞,钢铁天使,德洛斯的护教军们用的铳械,诸如坦克和火炮之类的战争机器,每一个严丝合缝齿轮都需要用鲜血和汗水来润滑,每一个喷吐蒸汽的熔炉都需要内脏和骨骼来点燃。从教区孤儿院长大的克林特·马尔福没能成为炼金术师,或者调查者,事实上,他连第一次测试都没有通过。
那时候还残留着一点点怜悯的德洛斯给他寻了个好去处:塞拉弗堡城郊,杰夫·舒雷伯的机械工坊。
那里的主人是个挑剔的角色,提前向塞拉弗堡的大人物们报备了一下,需要一位学徒,必须是自然诞生者,要是连他那里都没有克林特的容身之所的话,像这样的孩子,或许就只能被塞进巨兽之中成为活着的润滑剂。
杰夫·舒雷伯是整个德洛斯赫赫有名的炼金术师,机械师和枪匠,也被称为“.357口径的火药诗人”。虽然挑剔,但是他的目标客户非常杂乱——战场上生命不足十秒的德洛斯护教军,指挥官,调查者,在移动要塞腹中工作的底层劳工,甚至是主教群的几位大人物。
克林特并不认为他是一个德洛斯人,因为他在这个残酷的国家里表现得实在是太过温柔了。
小到磨损严重的扳手和螺丝刀,铳械内旋螺线的维修,大到炼金武装和战争机械的调校和整备,甚至移动要塞的扩建规划和力学分析,只要有机械相关的需求,他一概全部接受,不需要催促,不需要逼迫,他总能给你一个最完美的答案。
在克林特来到舒雷伯机械工坊的第一天,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杰夫面带微笑着看着满脸煤灰的他,右眼的单片眼镜里映照出炼金熔炉的黄色火光,熔炉内里流淌的是融化的金属。
“拿着这个,“他将一把未完成的转轮铳械放在克林特的手中,这把铳械对于十几岁的克林特来说甚至都有些沉重,在接过这东西的时候他的身体向前一屈,”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黄金。”
“黄金?”毫无威严的杰夫脸上露出了一丝讶异,却又转瞬变成了波澜不惊的温柔微笑,“为什么是黄金呢?”
“……我们教区的主教说,德洛斯的炼金术是为了寻找蕴含在金属之中的……完美,“克林特擦了擦鼻尖上挂着的鼻涕,德洛斯的天气,在室外呆几秒就会被冻成冰雕,“我看到了黄金。”
“嗯,”杰夫挑了一下眉头,“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我……我想留下,只要能帮到您我干什么都行,我不想去外面,我没地方去了,我不想去那个怪物肚子里……”
克林特颤颤巍巍的说,目光游移在杰夫和背后的液压闸门上,那扇门之后,有一位带着他来的护教军官,只要杰夫给出一点否定的答案,克林特立刻会被带走,这辈子陪伴着他的就只有泄压阀的轰鸣和齿轮啮合声,然后工作到死。
“见过这个吗?”杰夫叹了口气,从身后摸出来一个红彤彤的东西,拿在手里把玩。
“好像是叫,苹……苹果,在孤儿院见过,能吃,主教和修女不让我们吃,这都是给大人物的。”
“嗯,伸出手来,“杰夫又鬼使神差的摸出一颗沉重的黄铜外壳子弹,放到克林特的手心,又把苹果放在了靠近窗边的桌子上,自己站在一边,“打碎它。”
“我不会用……铳械。”克林特看了看手里的金属弹丸,又看了看手中未完成的沉重铳械。
杰夫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就准备去开闸门:“你可以走了。”
砰——!
枪响在杰夫的背后响起,巨大的轰鸣声和火药味环绕在全密闭的机械工坊之内,克林特被巨大的后坐力震到地上,眼中满是恐惧,杰夫面前的闸门被拉开,全副武装的护教军闯了进来,德洛斯的冷风吹入房间之内。
“怎么回事?”
“没什么,”杰夫眯了一下眼睛,看着桌子上碎成几瓣的苹果,还有镶嵌在钢梁上歪歪扭扭的弹头,“只是在做一些炼金武装的测试,欢迎来到舒雷伯机械工坊。”
“哦……”穿着厚实,戴着呼吸机和马脸一样的面具的护教军发出了沉重的呼吸声,“这个孩子我就带走了,主教耐心有限,看在你参与了空中庭院的设计才对你网开一面。”
“这个孩子我留下了,”舒雷伯拍了拍那人的肩,“承蒙主教群恩惠,愿米凯尔荣光护佑您。”
又是一阵长而沉重的呼吸声,那人在黑色目镜之下的目光好像居高临下的审视了一下呆坐在地上的克林特,镶铁的靴子踏了一下地板,推开闸门:“米凯尔的荣光护佑您。”
在那人走后,内侧的房间拉开了一个小缝,一个女人趴在门缝上警惕的看着外面。
那一天,克林特第一次知道了苹果的味道,虽然只是已经被火药熏黑,被高温烤熟的一块残渣。
但是有一件事他不知道:
那把铳械根本没有进行任何的校准,就连膛线都没有,甚至连能否正确击发弹药的底火都难。对于杰夫来说,那是一把彻头彻尾的失败品,正准备将其丢入熔炉熔化回收,那位护教军官便带着克林特登门拜访。
“嘿,大叔,别睡着啦!”孩童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克林特迷迷瞪瞪的睁开了眼睛,身下坐着的干草堆在面前小篝火和明媚阳光的灼烧下发出春天特有的香气。在他背后的田垄上一堆小孩嘻嘻哈哈的跑过,他们骑着一根树枝当马,在模仿斯托利亚的骑士们玩着自己的战争游戏。
“你们是什么骑士啊,小子们。”克林特揉了揉眼睛,在他的面前有一根树枝,上面挑着一个苹果正在火上烤。
“我是威严之森!”
“我是凛冬狼卫!”
“我是耀阳裁决,耀阳裁决是最厉害的大骑士!”
“你胡说,耀阳裁决都是花架子,骑着狼的凛冬狼卫才是最帅的!”
“耀阳裁决不是用剑的,你该找个更长的木棍才是,他们的武器是长枪。”克林特看着那个自称耀阳裁决大骑士的孩子说,然后他随手从旁边的干草堆里拿出一根长长的枯树枝,“来给你这个,这样才有点耀阳裁决的味道。”
“哇,难道大叔你真的见过耀阳裁决大骑士啊?”孩子们围在他的身边,眼中泛着明亮的光问道。
“我嘛……”克林特挠了挠头,“远远见过,毕竟我来森特里奇之前当过异端猎人嘛。”
“那耀阳裁决一定很帅!我听说他们从来不穿盔甲,白衣白马白披风!”一个孩子自豪的笑着说,“我长大也要当耀阳裁决大骑士!去杀异端和德洛斯人!”
话音刚落,旁边自称凛冬狼卫的孩子猛地拍了他一下:
“凛冬狼卫才是最帅的!我爸上次去凛冬山城见过他们!他们真的骑着狼,还有大剑!凛冬狼卫能把耀阳裁决按在地上打!大叔你见过凛冬狼卫吗?”
“不要打架,”克林特翻了一下在火堆上烤着的苹果,笑着说:“凛冬狼卫我也见过,我觉得他们更厉害一点,毕竟他们是驻守边境的嘛。”
“你都没见过耀阳裁决,我可见过凛冬狼卫,大叔都这么说了,肯定是凛冬狼卫厉害一点!”提问的孩子骄傲的昂起了头,“又在烤苹果,真的好吃吗?”
“好吃,我一直是这么吃的,不过我这次就带了一个苹果,下次你们来的时候我也给你们烤烤尝尝,”克林特拿起木棍来,吹了两口气冷却了一下,“是晚饭时间了吧,再不回家你们的妈妈要骂你们了。”
“对哦!”男孩们扔下手里的武器,森特里奇镇里家家户户的烟囱已经冒出了青烟。
“如果遇到珍妮斯的话,告诉她一声,晚饭不用等我了。”克林特咬了一口被烤的绵软脱水的苹果,对着孩子们挥了挥手道。
“好——”孩子们欢快的往镇子里跑去,声音也越来越远。
克林特三口吃完一个苹果,看着面前正在翻耕的土地,拉伸了一下筋骨,粗糙的手握上了旁边的锄头。
“这农活还真难啊,看来今天是干不完了,还得找点人学习一下才是……”
从森特里奇镇的方向传来了马蹄和车轮的声音,克林特循声望去,有一辆带蓬的马车上面绑着大大小小的家当,被一匹老马拖着正在顺着田地之间的小路向镇外走去。
“兰斯?”克林特抹了抹嘴,驾车的人他是认识的,是他的邻居,在森特里奇镇当猎户也做一些皮革加工生意,也算是有点小钱,“这是去哪儿?”
“啊,克林特,”名叫兰斯的人挥了挥手,拍了一下马车道,“出来跟克林特叔叔问好。”
马车的窗户拉开,露出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的脸,他们看向克林特的眼神带着十足的感激和敬佩,接连向克林特问好。
“唉,镇教堂那儿收到了签名信,”兰斯摘下了帽子道,“德洛斯人好像在北边进军,离开壁外的凛冬狼卫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凛冬山城也遭重,怕是又要打仗了,趁着这几天我把家里的田和存货卖了卖,准备到帝国南侧提前避难。”
“这样,”克林特弹了一下他的牛仔帽缘,“想好搬到哪了?“
“青森城那边吧,我在杰里科那里有个表亲,他们会照顾一下的,而且孩子们也到了上学的年纪,青森城那边的学院也好许多,我记得你也是从帝国南侧来的。”
“对,”克林特赔笑道,“不过我这个岁数,都不知道我家在哪儿了。”
“唉,咱们这辈子就是奔波劳累的命啊,谁让摊上了不好的时候呢,帝国加税,国教的供奉也加了,这几年还有马帮趁火打劫,森特里奇这镇子也不算小,怎么没有能做主的呢……你和珍妮斯过得怎么样,都结婚四个月了,她也是个苦命的姑娘,一个人拉扯迦伦到这么大。”
“我是个异乡的浪客,她愿意嫁给我已经是三生有幸,如果不是她当时找到我的话,我恐怕已经饿死在凛冬山城了。”克林特打趣地回应。
“什么异乡人,你一个人打退了肆虐了森特里奇几年的马帮,把他们吓得这都多久没回来了,森特里奇人不会忘记你为我们做的一切,森特里奇就是你的家。”兰斯有些激动。
“克林特叔叔,你带刀了吗,我还想看你的飞刀……”马车车厢里有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满脸崇敬的说道。
“真不走运,”克林特拉了一下帽缘,他的牛仔帽是生牛皮做的,弹起来会发出好听的响声,“我今天出来给珍妮斯的地除草,没带小刀呢。”
“你的背带和腰带都已经旧的不成样子了,我走的时候家里还剩一些皮革,都送给珍妮斯了,到时候让她给你做几件新的,”兰斯戴上了帽子,“你为森特里奇做的一切,我们无以为报。”
“天要黑了,再往南就是青木之森的边缘,那里危险的很,快些走吧,晚上不要赶路。”克林特拍了拍马车车厢,将露出来的窗帘塞了回去。
“说的是,唉,祝您平安,克林特先生,希望有朝一日我回森特里奇还能见到您。”兰斯用力握了一下马鞭,马蹄声在此哒哒的响了起来。
“一路顺风。”
克林特挥了挥手,扛起地上的锄头,从地上拔了一根草茎含在嘴里,就像是抽香烟一样。他抬起头来,看向了森特里奇,地平线的尽头是延绵的凛冬山脉。
“嗯……德洛斯啊,”他轻蔑地笑了一声,随后脸部抽动了一下,目光偏向了西方,那里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随后,他吹着口哨,向森特里奇镇内迈步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