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特将惜字如金的转轮打开,还在飘烟的黑色弹壳一齐落在身下的雪地上,弹壳上残留的温度将身下的雪灼烫,深深的陷入雪地之中。克林特粗糙的右手手掌轻轻向上一扬,六颗全新的.357口径特制子弹依次坠入空仓之内,随着左手甩动的惯性,新的一轮弹药已经填装完毕。
他的身体如同矫健的猎鹰一般跨越战壕,被风掀起的马甲内侧寒光微闪,就在战壕内的士兵刚刚举起手中的量产铳械时,在半空中的他右手从马甲内侧抓出一把飞刀掷出,纵向旋转的刀片轻松的划开了一个德洛斯士兵的头盔,深深的嵌入了他的头盖骨内,他的身体和装备瞬间化作一团白灰。
落在战壕内侧的克林特微微欠身,金属弹丸组成的火线仅仅的贴着他的帽檐划过,士兵们已经陷入了惊慌,刚准备塞入枪膛的子弹也落在了地上,在他们的眼中,飞身进来的克林特就像是德洛斯信仰里审判不忠者的天使,哪怕是斯托利亚的大骑士,都未曾给予他们这样的压迫力。而在克林特左手压着帽子起身的瞬间,他右手手指的每个指尖早就已经抓满了新的刀刃。
对于在蒙特卡洛-魏丝恩德会战332号高地驻扎的德洛斯人来说,这是一场屠杀,而施予暴行者只有一人,不管是任何的子弹,炸药,炮火轰击,都没法接触到他哪怕一点。仿佛是在那些投掷物掷出的一瞬间,这位戴着牛仔帽,须发皆白的德洛斯人就已经判断好了这些东西的轨迹和落点,就像一把划开伤者腹部的手术刀,以最精准的姿态和最短的移动距离进行躲避。
他们甚至觉得,哪怕是德洛斯最强的战争引擎——移动要塞和空中庭院的的“焦土规程”,即无差别的使用黑水银火药轰炸一整块区域,这个拿着古旧铳械的枪手都能够毫发无伤的从燃烧过后的浓烟里走出。
士兵们登上了阵地后方预备突袭的坦克,车长指挥着护教军士兵紧锣密鼓填装炮弹,德洛斯坦克一轮齐射的破风声足够给那些刚上战场的小伙子们的神经碾碎,但是克林特早就习惯了这样密集的炮火声,闪转腾挪之间,他已在换弹的间隙躲过了德洛斯士兵的一轮齐射,火光从惜字如金的枪口喷出,一枚黑色的金属弹头发射而出,弹尖正冲着一颗飞翔而来的黄铜炮弹。随着一声半空中的爆炸,那颗黑色的金属弹头已经贯穿了一台坦克正前方的防御装甲,坚固的装甲立刻撕裂出一个足够成年人体宽的大洞,在坦克里的德洛斯士兵重新装弹之前,驾驶舱已经被内爆的黑色弹头掀开。
而几乎是这一台坦克爆炸的瞬间,呈圆弧状形成压迫阵型的另外四辆坦克驾驶舱也同时爆炸——克林特·马尔福并非只开了一枪,在一步躲避之时,他同时瞄准了五个不同的目标,每一发黑色子弹都打在了坦克装甲的结构薄弱处。
“只要你离开森特里奇。”
克林特从怀里掏出一根新的雪茄,伏稳了因为爆炸的气浪而有些歪斜的帽子,向前走着俯身靠近燃烧的坦克残骸油箱旁,里面的已经稀释过的煤油正在缓缓燃烧着,他对着余火费力地嘬着才把这根东西点燃,满意的吸了一口之后,他眯着眼睛继续说:
“我不会杀死你的,我保证,尤利乌斯。”
他的头微微一偏,一颗炮弹擦着他的发鬓而过,炸响在不远处的另一辆坦克残骸上,剧烈的火光点燃了战场,他抬手又开了一枪,弹头突破装甲的缝隙再次爆炸,这篇战场已经陷入了沉寂。
他是孤身一人从高地下方的关口杀上来的,而这座高地之下已经堆了数十台坦克残骸,无一例外的,它们的驾驶舱上都有一个能够看到正对面的空洞,创口铁壳外翻,像极了金属熔化之后又迅速固化的样子。
而克林特只是身上多了些尘土,衣服上还残留着几个未燃尽的火星,随着他轻轻的拍了拍衣领,这些火星被抖落了。
“该死,克林特,”雪幕之中佩伯军士的身影出现在前方不远的山丘上,他左侧的义肢紧紧的握着那面脏污战旗,“你都已经这个岁数了,精准度一点都没减。”
“几个月前还热了热身,我这条老狗还有几颗牙,”克林特咬着雪茄笑着说,露出两排黄黄的牙齿,“离开吧,尤利乌斯,去学着离开战争,离开森特里奇,死在战场上,或者在我的手下绝对不应该是你的归宿,哪怕是念在老战友的情面上。”
“我将一辈子都献给了德洛斯的伟大战争……”佩伯军士摇了摇头,稍微挪动了一步,脚下的碎石混着残雪和碎石一起滚落,“事到如今,已经无法离开了,蚀刻赐福者之间必定要相互猎杀,蚀刻仪式是一场战争,战争没有私情,哪怕是对你,我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那位女孩必须死在我的手里。”
“可是你又能怎么做呢?只要我还在,你就不可能进入森特里奇,”克林特再次打开转轮,从子弹袋里再次摸出了六发黑色的子弹重新装填。他用的并非是常规的黄铜壳子弹,弹身通体漆黑,如果仔细看的话,上面还镌刻着花纹和文字,发出淡淡的金色光辉。在重新装好了弹药之后,他轻轻的的推动了一下转轮,弹簧和机械的细小传动声听起来分外悦耳,“继续派遣德洛斯的破铜烂铁吗?这些东西没法杀死我,哪怕是斯托利亚的大骑士都曾经倒在我的手下。”
“‘炽色交换’(.499-Flamme)子弹,我们那个年代激进的炼金产物,用炼金术改良的弹壳,固化的黑水银粉末装药,就连弹头也同样是掺了黑水银的金属锻造,每一颗弹丸都是炼金术师制造,再通过调查者的手组装好的一次性炼金武装。”佩伯军士眯着眼睛看着克林特填装的动作。
“嗯,舒雷伯老师的风格一贯如此,已经不再产了,不过我还有些私藏存货……光是这一发的制造成本,估计就能武装现在的护教军半个团吧?”
“我听说这种子弹不能由普通的铳械发射。”
“除了惜字如金,”克林特擦了擦左轮铳械上的积雪,上面镌刻的德洛斯语铭文和长年累月使用的刮擦痕迹清晰可见,“惜字如金并不像其它的炼金武装那么新鲜花哨,它能做的只有铳械该做的事情:装填,发射,再装填,不论是多么暴烈的弹药,它都能承受,当然,作为炼金武装,它并不需要装填弹药,但是我爱死了重新给铳械上膛的过程,还有弹头和转轮的碰撞声,我了解惜字如金,而惜字如金也了解我……黑水银是个好东西,自从炼金术师们遵循约柜的启示,在那些冰冻大海的底层找到了这些能够剧烈燃烧的液态金属,德洛斯便有了和斯托利亚的神秘学家对抗的资格。”
“炽色交换子弹,烟熏炼金炉,甚至足以将城市蒸发的弗兰肯斯坦型战略火箭……黑水银是米凯尔的恩赐,但是这份恩赐,却被惜字如金牢牢束缚住,而且……也只有你能驾驭这把铳械,”佩伯军士毫不掩饰话语里的敬佩之情,他用肩膀扛着战旗坐了下来,“再聊会儿天怎么样,我没法维持【伤心俱乐部乐队】太久,重新召唤军队也需要……不少的精力。”
“随便,正好我也休息一会儿,要不等我抽完这跟雪茄我们再继续?”克林特弹了弹雪茄上的灰,回身靠在了坦克残骸上,上面燃烧的火映的他脸有些发红,“你的蚀刻很好玩嘛,是把你参加过的战场重现出来吗,只不过德洛斯护教军的指挥官换成了你。”
“蒙特卡洛-魏丝恩德会战,很熟悉吧?”
“仿佛就在昨天,谁能想到已经过去三十五年这么久了。”
“你的‘炽色交换’不多了。”
“最后六发,”克林特将惜字如金塞回枪套里,“不过你倒不用担心我,我还有不少我常用的“珍贵言语”(.501-Wörter)子弹,而且,我的蚀刻也还没有解放。”
“我以为舒雷伯只会做.375口径的子弹,原来还有.499和.501口径的吗?”
“不,.499和.501只是军械库内注册的型号,惜字如金舒雷伯老师唯一一把并非.375口径的铳械,这些子弹都是为惜字如金……为了我而开发的,整个德洛斯只有我能使用。”克林特自豪的笑着说。
“这么大的口径,难怪你能打穿那些大骑士的盔甲。”
枪炮的轰鸣和骑士的喊杀声化作了两位德洛斯老兵聊天的背景音,在遥远的雪幕之后播放,刚才调兵遣将的佩伯军士与在装甲洪流之中灵巧搏杀的克林特都呈现出了极度违和的放松感,继续着刚才被打断的叙旧聊天。
“克林特,你就这么唾弃德洛斯吗?”佩伯军士轻声问道。
“唾弃……不,我并不唾弃德洛斯,”克林特扭了扭肩膀和脖子,老迈的骨头发出了咔咔的声响,“德洛斯是我的故乡,我知道的,这个国家从建立以来,就是为了向斯托利亚复仇的,我们是被放逐的不破血盟大骑士团的后裔,我们的祖先舍弃了魔法,使用了约柜之中的金属开创了伟大的蒸汽和钢铁国度,不休的熔炉成为了我们世代血仇的复仇利刃,我们生来便如此:一切都为了更伟大的事业。”
“但是你还是背叛了你的家乡,保护着在你身后的斯托利亚人。”
“我没有向往斯托利亚而来到这里,我离开德洛斯的原因只有一个……德洛斯背叛了我。”
克林特腮边的胡须动了一下,记忆里的那份痛觉再度刺伤了这个六十岁男人的心脏。
“我和你一样,曾经都是这座战争机器的齿轮,德洛斯很冷,永霜冻原以北,那里并非是人类能够居住的地方……但是至少,我曾经在那里有个能被称为家的地方。”
“舒雷伯机械工坊,你是在那里长大的,但是杰夫·舒雷伯不是你的父亲。”
“对,”克林特揉搓了一下手心,“但那里是我的家,我怀着对德洛斯的忠诚和尊敬杀死了那些斯托利亚的平民和大骑士,我也想像你一样,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军人,用荣耀和勋章填满自己,但是我的耳边听不见勋章清脆的响声,我看不见主教群和米凯尔的身影,每次我闭上眼睛,我就能看到那些被我杀死的人诅咒我的眼神,还有他们血肉模糊的尸体,忠诚,尊敬,荣耀,复仇无法将我填满,就连睡眠都成为了奢侈……除了在第二次凛冬山战役之后,我回到舒雷伯机械工坊,那天晚上,我睡了个好觉。”
“德洛斯生而如此,我们不能对斯托利亚人产生任何的怜悯,这不够解释你为何背叛了德洛斯,克林特。”
佩伯军士手上旗杆的旗帜在风中摆动着,上面绘制的是米凯尔的战争天使,传说代表正义的米凯尔的座下总共有三位炽天使,分别代表着战争,荣耀与忠诚。旗帜上的战争天使左手高举着一把利剑,右手捧着一碗鲜血洒向下方燃烧的城镇。哪怕已经沾满脏污,天使背后的金色十字架依然发亮。
“你要这么说的话,那这天估计不是很好聊下去了。”克林特再度弹了弹雪茄灰,褐色的雪茄身已经燃了一半,看起来森特里奇杂货铺的卖家骗了他,不论在哪个地区,这雪茄都算是烂货中的烂货。
“杰夫·舒雷伯是你杀的,不是吗?”佩伯军士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
克林特夹着雪茄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鹰隼一样的目光猛地抬起,看向了山坡上的佩伯军士,这句话毫无意外的,触动了克林特的逆鳞。
“你……”
“你亲手摧毁了舒雷伯机械工坊,杀死了自己的老师,主教群的直接命令,杰夫·舒雷伯触及了德洛斯的禁忌,他和一个女人相爱了,甚至生下了一个孩子……德洛斯的自然诞生者,有着蓝色眼睛的孩子,而你是他的奉遗者和审判官……虽然德洛斯没有秘密,但是这件事却从所有的行动记录之中抹除了,你的那一枚代表德洛斯最高荣誉的金十字勋章,也是在这之后被授予的。”
佩伯军士慢慢的解开了自己破旧大衣的衣领,也解开了脏兮兮的内衬,在他满是刀伤,烧伤和疤痕的胸口,正中央印着一个漆黑的原型,就像一个漆黑的日轮,而咒纹向着四面八方延伸。
“这不是蚀刻……也不是德洛斯的东西……”克林特抓着惜字如金的手越来越紧,“斯托利亚的魔法,你自诩德洛斯的忠犬,一样沾染了斯托利亚的魔法。”
“这不一样,”佩伯军士深深呼吸了一下,“这是一场交易得来的力量,我成为了神明的半影,交易的筹码是那个女孩的性命——我并非为了她手里的神迹,我要的是她。”
“交易……与谁?”
佩伯军士胸口漆黑的日轮开始缓缓地转动,似乎在吸收着什么东西作为代价,来从佩伯军士瘦弱的身体里榨取更多的东西。日轮周围的咒文蠕动了起来,斯托利亚无属性的魔力化作的蓝色微光在他的皮肤上慢慢点亮,感官敏锐的克林特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我会告诉你答案的,在此之后。”
原本席卷蒙特卡洛边境的寒风变得更加凛冽,佩伯军士手里的旗帜扑簌扑簌直响,突然提高的风速也让克林特雪茄上燃烧的更加迅速,那一朵红点在雪幕之中分外显眼。咒文已经从蠕动变成了剧烈的抖动,天空之上传来了汽笛的声音,那是德洛斯的最终战争引擎——空中庭院的泄气阀的声音。
一个四四方方等人黄铜棺从天而降,轰隆一声砸在了克林特前方的坦克残骸上,来自上方的落雪也从白色变成了德洛斯特有的黑色雪花。
黄铜棺上附着着许许多多或大或小的管道,在正面的一盏红灯抖动了一下,向上翻去,给灯光染色的红色半透明纸带变成了黄色,容器上的齿轮啮合,连杆转动,正中央规整的分开了一道裂缝,温热的蒸汽从里面逸散而出。
克林特认出了面前的东西,他此前只远远见过一次。
虽然克林特曾经是令斯托利亚人胆寒的大骑士猎人,孤身杀死了几十位大骑士,但是他的体力终究有限,无法长时间作战,更无法扭转这场持续了近百年的战争的走向,毕竟,他也只是一个有着卓越技艺的人类而已。
但是这黄铜棺内的东西,确确实实的有着扭转战场局势的力量,尘封在黄铜棺之内的钢铁天使,同样也是德洛斯的激进造物,内里巧夺天工的曼妙身体中,由炼金术精雕细琢的血管里流淌的并非蒸汽和血液,而是处理过的黑水银。
黄色半透明纸带翻动成了绿色,棺内已经完成了泄压,内里的东西已经和在远方的某个同样被经过精细改造的大脑完成了同步,指令化作数据传输,数据又覆写成了可以被执行的规程,根据写在金属身躯里的协议预备执行。
克林特说错了,“炽色交换”弹药确实停止了生产,但是在杰夫·舒雷伯死后并没有停止后续的研发和迭代,而这些人类无法控制,铳械难以承受的炼金弹药,最终成为了装配在一些最终兵器上所用的炼金武装的雏形。
少女睁开眼睛,瞳孔收缩了一下,周围的温度很低,但是没有寒冷的感觉。
折叠起来的镀金的片翼一层一层在背后交替展开,身体各处的矢量喷口稍微调试,确定没有任何损坏,漆黑的纹路逐渐覆盖在她的金翼上,体内的烟熏动力炉开始了增压吸气和压力燃烧。
掠过高空的庭院抛投下来的东西,不是它物,是一座钢铁天使的拘束仓。并不是所有的钢铁天使都需要拘束,这些集结了德洛斯最好的机械师,炼金术师,调查者,枪匠,工人和一声一起精心设计调教出来的米凯尔代行者,同样有着自己的等级划分:
炽天使守卫着通往约柜的门扉,智天使的大脑组成了庞大的策略树演算矩阵,镶嵌在战争引擎中的座天使是巨兽的缰绳,主天使从上级获得指令向下转译,能天使的利刃从高空突袭,权天使在地面形成推进壁垒。
而那些集合了权天使和能天使的架构的精髓,将普通炼金炉替换为黑水银驱动的烟熏炼金炉所制造的特殊个体,则被赋予了力天使的开发代号,她们无法被挂在要塞的悬架上,要保存刻在她们已经濒临崩溃的人格和大脑上“听从命令”的本能,必须将她们囚禁在那一方铜棺之中。
她们是战场上的狂犬,只会撕裂面前能见到的一切——斯托利亚人,或者德洛斯人——她们的烟熏炼金炉毫无稳定性可言,绚烂的殉爆就是她们最后的价值。
“只是你要记住,克林特,”佩伯军士看着自拘束器中走出的钢铁天使,“这个问题的答案,将会成为你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