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瑟拿着一根小小的炭笔头，在腿上的泛黄纸张上仔细地画着，时不时还在图画的周围用文字进行标注，她的笔迹和丽诺尔很像，毕竟不论是斯托利亚语还是写字的手法，都是丽诺尔教他的。
那一身萨尔丁的祭礼服不再是最初时候的庄严华贵，上面的鳞片和金属饰物已经剥落，污渍和泥点也洒在了衣服上，上面还有几个被荆棘和树枝丛划出来的缺口。
“你在画什么？”李燊冬凑了过来，看着娅瑟在纸上写写画画。
“地图。”
“地图？”李燊冬撇着嘴笑了一声，“这里可是梦的狭间，不能用外面的常识来理解，再说了，也没有人会看你的地图，我们也不会走回头路。”
“个人兴趣，我喜欢把我学到的东西用能够触摸到的东西记录下来，不是为了给谁看，只是作为记录而已。”娅瑟刮擦着炭笔，飞快地在纸上画出了刚才在噩梦域的潮湿峡谷中，包裹着他人梦境的巨大花苞素描。
“整挺好。”
李燊冬和娅瑟坐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身下便是一个巨大的水潭，在里面装下整个森特里奇镇大小都绰绰有余，娅瑟的尾巴伸进水里，皱着眉头研究自己的笔记和地图。潭边的水岸上，长满了茂盛的水草和不知名的花朵，粉色的半透明蝴蝶在水草丛中缓缓飞舞，飘飘乎在半空若隐若现。
但是跨越水潭的对岸，却是一整个平整断面，潭中的水化作瀑布向下方深不见底的漆黑倾泻，而对岸也空无一物，阳光被后方的山谷遮蔽，天空上没有云彩，靛蓝，红色和黄色的霞光混在一起，像极了一副斯托利亚的印象派油画。
自从她们从美梦域的小木屋出发，只是漫无目的的向着某个方向走，沿途调查着随处可见的梦境气泡，而在美梦域的尽头，平原之上凭空出现了高山相夹而成的数道山谷，山谷之中潮湿且不见天日，这里也不再有粉色气泡，包裹着梦的是那些生长在藤蔓上的花朵，而内部的梦境也和美梦域中的景色不一样，变得更加危险而扭曲，由此她们确定自己已经跨越了美梦域的尽头，来到了噩梦域。
娅瑟翻到纸背，在四条竖线上擦了一道斜着的横。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去过四千三百二十五个梦境世界了，美梦域的气泡大概只有一百多个，剩下的全都集中在噩梦域中。”
这些纸笔，还有其它的一些东西都出自其他人的梦境世界之中，李燊冬在这里呆了很久，久到足够有时间给自己锻造一把全新的刀出来，因此她也教给了娅瑟从梦中将东西带到无梦狭间的方法：只取走必要的东西就离开，绝对不能被梦境的主人发现。
之前娅瑟曾经潜入过一个美梦域的小孩子梦里练习偷窃，但是却被梦境的主人发现，而那美梦气泡破碎了，直到很久之后，她们在噩梦域再次发现了这个小孩子的噩梦世界，因为娅瑟的过失，他的美梦变成了骇人的噩梦。
不过娅瑟倒是没有负罪感，李燊冬也没有对她进行高高在上的道德指责。
随后她们继续在噩梦域一个接一个的花苞搜索，彼此之间很少交流，李燊冬会用刀在花苞上切开一个小口让娅瑟进去，要是找到了她们想要的人，那娅瑟便会发出信号来让李燊冬摧毁梦境将梦境主人强行唤醒。娅瑟也只是快速的在梦中环视一下，确定梦境主人之后便会直接离开绝不耽搁。
噩梦比起美梦来说更加光怪陆离，娅瑟曾经去过一个奇怪的梦境：那座梦境和在现实之中的森特里奇一模一样，但是全部的色调这有黑白，而且镇内空无一人，梦境的主人就站在街道的正中央，呆呆地望着镇子的入口——它并非人类，而是一只狗。
这也让娅瑟确认了关于【午夜雾梦】的更多情报，这个蚀刻并非只针对人类，一切存有知性的生物都会在这里获得一个属于自己的梦境世界。
不仅如此，有的人甚至会在自己的梦里睡着，然后在梦境气泡里内嵌了另一个梦境气泡。而且那些迷失在噩梦里前往迷失域的人，他们所在的花苞会绽放，原本在梦境世界里的梦魇便会被放出，它们能够嗅到李燊冬和娅瑟这两个梦中漫游者的味道，并且攻击她们。那些千奇百怪的梦魇袭来的时候，李燊冬便会抽刀来抵御它们，这些梦魇无法被杀死，只能将它们打散，不久之后便会重新组合，继续追击二人。
总而言之，噩梦域里的种种情况，大幅度增加了二人搜索的难度，娅瑟只能吊着一颗心奔命搜寻，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过去了多久，毕竟镇外的威胁一直存在，而睡熟了的丽诺尔就是一只赤条条的待宰羔羊。
将阿雪强行唤醒之后，娅瑟的进度并没有就此减缓，而是愈加焦急的寻找丽诺尔所在的梦境，她盼望着丽诺尔出现在噩梦域，而不是在更加危险的迷失域。据李燊冬所说，迷失域是人格蒸发的边界，迷失在那里的人将再也无法醒来，只剩一具还会呼吸的身体。
山谷的终点就是这座温泉水潭，再往前已经没有了路。
娅瑟和李燊冬也只能在这里稍作休息，后面的山谷错综复杂，但是她们已经排查了四千多个梦境世界，森特里奇虽然是远近闻名的大镇，几乎有着小型城市的级别，但是加上镇民畜养的家畜，宠物，四千也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只是丽诺尔和二阶堂野的梦始终没有找到，这让娅瑟也不由得烦心，只能一遍又一遍的参考笔记和绘图。
“这儿还挺舒服的，水温也正好，可以洗个澡。”
李燊冬嬉皮笑脸的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虽然在山谷中她驱逐了许多梦魇，但是她的身上一尘不染，甚至连汗水都没出哪怕一点。
“李燊冬。”
“干嘛？”
“你真的是人类吗？”
“正儿八经的，明一人，今年芳龄三十二，啊，应该是说我把自己的魂儿打进刀里的时候三十二岁，不过只要那把刀没坏，我就永远三十二岁，嘿嘿。”
“我不理解，”娅瑟把笔记合上，阿雪已经醒来保护丽诺尔了，而现在又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于是便和李燊冬攀谈了起来，也算是换换思路来让自己清醒一些，“你不像人类……最起码不是我认知中的人类，而且哪怕你只有灵魂还在这个世上，你的认知体之中必定包含情感，你没有理由跟没有感情的我一样，在这无梦狭间穿行。”
哪怕阿雪不说，她都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只是她们一直匆匆忙忙的穿梭在不同的梦境之中，娅瑟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而李燊冬的表现确实颠覆了娅瑟对人类的理解，不管是她用刀和锻刀的本事，还是她对梦中世界的熟悉程度。无梦狭间没有时间的概念，娅瑟觉得这无伤大雅，因为萨尔丁有着独特的时间观念。
但是对于人类来说，时间是一个宝贵的参考物，知识，艺术，寿命，故事——哪怕是酒这样的消耗品——都是由这一参考物的变化赋予了事物价值，丢失了时间的概念对人类来说是无法想象的恐怖场景。
而李燊冬没有恐慌，没有失常，她对所有的事情都乐在其中，就好像她已经孤身一人走过了万年的岁月，拥有着无尽的时间可以挥霍，早就习以为常。
“哎呀，你可算是能休息一会儿了，难得有机会闲聊我有跟你说过李燊冬这个名字的来历吗？”
“没有。”
“其实这并不是我真正的名字，”李燊冬仔细地洗了洗满是老茧的手，沾了点水抹平自己的鬓角，“在成为新的李燊冬之前，我曾经有另一个名字，但是我已经忘记了。”
“新的……李燊冬？”娅瑟歪了歪头，她每次疑惑的时候都会做出这样标志性的动作，配上她面无表情的幼稚脸庞，看起来着实娇憨可爱。
“对，李燊冬是一个人名，也是一个称号，”李燊冬继续说，“界明之道是明一的人类原生的力量，是人类靠着自己的智慧和知性将工具运用到极致的技艺，第一位界明匠人的名字便是李燊冬了，我们界明匠人能够锻造的东西也许会超过你的想象……比如，记忆。”
娅瑟的头更歪了一些，她实在是听不懂这个奇怪的人类在讲什么。
“哎呀很难说清楚原理，我们锻造界明刀只是一个形式……哎呀，界明之道从来不会留下任何的典籍，也没有相应的功法可以修行，这就是为啥我们界明匠人没落成这样，喏，淬体和求道，就是从界明之道里分离出去的咯。”李燊冬抓了抓头发，面露难色。
“……我可以试着明白。”
“总之！”李燊冬洗了一把脸，“踏上界明之道的修行者在真正成为界明匠人的时候，会继承自己师傅锻造出来的记忆，相应的也会继承李燊冬的名字，这是自古以来界明匠人的传统，你看我这榆木做的小小的脑子，其实里面装了也就……几百代界明匠人的记忆？”
“换句话说，”娅瑟的头摆正了回来，“你拥有从精灵纪末期，人类还不配称作文明时直到现在的记忆……这可是几万年岁月的跨度。”
“说话真难听啊萨尔丁，什么叫人类不配称作文明，”李燊冬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她和坐在巨石上的娅瑟差不多高，她将烟斗靠在肩膀上继续道：“正因如此，我经历了许许多多不同的人生，我的步伐留在了烙印大陆的每个角落，我想这是我不会做梦的原因，每个不同的李燊冬都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和悔恨，他们的执念累积在一起，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梦境便能描述。”
“原来如此，”娅瑟点了点头，“那么二阶堂野，她会成为下一个李燊冬吗？”
“不会。”
李燊冬坚定的回答，随后她慵懒的抻了抻腰走入水中，水潭并不深，知识能堪堪没过她的脚腕，她向正在奔涌向下的瀑布走着，越是靠近边缘，水流也越是湍急，但是她走路的样子如履平地，丝毫没有因为水流的力量而失衡，从美梦域长途跋涉来到这里，赤足的娅瑟至少还有鳞片保护，可是她就只穿着一双极难发力的木屐。
“这里是无梦狭间的边缘，”李燊冬站在瀑布边缘，伸长脖子看着往下奔流的水说，“我想，要抵达梦境世界的迷失域，我想我们只能继续往下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