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执行的很顺利,没有哪怕一步不是按照阿良和二阶堂奈的预期而进行的:那些驻扎在风琳沙洲的斯托利亚异色人本就无聊,见二阶堂奈送上门来哪有不接纳的道理,虽然她再次遭到了暴力的玩弄和蹂躏,但是她还是设法拿到了打开牢房大门的钥匙,然后被守卫像丢弃一块垃圾一样扔回了牢房。
然后,在夜里,那个叫阿良的风琳沙洲人带着三十几个愿意离开的囚犯,浑身淤青和鞭痕奄奄一息的二阶堂奈,还有那个阴阳怪气但愿意带路的祈水道老妪,当然,还有二阶堂野这这个从未离开过牢房的孩子。
悄无声息的走出地窖,绕开巡逻的骑士和岗哨——阿良他们在这几年的劳役之中早就烂熟于心——跨过房屋的废墟,来到北侧的城墙,他们慢慢的抠开城墙上覆盖的一层硬土,一条通往自由,安全和故乡的路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他们发出了无声的欢呼,就连倚靠在阿良怀里几近昏厥的二阶堂奈都笑了一下,他的另一只手牵着二阶堂野脏兮兮的小手,那双蓝色的眼睛不解的眨巴着。
“妈妈怎么啦?”她小小声的问。
“妈妈为我们做了很多事,但是你要相信叔叔,叔叔一定会把你带回到明一去……”阿良抓着二阶堂野的手更紧了一些,又多用了几分力气将肩膀上的二阶堂奈抱起,佝偻着走入了隧道之中。
“喔,不错嘛,”李燊冬盘腿坐在城墙上看着这群出逃的人,“小野你都没有跟我说过你还有这传奇经历,年纪这么小就能跨越祈水道,这真是……”
虽然逃离风琳沙洲非常的顺利,斯托利亚人至少要第二天早上才会发现,等到那时,这群越狱者早就隐匿进了祈水道的浮山密林之中。祈水道的地形,根本不允许大规模的部队行军,这就是为什么这里能成为阻挡斯托利亚人推进步伐的险要。
但是同样的,对于明一人来说,祈水道同样也是天堑。这些山就是活着的生物,里面盘踞的毒虫和野兽,都是祈水道这个庞大怪物的爪牙。最初明一对外垦荒的时候,一队又一队的玉武卒和堪舆官化作了山峦水脉之中无人问津的枯骨,就连淬体武者和求道修士看着这些巉岩也只能兴叹。住在祈水道北部的祈水人,除非是那些一穷二白需要进山采药以命换钱的赌徒,其他人根本绝无进山的想法,就算是非要进,那也得做好万全准备,药品,武器,食粮,再带上几个常年采药的向导和护卫才行。
这场逃亡最难的绝对不是斯托利亚人,而是祈水道。
进入山区的第一天,这只小队的三十六个人便被天上落下的浮石砸中,红的黄的洒了一地。
第七天,三个人在寻找食物之时误入了灰蚰蜒领地,被密密麻麻的虫群啃的只剩骨架。
第二十五天,连绵降水之下土石塌方,三十二个人中又有七个人失去踪迹。
二阶堂野看着从泥泞里找寻到又挖出来四具尸骨,转身紧紧抱住了二阶堂奈的腿。
“妈妈,他们怎么睡着了?我们还有好多路要走呢……我还记得那个叔叔,前两天他给我编了个花环,他们什么时候会醒呀?”
“这些叔叔阿姨走路走累了,所以他们要休息,就去了梦里,”二阶堂奈握着二阶堂野的肩膀,“梦里的世界可好玩了,那里不会感觉到饿,身体也不会累,梦就是开开心心的地方,很久之前在风琳沙洲我就跟你说过,对不对?”
“对!睡着了就感觉不到饿了!小野喜欢做梦,梦里什么都有!”二阶堂野嘻笑着说,却盖不住她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声。
虽然祈水道连年降雨,草木丰盛,但是也正是因为降雨的原因,这里所有的植物都带着足以断肠的毒性,常年生活在这里的飞禽走兽经过漫长时间的适应之后,体内也同样积攒了毒素,虽然生机勃勃,但是在这种地方寻找人类可食之物并不随意。
虽然各种资源和食物很少,但是大家都十分默契的将所有的吃食都多留一份给二阶堂母女——或许是在风琳沙洲的地牢里多年养成的习惯,也或许是他们对二阶堂奈献身将他们带出囹圄的感激。二阶堂奈身上的外伤好了一些,也能拄着拐杖自己走路,除去日间的赶路之外,在危险的夜间曾经当过药师的她就成为了团队里的医生和厨师,贴心的照顾着每个人。
二阶堂野年纪还小,到目前为止,或者说自幼便生长在监牢里让她的认知和其他人不同,到现在她都觉得自己和妈妈一起在进行一场外出旅行。团队里的其他人也不愿破坏她的天真,便一直照顾着她陪她玩耍。
“二嫂,”阿良摸了摸湿润的黑色石壁,傍晚的时候,一行人找到了一处山底岩洞,看起来之前是什么动物的巢穴,“你说实话,我们出祈水道究竟还要多久?”
“两周?一个月?谁知道呢?”老妪露出漆黑的牙齿干笑着说,“你别忘啦,我都没来祈水多少年了,想来当时也是命大,我一个人来深山里采药,居然没死在这里,还来到这风琳沙洲,咱上次来这里,可是几十年前的事儿咯。”
“我掐指头算过!这已经是一个月了!我们当时逃出来三十六号人,到现在还剩十几个!你到底有没有在给我们带路,还是你一开始就没想着出去!”阿良怒气冲冲的抓住老妪破烂的衣服,咬牙切齿低吼着说。
老妪有些不知所措,她好像有满嘴辩解的借口,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阿良,”二阶堂奈在身后叫住了他,“别为难她,二嫂也不容易,她都已经这个年纪了,没必要跟我们过不去,把我们害死在这的。”
阿良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松开了老妪的衣服,把她放了下来。
“……抱歉啊,给您赔不是,我就是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哎呀,年轻人火气大倒也理解,不过与其说你朝着我发火,不如留点力气赶路吧,”老妪眯着眼睛说,“不过啊,我感觉快了。”
“快了?”
“那座浮山,今天我们经过的那个,咱几十年前见过,还有点印象,绕过那座浮山,再走几天就能看到官道,也不知道那条官道还在不在……”
“有官道就说明离有人烟的地方不远了!咱们有救了!”
阿良惊呼了一声,说着冲到二阶堂奈身边,一把将二阶堂野抱起来转了个圈,但是又看到旁边站着的二阶堂奈,赶紧把二阶堂野放下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她很亲你的,没事儿,”二阶堂奈点了点头,“时候不早了,休息吧,二嫂您也早休息。”
“唉,越老失眠越严重咯,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老妪按着自己的腰,嘟嘟囔囔的向山洞之内走去。
“走吧,我扶你回去,我今天守夜。”阿良拉住二阶堂奈的胳膊。
“不用了……小野先和奶奶回去睡好吗,妈妈和阿良叔叔一起有几句话要说。”
二阶堂野打了个哈欠,懵懵的晃了晃脑袋,跟着老妪向山洞之内走去。
“怎么了?”阿良靠在岩壁上,看着洞外藤蔓遍布的树林,他捂了一下肚子,给自己的腰带扎紧了一下。
“你也饿了。”二阶堂奈拄着拐杖坐在她身边。
“嗯,有点。”
“明天必须得找点东西吃了,从前天开始我们就断粮了……还有,以后不要这么对小野,你也是,里面睡觉的那些兄弟也是,每次自己只吃一点点,把好的东西全留给小野,她没那么饿的,而且我可以抱着她走……”
“她只是个四岁的孩子,”阿良打断了二阶堂奈的话,“她不能像我们一样挨饿,之后会落下病的。”
“小野很听我的话的,她没关系……”
“不要说了,”阿良看起来有些生气,“在风琳沙洲这么久都这么过来了,而且你听到了吗,二嫂说过了那座浮山就是官道,我们没几天就能出去了,只是吃的东西必须要解决,上次灰蚰蜒那事儿之后,大家都不敢去那些有可能有能吃的东西的地方……不过我好好跟他们说说,我带头再去找点吃的,顺便找点能退烧的药材。”
“我也一起去,”二阶堂奈动了动她那条坏腿,“我是药师,我知道什么能退烧。”
“你得照顾好小野,她没了你可不行……我们几个没问题。”
二阶堂奈没有继续争辩,她摸了摸阿良的额头,长叹了口气道:“你也发烧了。”
“嗯,不过比里面的其它兄弟症状轻不少。”
“我知道你压力很大,他们都很尊敬你……我也是,可是人再怎么样也是有上限的,要是连你都病倒了,我们剩下的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要什么事都冲在最前面,我们就快要走出去了,你可千万别病倒了……”
“如果不是在暗地里这么危机四伏的话,这里其实很漂亮。”
二阶堂奈抬眼看向了山洞之外,在夜幕的天穹里流出的潺潺细雨之下,低矮的灌木和树林在微风中微微摆荡,浮山上的石块剥落复归土壤,树木新生的枝桠和种子在安静之中生长,发出噼啪的声音。
“还真是,”她说,“这才一个月,我已经把在风琳沙洲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想也罢,阿奈,你太辛苦了,”阿良摸了摸二阶堂奈的脸颊,“我们马上要迎来新的生活了,到时候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南陵道看看……或者回老家离壤道去,不过我在那里也没有亲人了,你呢?风琳沙洲之外,还有没有认识的亲戚。”
“我也不知道,我是风琳沙洲人,”阿良挠了挠头笑着说,“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们一块走,路上有个照顾也好,到时候我们找个地方安家,给你和小野建一座房子,我就住在你们隔壁,等到晚上你做饭的时候,我就拿着碗过来吃,吃完就走人。”
“好啊,到时候小野肯定会缠着你让你带她昏天黑地的玩儿。”
“那可真麻烦,哈哈。”
……
“他们在聊什么?”二阶堂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聊他们这个年纪该干的事情,”躲在岩石后面,牵着二阶堂野小手的老妪拍了拍她的背,“小孩子不要知道这么多,你只知道你要有爸爸了就行了。”
“爸爸?”二阶堂野撅了撅嘴,“那是什么?”
“啊,我突然想起来了,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嘿嘿,”老妪拉着二阶堂野向洞内走去,“算啦,你还是赶紧睡觉,做你的美梦去吧,睡不着可是要挨饿咯。”
“那里有个我没见过的阿姨,”二阶堂野看着一侧空荡荡的墙壁,伸手指着说,“你好?”
“哪有什么阿姨,小小年纪就眼花了。”
“可是她刚才就在这,咦?现在不见了……”
李燊冬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烟斗,长长的吸了一口,目送着老妪和二阶堂野深入了黑暗之中。她转过身,向山洞之外走去,看着洞外祈水道的夜间美景。
刚才二阶堂野指向的地方,作为这场梦境外来者的李燊冬就在那里,在一瞬间的眼神接触之中,她好像从小小的二阶堂野眼睛里读到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无助和哀伤,甚至和她知道的界明学徒二阶堂野整日迷迷瞪瞪的样子也不一样。
眼前的画面随着她的步伐分崩离析,再度糊成一团,空荡荡的梦境世界里,只剩下了李燊冬一个人,新的画面正在形成,李燊冬知道,接下来的一幕,才是二阶堂野真正想要展现给她的——独属于做梦之人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