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神奇之处，便是在绝境之中会爆发难以想象的勇气。
尤其是一位母亲。
在那座浮山之下发生的悲剧之后，二阶堂奈和老妪再次悄咪咪的回到了事发地点。那里的地上只有一些遗骸的残渣，还有在大雨之中慢慢被冲刷的血迹。那只隐藏在洼地之下的花祟也不见了踪影，看起来它在吃饱喝足之后，前往了别处建立新的巢穴，继续进行自己的捕猎和伏击。
二人收集了一些其它人逃亡过程中手工做出来的器具，又打包了一些散落在地上的牛斑菇作为口粮，叫上躲藏在草丛里的二阶堂野，向着那遥不可知的祈水道出口继续着自己的漫长旅程。
人数的骤减让这仅存三人的逃亡之旅变得更加困难，没有人分工指挥，没有营地，没有自卫手段。每次在休息的时候，二阶堂奈都一个人前往丛林之中寻找能吃的东西，正如她对老妪的承诺，等到老妪懒洋洋的吃饱喝足之后，她才和二阶堂野一起享用那些残羹冷炙。
随着降雨量和频率越来越高，三个人的身上经尝糊满洗不掉的烂泥，蚊虫的叮咬和潮湿的环境也带来了湿疹和难以痊愈的炎症。二阶堂奈和老妪还好一些，但是尚且幼小的二阶堂野再也无法坚持住。
在从那座浮山离开的第二天，二阶堂野因为严重的高烧陷入了昏迷之中。
二阶堂奈只能背着二阶堂野，老妪则在前面带路，在傍晚时分，她们终于来到了能够躲雨的一处山洞。老妪快步走上了一块凸起的岩石，用力拉伸着佝偻的背向远处昏暗瞩目远望，她的目光之中带有一丝喜色，因为在不远处，便是上次逃荒团没有溃散之时她给阿良指出的那座浮山。
“再休息一晚上，明天我们绕过那座山，就能到祈水道的官道了。”
她的背后传来了倒地的声音，老妪回头看去，二阶堂奈倒在了地上，蜡黄的嘴唇还在不停的颤抖，而高烧昏迷中的二阶堂野脸上也露出了极度难过的表情。老妪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用她干瘦的手将倒在地上的二阶堂奈扶了起来，靠在了巨石旁边。
“你看看你，非要死撑，你都多久没吃东西了？”老妪略带埋怨的说道。
“我……没事……”
昏昏沉沉的二阶堂奈露出了一个微笑，她赶紧将手背放在了她的额头上，本就虚弱的她脸上阴云密布。
“她烧得厉害，年纪太小了。”老妪撇了撇嘴说。
二阶堂奈赶紧用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她站起来的时候脚步还有些虚浮，身体晃动了几下。刷啦一声，她从自己已经破破烂烂的湿衣服上撕下来一块布条，拧了拧水，放在了二阶堂野的额头上。然后简易的腰包里取出一团小布包，递给了老妪。
“二嫂，麻烦您，照顾一下小野。”她用力的扎了一下腰带，硬挺着直起了腰。
老妪一脸疑惑地掂了掂布包，里面装着几个干瘪的蘑菇，这是她们离开浮山之后不久，在一处山洞里用火把蘑菇烤干做应急口粮来应对无法觅食或者山穷水尽的地步的，她和二阶堂奈各有一份。
“你去哪儿啊？”
“再这么烧下去，她的脑子会烧糊涂的……”二阶堂奈轻咳着，从行囊里面取出一把简易的石刀，“我去树林里找点能消炎祛热的草药，今晚可能没法照顾您了，您先吃我的这一份，麻烦您，好好照顾小野，让她多喝些水，如果……我会尽快回来的。”
“已经天黑了，祈水道的精怪们都出来找吃的了，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明早上再去也不迟，哎，你这姑娘，怎么不听劝啊，喂！”
二阶堂奈无视了老妪的警告，她迈着一瘸一拐的步伐，左右摇晃着向着山下的密林走去。老妪叹了口气，坐到了二阶堂野的身边，伸手试了试她的体温，同样也被她身上的高温吓了一跳，甚至极高的体温让她身上的水都开始了缓慢蒸发。
“可怜的东西，”她心有余悸的说，“你妈妈为了救你可是豁上去了，小东西，你可要好好坚持住，等你妈妈回来。”
她把二阶堂奈给的应急口粮放在一边，再次叹了一口气，转身开始找起了可以燃烧的柴火。旁观的李燊冬坐在二阶堂野一旁，吧嗒吧嗒的抽着烟斗，她摸了一下二阶堂野的鼻尖，也发出了一声悲戚的叹息。
“……我的苦命徒弟哟。”
……
山洞之外风雨飘摇，祈水连绵不断的雨天抵达了一年之内的最高潮。飓风呼啸，浮山上的气根都被这股来自天灾一样的伟力扯断，雷声和闪电在天空盘桓，山石和泥浆自坡上滚下，击打在丛林里最为粗壮的树干上。这场百年难见的风雨被堪舆官和尚林院修士记录在了明一史书之中，仿佛是烛龙苍天对这个身陷战争水火之中的国家垂泪，就连道行最高的求道修士，都会感叹人力尚不可及自然的威能。
一声响雷，老妪从难得的睡眠之中惊醒。睡前生起的篝火只剩几个火星，从洞外吹来的狂风已经将其熄灭，二阶堂奈并没有回来。她看向了二阶堂野，只见她的眉头紧皱，浑身通红，身上的水已经被蒸发，取而代之是从浸透全身的汗液，她的呼吸非常急促，口中嘟囔着无法成句的话语。
她发烧的更厉害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光是能在风琳沙洲的地牢之中长大便就已经是奇迹，她能在祈水道这种环境之中坚持这么久，这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面对这个身世凄惨，又在疾病折磨之中发出呜咽的苦命孩子，哪怕是最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可能不动容。老妪并没有任何的药学和医学知识，纵使她曾经在风琳沙洲住了几十年。心急如焚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效仿那些开坛做法的求道修士祈祷，祈祷烛龙也好，哪里的风水土神也好，甚至是某个镇城的城隍们施下怜悯……这便是在烙印大陆上的普通人在走投无路时唯一的寄托。
她双手合十，朝着山洞之外风雨飘摇的祈水道大地慢慢的跪了下来，口中念着那些不成套路的祷词。一直以来离群索居人厌狗嫌的生活将她磨砺的对所有人漠不关心，但是二阶堂奈这对母女的挣扎，还是触动了她心中那块已经落灰的柔软之处。
轰隆一声雷鸣炸响，随着惨白的闪电落下，一个并不高大的人影扶着墙壁出现在了洞口。
老妪站起了身来，她以为她那不成文章的祈祷奏效了。
来者一手扶着墙壁，慢慢的走进了山洞之内，她的手在漆黑的岩壁上留下了一条血色的湿痕，而且她的步伐，远比离开山洞的二阶堂奈更加趔趄和疲惫。
“……二嫂，你在吗？”
“阿奈？”
“二嫂，我有找到药用的梦见草……我看不见小野了，你能不能帮我……喂给小野……”
微弱的篝火无法照亮整个洞穴，二阶堂奈的身影跌跌撞撞的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哐的一下摔在了地上。她的双眼血肉模糊，脸颊上满是割伤的血痕，额头连带着头皮上的头发被削去了一块，尖锐的树枝穿透了她的身体和双腿，裸露的皮肤上全是飞沙走石砸出来的淤青，右臂的骨头已经折断了，软绵绵的挂在身侧，而她满是血的左手上，死死的攥着一把银色的草药。
“阿奈，你怎么……！”
“别说这么多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麻烦您，二嫂，找点水，把这些东西煎一下喂给小野……”
没人知道她在风雨交加，狂风呼啸的山林里遭遇了什么，这场在祈水土著的眼里夸张而危险的风暴足以随手夺去任何人的姓名。也没有人知道，在双目失明，几乎残疾的情况下，这个坚强的女人是如何拖着这副破破烂烂的身体找到回到山洞的路的。
因为长久的维持用力，她的手指已经僵住了，老妪要一根一根硬生生的把她的手指掰开，她颤颤巍巍的拿起二阶堂奈手上死死攥着的草药，用力的鼓风将篝火吹起，拿起一块略带凹陷的石板，撒了一些水之后将草药放了进去。
这是名为雾梦草的草药，这种极为罕见的草药药用效果，其实在明一颇具争议。虽然药效很强，但是只能治疗一些风热感冒和发烧一类的寻常疾病，服用之后还有着引发幻觉的副作用。这草药只生长在祈水道这等充满毒物的险恶之地，不能大规模种植且多生长于山崖峰顶。除了贫穷的祈水的求道修士会用它通灵修行，这味鸡肋的药草在常人眼中并不出彩。
火焰慢慢的重燃了起来，二阶堂奈就躺在旁边，老妪拼命的向火堆里吹风，她希望这火燃的大一些，更大一些。二阶堂野高烧的呻吟声，还有二阶堂奈的微微咳嗽遮盖了外面的风雨和雷鸣，每一秒都是度日如年。
石板上的水冒出了一个气泡，浑身是汗的老妪浑身瘫软的坐在了篝火旁，再过一小会儿，这一副药就足够火候可以服用了。
“……二嫂，”二阶堂奈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弱，身下流出来的血混着雨水已经在她身下形成了一个小水潭，她游丝般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和我聊会儿，好吗？我闻到梦见草的味道了”
这样的伤势，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已经死了几次，不知这是奇迹，还是别的什么，二阶堂奈居然还能说话，甚至她的呼吸逐渐稳定，仿佛身上所有的疼痛都已经消失了。
“你说。”二嫂点了点头，二阶堂奈这副样子，已经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了。
“我是五岁的时候被表亲从离壤道来到的风琳沙洲，那时候你就住在城外……我还记得，那时候我和阿良，阿越他们还会经常去恶作剧戏弄你，你还拿着木勺把我们赶走……”二阶堂奈说着说着还笑了起来，“认识您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您叫什么。”
“墨春，汪墨春，”二嫂也笑了，“多少年都没人叫我这名字了，我自己都快忘了，人们都当我是个疯疯癫癫，阴阳怪气的老婆子，咱生来就这样，这幅臭嘴是改不掉了……老头子都死了多少年咯，也没什么人惦念。”
“真好听，那我可以叫您……墨春姐吗？”
“辈份差的有点大，我得比你大个四十多岁，不过你要是想叫，那就叫吧，好歹也和你走了这么远了……真的是。”二嫂那皱巴巴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晕。
二阶堂奈咳嗽了两声，吐出两口淤血。
“你怎么回来的，你那眼睛又怎么回事？”二嫂搅拌了一下正在煎的药，向二阶堂奈问道。
“外面风刮得大，把那些树枝和石头都吹起来了，我没躲过去，”二阶堂奈继续笑着说，“然后我就看不见啦，我攥着雾梦草，手也断了，眼睛也看不见，浑身上下都没力气了，我就躺在那里，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
“……然后迷迷糊糊的，我就听到了小野在叫我，她在哭着跑着找妈妈，她说她做的美梦里闯进来了一个大怪物，混身全是蘑菇和藤蔓，就是那时候浮山底的那只花祟。”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感觉浑身充满了力气，小野需要我，我怎么能躺在这里呢？我要回去保护她……我虽然看不见，但是我能听到小野的声音，我就顺着这个声音一直走一直走，在黑暗里我好像看到了一只粉色的蝴蝶，那只蝴蝶带着我……回到了这个山洞，那只蝴蝶现在就在小野身上，还在抖着翅膀呢，你看……”
二嫂向昏迷中的二阶堂野看去，她的身上什么都没有，反倒是她的表情没有那么痛苦了，似乎自从二阶堂奈回到了山洞，她身上发烧的症状稍微消退了一些。
“我看到了。”二嫂点了点头说。
“药煎好了，再过一会儿药效就药弱啦，我动不了，麻烦墨春姐给小野喂一下。”二阶堂奈的身体挣扎了一下，向二嫂请求道。
二嫂用布裹着那块石板拿了起来，轻轻的吹凉之后，来到了二阶堂野的身边，她用一根简易的木勺撬开了二阶堂野的牙齿，将蓝绿色的药液舀起来，慢慢的送入二阶堂野的口中。雾梦草的药力果然大，二阶堂野咽下第一口药之后，她全身的虚汗就已经止住了，呼吸也变得更加平顺，紧缩的眉头也开始慢慢的放开。
“这可是雾梦草，有副作用的，也不知道这小家伙她……”
“墨春姐，能不能再拜托您个事儿。”二阶堂奈的头稍微抬了起来，用低微的语气对二嫂说。
“这药对你有没有用？要是有用的话，你也喝一点。”二嫂用勺子刮了刮石板的底，那里还有一点点剩下的药渣。
“不用了，墨春姐，我知道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而且这草药也不是虎衔求道的灵药，没有起死回生的药力，我就是想……我想把小野她托付给您。”
二嫂没说话，她不敢答应这样的请求，她一向是无牵无挂的人。
“我答应了她，要带她离开风琳沙洲，带她离开祈水道，我告诉过她，她经历的这些令人不悦的事情都可以逃走，只要做个梦，时间就会过得很快，感觉不到饿，也不会感到疲累……”
二阶堂奈继续说：
“但是我骗了她……这个世界很大，也很美丽，大到广阔的梦境都没法包涵，也比任何美妙的梦境都要奇幻，她会和自己的小朋友嬉闹着长大，在泡完温泉之后吃一颗温泉蛋，在花树之下和自己爱的人喜结连理，然后生下一个小小野，我会好好的保护她，让她在我的怀里安安心心的长大……之后我就会离开，作为一个旁观者，在自己的梦中溘然长逝，光是想想就很幸福，不是吗？”
“我不知道。”二嫂开口道。
“墨春姐你离群索居惯啦，这就是我当时怀上小野，成为一个母亲的感觉，我的心中无比坚定的想要把她生下来，每次我在风琳沙洲，或者是在祈水道撑不住的时候，我就会想想小野，想想我看到皱巴巴又瘦瘦小小的那个小东西第一秒的感觉……我是个执拗的人，但是我可以为她奉献自己的一切，您没有孩子，我理解您。”
说着说着，二阶堂奈又咳出了两口血，她的鼻子都开始流出了血沫，那些刺入她身体的尖锐树枝已经导致了严重的内出血。
“我就求您这一件事……把她带出祈水，让她去过自己的人生，不要像我们一样饱受苦难，好吗？”
二嫂摇了摇头，沉默思考了一会儿，随后，她慢慢的点了点头：
“……行。”
“那就好啦。”
“我会把你的事说给她听的，不过我这嘴臭的毛病，估计会说不好。”
“不要，”二阶堂奈摇了摇头，“不要跟她说我的事情，就当我不存在……这份雾梦草的剂量的副作用，能让她在退烧之后丧失掉之前所有的记忆，她不会记得我，也不会记得在风琳沙洲和那座浮山之下发生的一切，我很小的时候我的双亲就离开了我，所以我孤零零的长大……小野她，她已经没有爸爸了，我不想让她和我一样……”
“可是这样你为她做的一切不就全都浪费了吗？”
“不会呀。”
二阶堂奈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她的嘴角自豪的上扬着。
“她只要活下来，我做的一切就不浪费呀！”
老妪没有说话，她只是把轻抚着二阶堂野的小手。山洞之外依然风雨大作，不知道过了多久，二阶堂野脸上的红热已经退散了，她干瘪的嘴唇张了张，发出了一声咕哝。二嫂赶紧用手背摸了摸她的额头，她的体温已经基本回到了健康的温度。
“小野她，退烧了吗？”二阶堂奈问道。
“已经退烧了，接下来我该干什么，给她喝点水吗，还是给她吃点东西，明天我们绕过那座浮山就离开祈水道了，我记得你跟阿良说想去南陵来着，你还有没有认识的亲戚……”
二嫂嘀嘀咕咕的说了一大堆，她的声音逐渐变小。因为二阶堂奈没有给出回应，她慢慢走到了二阶堂奈的身边低下了头，发出了一声无奈而自嘲的冷笑：
“死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