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8 与蝶同行 其七

作者:子规与不可见的忧虑 更新时间:2023/11/29 19:00:01 字数:4604

祈水道的百年难遇的雨小了,风也止了下来,但是天上的乌云依旧,这里不会有晴天,正如蔓延在烙印大陆三个国家上空的仇恨,野心,苦难和战火永远不会散去。

老妪牵着二阶堂野的手,踩着飓风过后折断的乱木丛绕过了那座魂牵梦萦的浮山。

二阶堂奈的遗体依然躺在昨晚的山洞之内,没有埋葬,没有墓碑,对于一位精疲力竭而又衰老的老妪和一个年仅几岁的小女孩来说,要挖出一个能容乃一人的坟墓绝非易事。

在绕过那座浮山之后,原本杂乱的树木便变得规整,一条修建在森林之中宽阔的土路出现在二人面前,还没走多远,地面便微微的震颤了起来,整齐的脚步声和载满辎重的车马声从不远处传来。行军的队列就从大路的尽头出现,直冲着二人走来,高头大马之上无数的疑惑的目光盯着这两个从出现在祈水道腹地的入口,如同乞丐一样的老妪和小孩。

老妪的鼻头一酸,她将二阶堂野抱紧了怀里。从陷落的风琳沙洲开始的漫长逃难,穿越噩梦一般的祈水道腹地,她们终于回到了明一的有人烟之处。

皇帝战争52年,临寒战场得胜。就在阿良与阿奈逃出风琳沙洲的三十二天后不久,明一龙皇宣告与斯托利亚正式开战,调玉武卒与九龙行军深入祈水道深山,夺回风琳沙洲,开辟祈水战场。

行军的队列从大路的尽头出现,直冲着二人走来,高头大马之上无数的疑惑的目光盯着这两个从出现在祈水道腹地的入口,如同乞丐一样的老妪和小孩。深山之处本无人居住,也没有人会故意跑到这里来送死,更何况昨日的风雨甚至阻碍了军队的行进,这一老一幼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只玉武卒的督军接见了二人,在从老妪口中得知风琳沙洲的情况和祈水道路线之后,便帮她们准备了食粮和药品,又附赠了车马和前往南陵道定居的文书。在问及老妪姓名与同身边默不作声,还有些迷困的二阶堂野的关系的时候,老妪并未迟疑,她只是淡淡的答道:

“我叫二阶堂奈,这个小东西叫二阶堂野……是我的孩子。”

老妪说完便不再言语了,她只是默默的吃着手里的干粮。

半个月后,老妪和二阶堂野抵达南陵道的云溪村,搬进了一处村内废弃的空屋。

苦难并不是嘉奖到来之前必须闯过的难关,也不是对人的磨练,苦难就是苦难,这便是命运这东西的无情之处。

云溪村是一处群山之中的小小村落,村里的男人基本上都离开了村子前往了前线,只有一些老弱妇孺留在村内。

搬到村里的三个月后,已经年逾七十的老妪突发顽疾,那些曾经在祈水道的经历给本就衰老的身体留下了难以计数的暗病。她只能虚弱的躺在床上,每天靠着一点村民救济的食粮和草药度日。

有时候她躺在病榻上时常会想,在当年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那位外出寻找雾梦草的母亲是否真的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上天就像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只要再坚持一夜,她们不需要走多远就会遇到准备深入祈水道腹地的军队。如果所有人那时还在风琳沙洲,不久之后在明一人打退斯托利亚人之后她们又能回归平凡的生活。

而最令老妪内疚的,便是二阶堂野。

自从数年前的那次发烧之后,在雾梦草和过高体温的作用下,她几乎忘记了所有的东西,她忘记了自己的母亲,忘记了风琳沙洲,忘记了祈水道,甚至她一度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她并没有和二阶堂奈的愿景一样,成为一个普通人,过自己平凡而美好的生活。或许是她微蓝色的眼睛和发白的头发,让她在明一的其它孩子之中与众不同。时值明一和斯托利亚的战争时期,云溪村很多人的丈夫和父亲都永远的离开了家,而作为带有斯托利亚血统的二阶堂野,自然在村内不受待见。

村内的孩子们喊着“抓异色人”的口号用石头和木棍欺辱她,而他们的家长则是袖手旁观,冷眼相视。老妪的病情一天一天加重,她曾经出言阻止孩子们对二阶堂野的暴行,然而收效聊胜于无,过了几年,她已经被自己的病情折磨到说不出话来了。

这些时代根植于明一人心中的仇恨,被发泄到了这个无辜的小女孩身上。

但二阶堂野对待这些冷眼和暴力并没有反抗,她总是沉默的接受这些自己本不该承受的东西。她忘记了几乎所有,唯独没有忘记妈妈曾经在风琳沙洲的地牢里欺骗她的那句话:

“如果觉得难过的话,就逃去梦里躲起来吧,美好的梦里什么都有,也不会累,更不会觉得饿。”

所以她藏起来了,藏到了自己的梦里。在她的视角里,她将遭遇的一切的苦痛都蒙上了一层梦幻的滤镜。被石头砸中的时候,她就会跑到村口,那里有一棵花树,她告诉自己,那是她的斯托利亚父亲种下的,而她的父亲在她十岁的时候便已经离开了明一帝国。村外破屋里那个躺在病榻上的老妪则是她的母亲。

她认为整个世界的一切,她经历的一切,都是她脑海中的一场梦,而她本人则是这场梦的主人公。

春天的时候,她躺在村子外的花甸中做着蜜蜂和花朵的梦,夏天她在河边做着小鱼和水泡的梦,秋天她在树下做着落叶和微风的梦,冬天的时候,她一个人跑到村外的山上去,做着野兔和雪的梦。随着皇帝会战的加剧,村里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渐渐的,二阶堂野真正成为了野草一样的孩子。山上的野果和小溪将她喂养,村外的温泉是独属于她的港湾。

那位老妪在几年之后就因病死去了,遗体腐烂在了床上,无人收殓。

但是在二阶堂野的眼里,妈妈一直在那里,无数个晚上,她浑身是伤的回到家里,拥抱着一副骷髅带着微笑进入梦乡。

十几年的光阴飞速逝去,村子逐渐荒废,村外的花树枯萎死去,只留下了光秃秃的枝桠。

二阶堂野背靠着花树坐着,她睁着眼睛,看着手里随风飞走的草屑。

李燊冬走到她的身边,抖了抖宽大的裙角坐了下来,二人并肩而坐,相互无言。

过了一会儿,李燊冬打破了僵局:

“要吃温泉蛋吗?我去找个别人的梦境世界偷个鸡蛋回来。”

“师傅……我想留在这里。”

“不用急,你想在这里呆多久就呆多久,”李燊冬玩弄着自己长长的羽织衣袖说,“这里是你逃避的地方,如果觉得太难过的话就逃吧,没有人会笑话你,我也不会。”

“我不知道……”二阶堂野微微抬起了头,抽动了一下鼻子,一行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所有的那一切,风琳沙洲,祈水道,妈妈,二阶堂奈,云溪村,这些东西我其实都记得……但是我真的不想面对,我不想承认那些东西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一切,那种感觉实在是……”

“所以你要不要吃温泉蛋?我很想吃鸡蛋,自从我死后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了,最好再来点酱油,不过不知道斯托利亚人的梦里有没有酱油这种东西。”

“……吃。”

“那你在这等我一会儿。”

李燊冬说着便起了身,下山之前,她从花树之上折了一根枝桠,在手里挥动了几下试了试轻重,哼着小曲走下了台阶。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只草编成的鸡窝笑着走了回来,净白的羽织上还沾了一点白色的粪便和鸡毛。她将那根枝桠放到温泉中作为遮挡,又从鸡窝里拿出几个鸡蛋来放在水中,鸡蛋之上附上了几个泡泡,外壳之下正在慢慢的变熟固化。

“估计要等一段时间,不过在这里我们倒有的是时间,可惜没有酱油。”李燊冬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说。

“师傅,你不生气吗?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蚀刻,我把所有人拉进了自己的梦中,但是我又没法解除,我也想把他们都放出来,但是我做不到,我看到了那个满怀恨意的红色身影,她来到了森特里奇……我太弱了,我真的很害怕,我的蚀刻在保护我,但是我没有力量去控制它。”二阶堂野低着头说。

“我不生气,啊,说实话,其实一开始是有一点的,”李燊冬道,“但是我看完你的梦之后,我已经理解你了,我和你一样,很久很久之前,那个保护我的人也消失不见了。”

二阶堂野的眼泪只是扑簌扑簌的往下掉,她没有说话。

“你只是没有安全感,没有可以依赖的人,所以逃走了,你什么都没做错,不要自责。”

“你说,师傅,会不会,整个烙印大陆真的就是别人的一场幻梦,只是身在梦中的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做梦,所以纵使经历了再多的苦痛,我们都只能承受,而无法从真实世界的睡眠之中苏醒过来。”

“可能吧,但是我能分清,因为我不会做梦。”李燊冬挠了挠头。

“为什么?”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的第一把界明刀断了?”

“说过,可是你是界明匠人,界明匠人的第一把刀是最重要的……”

“对了,李燊冬不是我的名字,那是我们这一派界明匠人代代相传的称号,每个李燊冬一生只有唯一的徒弟,然后在上一个李燊冬死去的时候,他的徒弟便会继承师傅用界明之道锻造出来的记忆,成为下一个李燊冬,”李燊冬表情平和的说,“我铸造过很多刀,但很久之前我卷入了一场纷争,可是我被背叛了,他从来就没需要过我这个人,他只是需要我锻出的刀,那时候的我折断了自己的界明刀,发誓不再将李燊冬这一脉的界明之道传承下去。”

李燊冬看着温泉里冒泡的鸡蛋,闭了一下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那件事成为了追逐我的心魔,但是我想办法躲开了,从那之后,我就不再成为一个局内人了,我不再信任别人,只专注于做我想做的事情,我不会为那时候背叛我的人感到愤怒和惋惜,也不会对我曾经向自己亲爱的人挥刀的过去感到懊悔,我……就是我自己,是一个旁观者。”

眼见二阶堂野眨着眼睛不明白,李燊冬继续说道:

“我和你一样,我把自己封闭了起来,孤独的在那座山上重新锻造那把界明刀,只为我自己,但说实话,那是我逃避的方式,我和你一样,同样无法面对过去的苦痛,为此我舍弃了很多,比如莫名其妙的把肉身都给舍弃掉了。”

李燊冬从温泉里捞出鸡蛋,在岩石上磕了一下,仔仔细细的一边剥一边说:

“但是随着困在刀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我逐渐的觉得,人总是要面对自己的过去,从而回到现实的,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一度发誓将界明之道的传承摧毁的我收了你这个家伙当自己的徒弟,喏,给你。”

二阶堂野接过了已经剥好的蛋,轻轻的咬了下去,成型的松软蛋白之下是还未完全凝固的半生蛋黄,她这么一咬反而溅了她一嘴。

“如果你想留在这里,师傅我也支持你,因为你的梦是痛苦现实的终结。”

李燊冬看着二阶堂野滑稽而可爱的样子笑了一下,从温泉里又拿出一个鸡蛋来剥了起来。

“但是如果你能够离开这里,哪怕带着对过去那些失去的畏惧,依然没有安全感……我会尽我所能来保护你,直到你能鼓起勇气,也有着足够的力量直面自己的过去和无法确定的未来,然后和二阶堂奈说的一样,在这座美丽而残酷的世界里面对更多的挑战,过着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这样的现实会变成你梦境的延续,师傅会站在你的背后,带着自豪的笑看着你一点一点长大。”

“野草嘛,也是会开出漂亮小花来的。”

李燊冬说完,双脚一瘫坐在了地上,她将温泉蛋囫囵塞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可是我很笨,我到现在还不能锻出一把界明刀……我用刀的水平也……”

“我会慢慢教你的,界明之道,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我记得我那时候比你还要笨,天天被上一个李燊冬用脚踢,我还记得他一直说后悔收了我这个徒弟。”

“那师傅你后悔吗?”

“我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能你把你教好。”

李燊冬闭着眼睛说,像是在回味那颗鸡蛋的味道。

“温泉蛋真的很好吃。”

二阶堂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把另外半颗鸡蛋吞咽着吃完,然后站起身来,最后一次拥抱了一下那颗枯萎的花树,李燊冬抬起头来看着她,二阶堂野转过身来,她的左侧眼角浮现出一个印记,复杂的圆形纹路之中,包裹着一只展翅的蝴蝶,正在散发着微微粉色的光。蚀刻在第一次真正的迎来解放之后,身负蚀刻的赐福者便会开始了解自身的力量。

于是,所有的人从森特里奇的午夜雾梦中开始了苏醒。

于是,二阶堂野的现实成为了梦的延续。

……

森特里奇的街道上亮起了两盏灯,给夜雾弥漫的街道上增加了一点微薄的光。

在石块铺成的马路上,有一人拖着沉重的大剑缓步走着,剑身和地面摩擦出细小的火花。

那大剑并没有剑柄,那人的手紧抓着剑刃,鲜血从她的手上丝丝缕缕滴落,顺着剑身流淌到地上,留下一条湿润的血痕。

在【午夜雾梦】解除的那一刻,有着猩红眼眸的持剑者发出了一声窃笑,她已经来到一间铁匠铺的门口,她轻轻叩响了紧闭的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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