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朗的阳光穿过草叶上悬挂着的露珠，在和草叶的吻别后坠落碎成不同色彩的七瓣，与露水一起隐入土地。不远处的乡间小路上，一队车马正在缓缓地向东而行，车上的旗帜绘着明一特有的龙首和墨纹，车厢里装满了仔细处理的皮草，队伍的最后跟行的则是精心挑选的青森马驹。越过前方的山峦再行个一月有余，便可搭上深屿的渡船，又是半月渡海之后，这些出产自青森北方的乡野之物，就会成为来自南方异国的稀罕物件，在明一的官宦富贾中爱不释手。
护着车马队的明一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归乡的漫漫长路并没有打消他们丝毫的斗志。在夏天到来之前，他们这些行脚人便会腰缠万贯，夜夜笙歌等待下一次春天的到来。
阿雪侧身看着自身边行过的车队，她撩了撩额上的头发，似是若有所思。
“阿雪？”
“啊，来了。”
“你想回明一了？”
“没有，这家镖局我在碧落京见过，东西不错，但是一等一的慢。”
“快些走吧。”
二阶堂野扯了扯刀匣的背带。
“森特里奇不远了，早饭之前我们就能回去。”
“嗯。”
……
“三件事情，”李燊冬敲了敲烟斗，“其一，你要寻那明夜花；第二，我们要找这雪山山巅上无根的炉火。”
“第三件事呢？”阿雪边走边说。
“第三件事……”李燊冬哼哼了一声，“你那套和你淬体功法相称的拳法叫啥来着，开门八荒拳？”
“所以？”阿雪拔了一根草茎，用牙咬着。
“所以你要教小野那套用劲的诀窍。”
“她？哈哈，她？”阿雪想笑的时候从不遮着掩着，“你不是界明匠人么，那你们这一派没什么那啥好用的修行法门之类的，我可先说好啊，武灵庭那些武师教我这套拳的时候，可是没少揍我，她那小体格要学拳，怕是撑不住我三下。”
“开门八荒拳，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它一开始不是拳法？”李燊冬倒也不恼，她坐上了闷头赶路的二阶堂野背着的刀匣，“这开宗立派之人，倒也是我师父的同袍，与我有两三面会，也授了我几招。”
“同袍？”
“云打破伏，岚击寸破……那老东西锻的一手极好的威装界明刀，本是自他锻刀时自悟的一套使枪弄棍之法，虽说传了下来，却只剩下半章残本，还被你们淬体武者改成了一套拳脚技法，实是不幸，要不是我现在没有形体，我也用不着你来传她。”
李燊冬在刀匣上再次磕了磕烟斗。
“探渊扯澜，鹤推开门，这四式，你应该没听过吧？”
阿雪立马把嘴里的草芯抽了出来，向着李燊冬冲了过去，左手穿过李燊冬的虚影一把拉住了刀匣，赶路的二阶堂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一整个都被提起。
“可以教！可以教！不就是用劲的法门吗，这有什么难的！我要是把她教明白了，你可得告诉我后面四式！”
“那是自然。”李燊冬点了点头。
“还有！要是我教她的时候伤到了皮肉筋骨，你可不许跟我翻脸啊？”
“你觉得我很宠徒弟吗？自己问她。”李燊冬耸肩道。
“没事的……”两只小手被纱布裹满，敷上了止血消肿的草药的二阶堂野缩着脖子说，“本来我锻刀的时候就笨手笨脚的，经常用锤子砸到自己的手……你能把我放下吗？”
两人一魂离开了森特里奇足足有十五天，她们拜访了东北方向的许珀里翁穹顶的延续。这等奇绝之地也没有辜负李燊冬和二阶堂野的期盼，她们在一座臻冰溶洞里找到了一朵被冻结的火苗，按照李燊冬的话说，这火和杰芙琳的相性一致，足以熔化修补伞身上已经折断的部分。在登山的空隙之间，阿雪则把自己凝聚气力的法门毫无保留的教给了二阶堂野，至于她能学到多少，阿雪并不知道。
而李燊冬同样信守承诺，虽然她无法像在武灵庭的武师一样，亲身将开门八荒拳的残本四式使出来，让阿雪亲身体会，但是她用言传的方式将那最初的开门八荒拳和余下的四招绘声绘色的描绘了出来。前四招和阿雪所学的只有些微的区别，但后四招却和前面的大相径庭，正如李燊冬所言，这本就不是拳法，而是使用枪戟长兵——这等被称为界明刀·威装——的一套技巧。
阿雪的武学天赋也果然远胜常人，只是听着李燊冬的描述，她便已经仿照的八九不离十，只是身边没有趁手的兵器，再说了，她也从未使过兵器，因此只能将那后四式记了下来。只是在冥冥之中，她有着奇怪的预感，这次她学的后四招并非毫无用处，只是机遇未到。
千辛万苦取得火种后，三人便开始了从另一侧缓坡下山的道路。从上山开始，阿雪就心心念念的寻找着明夜花，就算是块石头里面的杂草都要拿出来问问二阶堂野，得到了几百个否定的答案后，黄昏将至，她在山脚的的藏风的山凹处看到了一片灿烂的花海。
小小的花托自花蕊中伸出，褐色的纹路沿着长长的，淡白的花瓣脉络自花蕊延伸至边缘。在铺满整个山凹的藤蔓上，飘散着淡淡的黄色微光，也正应了明夜花的名字。这片小小花海在覆雪的山径中并不明显，本就是远离人烟的荒蛮之地，明夜花在斯托利亚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因此这里久久无人发现。
“好漂亮的花……可惜却是要败了。”
二阶堂野弯腰捻起一朵花说，这几天风餐露宿上山取火，休息时间也要被阿雪拉起来练气劲，她的身上可谓没有一块不伤的地方，但是这个小姑娘的坚强远远超过了阿雪对她的认知。她似乎是笃定了要修行界明之道一般，这般苦修下来，没有一词一句的怨言，只是按照李燊冬各种对她这个年纪无理的要求照做。
没等她另说什么，阿雪火急火燎的从上山的行囊上扯下一块破布摊开，将那些盛开着的花一把一把的采起。原本还能说是美妙奇景的花海，被风卷残云般只剩几朵败叶。
“快走，我们回森特里奇去！”
阿雪用牙齿在布包上打了个结，用左手拎在了背后，一路小跑着下山去了。
……
走过低矮的围墙，上山寻物的二人一魂从东北回到了森特里奇。这座小镇的风光一点也没变，只是清早路上的人少了些，十几日前那两场战斗，也只有星星点点的痕迹残留。那个春夜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就连阿雪在下山之后都自觉恍如隔世，只是右侧空空荡荡的袖管还在提醒着她已经发生的一切。
“就到这吧，火也取到了，花也摘到了，”李燊冬小声地说，她从不在外人之前显露真身，“我要和小野继续去研究那把伞了，三五天应该就有结果，我们那时候再见。”
阿雪点了点头，二阶堂野也摆了摆手，二人就此分头，一个向镇子外围，一个向着镇内的旅店走去。
“碧落京唐家二小姐。”
正当阿雪愣愣的走时，李燊冬用带着碧落京口音明一语叫住了她。这样鲜明而亲切的称呼，阿雪已经许久未曾听过了，她谔谔的回过头，看着坐在刀匣上，得意笑着的半缕残魂。
“不知重温了一边拳脚之后，可感自身气力几何？”
阿雪张了张嘴，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就连眼眶也睁大了几分。这次和二阶堂野上山，并非和李燊冬说的一样只有三件事情，而是四件——她的心中那份烦闷不知何时已经烟消云散，那日娅瑟的言语在她心上留下的尘土已经荡然无存。在山上的这几日，她满脑子只有这三件事情，从某种意义上进入了一种时常在冥想的入定状态，而在给二阶堂野传授自身拳法的用劲法门的时候，无意之中，她也再次复习了一次自己的拳脚——在失去右手的情况下。
反应过来的阿雪连忙单手向李燊冬所在的方向单手抱拳坐了个揖，但二阶堂野早带着李燊冬消失在了小巷的拐角。
阿雪转过身来，向旅馆的方向大步走去。十五天，足足十五天没有见过娅瑟和丽诺尔，在自山上回归凡世之后，这份牵绊已经让阿雪的心脏怦怦作响，原本的步伐越来越快，她已经跑动了起来。她猛地推开旅店的大门，掀起了地板上的尘土，随着一阵急促的上楼声，她敲响了娅瑟房间木门。
不久之后，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传来，那张平日里从不见悲喜愠怒的脸再次出现在了阿雪的面前，但那张脸上，却已经是不堪重负的疲惫和沮丧，熔金色的眸子几乎熄灭。
“你回来了，”娅瑟开口道，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把森特里奇所有的书都翻遍了，又试了几百个草药的配方和不同的配比……”
随着木门的开启，混杂着各种草药味道的焦糊味传入阿雪鼻腔，原本整洁的房间也变得乱七八糟，药渣和散落的书页脏兮兮的丢在地板上，各种草药学，魔药学书籍，还有特雷多的笔记，书页的边缘都已经被翻的卷边，里面的字迹开始了磨损。
“我带回来了，明夜花，新鲜的。”
“嗯……”
娅瑟抬起了眼睛，但熔金色的威严之光依然没有亮起。她木然的从阿雪手里接过布包，机械的走到砧板之前，一下又一下的将里面的花朵和草茎切碎。旁边的天平已经落上了炉灰和尘土，她只是用手随便抓了一把切碎的明夜花，又在乱糟糟的材料堆里看似随意的挑了几把投入坩埚之中，看着火蛇舔舐着已经被熏得焦黑的锅底。
“我没能力照顾好她，但找到了一个安神的魔药配方，能够让丽诺尔睡得更安稳些……这样我也有更多时间去研究精神方面的魔药，她的身体很好……但是我，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做了，物理意义上的伤害我都可以救她，就像在法明戴尔的弥蒂尔圣殿里要做的事情……但是，我不知道，我不理解，我……”
没等阿雪问，就像向上司交代自己失败的工作一般，娅瑟自顾自的说了起来。她的嘴唇干干的有些开裂，这在萨尔丁身上从未见过，那条坚硬的黑色尾巴也完全松垮了下来，只是无力的拖在身后，在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用手握着自己的左手手腕，那里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很明显，在阿雪不在的时候，她为了研究魔药再次使用了萨尔丁禁忌的龙语秘法。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小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了，只是蠕动着嘴唇发出呢喃。
“这份药要多久？”
“四个小时，这次的配方是特雷多记下的最原始的配方，一定有效果。”
娅瑟低垂着眼睛，眼神躲闪着立刻答道。
“你饿不饿？”
“不饿。”
阿雪走上前去，摸了摸她乱糟糟的黑色卷发，一只手把小小的娅瑟抱了起来，让她背靠着床头安稳的放在了床上，自己也躺了上去，轻轻揽了娅瑟一下，让她把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又将被子稍微往上拉了一些，刚好盖住她的全身，娅瑟皱了皱鼻子，好像打了个喷嚏。
“睡会儿吧，我回来了。”
娅瑟没有拒绝，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咕哝声，眼皮重重的合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