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属于斯托利亚的声音轰隆着穿过海尔姆德的荒原上,吵醒了在沙中蠕行的雾中鬼影,布雾的天边浮现出一抹靛蓝,平克微微抬起头来,隐隐感觉到仿佛这一抹朦胧的光仿佛昭示着什么。而在驶过一片布满细碎礁石和沙砾的浅滩之后,那座象征着塞奥希特的繁荣与没落,象征着斯托利亚白银时代,平克在濒死的呓语梦境中见到的灯塔,终于显露出了它的样子。
单纯的宏伟对于这座灯塔来说只是最不值一提的形容,这座燃烧着芙莉德鱼族群的怨恨,寄托着人类对回归洋之外愿景的巨构就坐落在塞奥希特城北方近海的孤岛上,平克无法把荒败而贫瘠的塞奥希特城和这座灯塔联系在一起,哪怕是在重重海雾之中,这座灯塔的漆黑轮廓依然清晰可见。
幽蓝色的灯光抚摸着切割平整的黑色礁石,那灯光居然是从高耸入云的百米高空而来,其灯光所及之处,清晰的在天空稍有驱散的海雾中画出了球形的光晕。以西结和平克驻足之处,正是光晕的最外缘,随着进入了灯光的范围,他们的视野也变得更加明朗。
在平克还在北国的凛冬山区时,曾经听过信仰弥蒂尔的当地人讲述弥蒂尔神国的模样,作为死亡一词的具象,弥蒂尔的神国也是一片漆黑的海洋,无主的灵魂在海岸游荡,而那片海中也有一座黑石和冰雪铸成的巨大灯塔,指引着提灯的弥蒂尔信使自海上驾船而来,带着迷失的灵魂跨过漆黑的悼亡之海。
如今在平克眼前的这座灯塔,仿佛印证了塞奥希特对凛冬山牧民口中传说的想象。
“在我们逃到船镇之前,原本的光还要比这个亮得多,就算是在几千公里之外都能看见,”以西结下车往前走了几步道,“芙莉德鱼油几乎要干了。”
“你追踪到的耶利米的血迹,通往这里面吗?”
明知故问,平克暗暗对自己说了一声。
泽基投送的机车已经熄火,他按了一下手杖头上突起的部分——泽基加装的新功能——那台黑色的机车受到了感应,刷的一声化作一道流束缩进了手杖之中。这样的技术平克只在斯托利亚人的魔法中见过,他掂了一下手杖,没有任何变化,还在他疑惑时,以西结点了点头开了口:
“我理应想到的,主教想要取代蕾切尔的信使……他一定会来到这里,这座充斥着芙莉德鱼气息和怨恨的灯塔,这里便是为他的升格而预备的,最完美的场所。”
“从这座灯塔的直径来看,”平克眺望打量了一下灯塔,“那座消失的蕾切尔教堂,确实可以塞到这座灯塔里面去……嗯,灯塔的外壁有一处破损,主教的确把那座教堂搬了过来。”
“布道者的圣餐能够植入并催化芙莉德病,戒卫者的圣餐是坚不可摧的外壳和肢体力量,我和耶利米的圣餐相同……只有主教的圣餐,我没来得及见识过。”
话音未落,以西结突然开始了抽搐,他痛苦的弯下腰去,身体的蠕动声伴随着不可名状的呓语从他身长传来,他痛苦的大吼一声,强撑着再次站了起来。
“那两份……不属于我的圣餐,正在侵蚀我的身体,找到耶利米和主教,趁同化还没完成,趁我还……”
“以西结。”
年轻且冷漠的声音打断了以西结的话,在芙莉德鱼油点燃的灯光略微驱散的海雾在流动中再度聚合了起来,逐渐化成了一个半透明的高瘦人形,层层海雾堆积汇聚,那半透明的身影也仿佛有了实体和重量。
“耶利米。”
不同于在探寻主教位置无果后的暴怒,身穿铠甲的以西结完全没有任何激进的动作,他重新长出的右手甚至没有搭在剑上。他只是默默的看着那团人形在自己,平克和灯塔的入口之间形成,慢慢的向他走来。
耶利米的模样与上次相见也有了不同,银色轻装铠甲之上布满切痕,崭新的披风也已经碎成了几段,只是挂在脖子上随意飘着,但那副沉重的安眠面具却一尘不染,白玉般骨质的刺剑挂在左侧的腰间。那副高高在上游刃有余的气质已经被打磨的微乎其微,看起来薇儿莱蒂的确对他做了些什么。
“我没想到,那些塞奥希特人,还有除了你之外的守护神。”耶利米暗笑了一声道。
“她和塞奥希特,和我们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以西结直起了腰来,“你受伤了,这份耻辱把我再次带到了你的面前。”
“对于我来说,的确是耻辱……”耶利米摸了一下自己的安眠面具,“但也算因祸得福,这么久了,你一直在带着船镇的人逃离我,戒卫者与布道者的视线,那些留下的血迹和味道,将你再次带到了我的面前。”
“我是来杀你的,”以西结的手搭上铜锈长剑的剑鞘,“我们在塞奥希特,在海尔姆德留下来的恶行,从我开始的事,必须由我来结束。”
“太好了!”
耶利米的语气突然昂扬了起来。
“师傅——戒卫者——曾经说过,你和我之间总有一天会有一场生死之斗,我曾经幻想着,那是在我们争夺大骑士的荣耀之时,但如今你来了,你带来了剩下的两份圣餐,啊……如果我在这里杀了你,便不会有人再打扰主教的清静,圣餐也将回归,拥有圣餐和神迹的主教会成为支柱的信使,整个塞奥希特也会合为一体,向整个烙印大陆传递蕾切尔的慈悲……”
“耶利米,”一阵微风吹过,以西结剑鞘上的铜锈剥落了一些,“那是主教的梦想,不是你的,蕾切尔也没有对你施予慈悲。”
“我不在乎,”耶利米笑着说,“我曾经是大骑士的备选……你也是,但这一切都毫无价值了,现在的我是主教唯一的内侍,将会亲自得到支柱神明的认可,这要比大骑士,那些已经被斯托利亚皇帝,自诩支柱的伪神抛弃的大骑士光荣的多,塞奥希特,不,夜之国也将会再度繁荣……因为蕾切尔的神国屹立于此。”
“如果这片汪洋死域便是蕾切尔的神国的话,”以西结搭在剑鞘上的手微微颤抖,“那我宁愿塞奥希特……永远是过去的样子。”
“外乡人,”耶利米突然转向平克,“很遗憾,你还是没有得到蕾切尔和主教大人的恩泽,等我解决掉以西结,我会慢慢处理大难不死的你的。”
“平克先生,你先走吧,”以西结向前走了一步,“去灯塔,找到教堂,从主教的手中拿到你想要的东西……很快,我会追上你的,主教会由我来杀死。”
“嗯。”
平克答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以西结,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抽动了一下,借着上方投下的光,向着灯塔的入口走去。
以西结压着剑的手慢慢的抬了起来,他摸了一下自己的面具,铁手套和面具碰撞发出铿的一声,被他超越常人的意志死死压迫在身体深处的两份圣餐,带着足够让整个雾之海尔姆德再陷入一次异变的芙莉德病/文字/呓语/知识/启迪颤抖了起来,这些人类尚无法理解的,带着根源特性的靛蓝色微光在他的体内点亮,扭曲着他的血肉,重塑着他肩负的既定命运。
“之前遇到你的时候,我没有杀你,只是取走了你右手附着的圣餐,”耶利米肃穆的立在原地,看着因为异变而发抖抽搐的以西结,他身上崭新的铠甲已经开始了鼓胀,没人知道在他的体内究竟发生着什么,“因为还不是时候,如此暴躁易怒,又狼狈的你,还没有资格被和我决一死战。”
他抬起了双手,放到自己面前,盯着看了一会儿之后双手合十。和以西结体内同样的,靛蓝色如星星点点一般的微光在他手中点亮,随着合十的双手骤然分开,一把澄澈如同琉璃,清冷繁星与无尽夜色缠绕其中,形状与以西结的青铜长剑别无二致的另一把长剑结成,漂浮在他的面前。
耶利米右手轻轻握住那把半透明的星光长剑。他微微的弯下腰去,右脚向前挪了一步,这是在夜之国还未被斯托利亚征服之前就已经失传,彼时活跃在暗影之中,驾驭夜色,身为黑鸦,如今消声觅迹的无形之人大骑士之间的决斗礼仪。出生在塞奥希特有些荒败的骑士营地中,还是拿着木剑互相打闹时的孩童以西结和耶利米曾经在书上看过,自此之后,每次二人比拼剑技时,便会互相做出这样的动作。
“圣餐·归还朔望。”
用左手拔出鱼骨刃,他将双剑交叉,搭在自己的肩上。
“以及,圣餐·将逝繁星,这把剑,本是属于你的圣餐召来的奇迹,你有着远超我们其他人的力量,甚至比我更应该踏入蕾切尔的神国……但如今,这份奇迹会助我把你送葬,以西结,这是你挣扎的结局。”
“……也是……你的。”
在并非属于自己的圣餐飞快地与身体同化中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的以西结自咬紧的牙关中挤出来几个字,自从吃下圣餐,染上芙莉德病,纵然他的意识并未完全湮灭,但肉体上的摧残已经经历了几十上百次,但这其中远没有这次更甚。芙莉德病侵蚀吞没着他仅剩的理性,疯狂的呓语和无调性的吟唱在他耳边和四周响起,有如钝刀刺穿了他的耳膜,然后肆意的搅动着。
他支撑着身体弯下了腰,作为耶利米决斗礼仪的回敬。
在暴吼声中,靛蓝色的粘液从他盔甲的缝隙之中层层渗出,却在接触到海雾之时迅速的发青凝固,有如戒卫者身上坚不可破的厚甲,犹如海葵的细小触手从他右手的指尖刺出,伸向同样被凝固的靛蓝色粘液覆盖结块的铜绿长剑。随着长剑刷的一声拔出,那原本破旧的剑身上已经不见了一点金属的光泽。
“海尔姆德,繁荣,安定,安宁;我们……篡夺,僭越,取代。”
嘶哑死沉的吼声在和脸已经粘连在一起的赎罪面容之下响起。
“我是……海尔姆德的告死骑士,以西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