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毗邻凛冬山脉的原因,青森北方的地下水脉非常发达,在地面之下看不见的地方,由雪水汇积而成的小小暗河穿过广袤的平原向南流去,滋养着这片繁茂的草原,使得地广人稀的青森北方的畜牧和农业异常发达。
草原上开春的时候会出现隆起的鼓包,小的有几十厘米,大的甚至有数百米的半径,放牧的孩子们在讲牧群安置妥当后便会成群结队兴冲冲的寻找这些鼓包,在上面纵情地弹跳腾跃。
当然,这样的行为在被妈妈发现之后肯定少不了一顿揍,那是地下水涌出在地表和草皮之间空洞里积蓄而成,一旦有尖锐的东西戳上去,里面的水便会刹那之间一涌而出,奔涌的水流释放着难以想象的力气,那些前一秒还在欢呼雀跃的小孩子们,下一刻便会迎来非死即残的后果。若是水泡在低洼地,内部的储水量又大,那么这篇洼地就会成为一大片半永久的湖泊,青森北方的人称它们叫“春潭”。
开春的森特里奇周边草原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春潭,从高处看去,像是大大小小的纽扣铺在地上,反射着五彩斑斓的太阳光。但要说最大的春潭,还得是出了森特里奇镇向南一点的地方,据说最早来到青森北方的拓荒者无意中踩破了这里的鼓包,见到湖泊形成的他们便在这附近找了个坚实的地方建造了村落。
时到如今,这座没有名字的春潭依然作为森特里奇镇的核心水源,农民们在春潭的周围开垦土地,栽种种子,然后等待寒风结束后的丰收。
克林特,或者珍妮斯的田地也在那片地方。
“我们是赤足在太阳下玩耍到晒伤的孩子,那是一个轻松愉快的七月~”
月亮奶昔闲庭信步的走在森特里奇南部的大路上,娅瑟和阿雪在前面开路,晴朗的天气也让丽诺尔的心情很好,随着马匹脚步的颠簸,她用缰绳打着拍子,轻轻的唱起了歌。
丽诺尔这副闲适而平静的样子,也让阿雪的心情好了不少,她真正开始了解丽诺尔是在法明戴尔的时候,那之后丽诺尔在她面前表现的一直是一个复杂的矛盾形象。脆弱和坚强,犹豫和偏执,多愁善感和灵动跳脱这些性格特质居然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在森特里奇经历的一切,不知怎得,似乎减轻了她自泪之国的那彼岸一瞥之后身上一直背负着的重担和压力,阿雪这么想着,她让勺子减缓了脚步,慢慢靠到后方的丽诺尔身边:
“我有个关于衣服的问题,从凛冬学院出来我就想问了。”
“……你将我的衣服从脖子上拿下,泥土都落到耳朵上,阳光洒在眼里~诶?什么?”丽诺尔眨着眼睛回应阿雪道。
“说起来还有点羞耻,”阿雪看了一眼丽诺尔裙子之下,白色绸质过膝长袜之下的一节大腿,“为啥你骑马要穿这样的裤子?看起来还挺……挺……那个的。”
“对于明一人来说有些有伤风化了?”丽诺尔挑着眉毛笑道,“这是正儿八经的骑行装啦,要是腿上有块硬呼呼的布料的话肯定会受伤,肯定还是直接和毛皮摩擦舒服点。”
“真的吗?那下次我也试试。”
“你……嗯,你还是不要。”
“为什么?”
“这种裙子还有袜子对你来说可能有点……”
“她的意思是你穿起来不好看,”娅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退马过来,插进了两人中间,“在斯托利亚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会特别注意自己的外观,裙子会显得可爱,白色的过膝长袜也会很好的修饰她的腿部线条,目的可能是吸引异性注意,或者展现自己的惹人怜爱的青春身材,这是人类在优渥生存环境下的生存本能导致的,你身上和腿上的肌肉太明显了,不会好看到哪里去的。”
“娅瑟!话不能说的这么直白啊喂!”
“我懂你。”娅瑟冲着丽诺尔面无表情的用力的点了点头,还把手握成拳头在胸膛上锤了锤,也不知道是哪儿学来这个动作的。
“我的身材没那么好啦,你该见见薇儿,她的身材我看了都会心动,而且衣服的品味也比我好,喜欢用黑色的丝袜和各种银饰装扮自己,我到现在都搞不明白她每天整理头发和梳妆打扮需要多久……也不知道现在她在哪里,明明答应了她会在凛冬山之后回丁弗斯城看她的……”
“哎呀哎呀,别想这么多,目标是眼前的事嘛,对了,小丽你既然是个骑士,就该像骑士一样搞一身盔甲增加一下防御什么的,总不能天天穿着这样的衣服打斗,轻便是挺轻便的就是了。”阿雪赶忙打断了丽诺尔的思绪,生怕她又因为怀念过去的日子而再度低沉。
“那倒是不需要,弥蒂尔之冬可以大幅度的强化我对【凝霜踏雪】的掌控,那些寒气对我来说就是铠甲,还不会影响我的行动……事实上,很多大骑士,他们也有着类似的能力,所以就算他们也从来不会穿铠甲。”丽诺尔思索了一下回复道。
“她的意思是战斗中的美观也很重要,毕竟她自创的冬庭白玫作为战斗用的大骑士技艺来说,已经是过分华丽了,可能这就是作为南罗斯林大小姐的矜持吧。”娅瑟慢慢的从马包里取出水瓶一边喝着一边说。
“你!不许!再用!盟约!窥探我的想法!”丽诺尔撅着嘴,一根手指指着娅瑟抓狂的说,她倒是没生气,只是娅瑟很直接的把她的想法说出来让她有些不爽。
娅瑟向丽诺尔敬了个礼,依然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模样猛饮了一口水:
“遵命。”
与此同时,在与阿雪的盟约之中传来了娅瑟的声音:
“她的精神状态确实好了很多,南罗斯林也好,大小姐也好,这些词汇在之前都是她的逆鳞,但她现在没有像之前一样敏感了。”
“那太好了!”阿雪愣了一下,在盟约里回应道。
“再观察一下吧,我有不好的预感,她的思想里肯定有什么改变了。”
“阿雪?”丽诺尔叫了一下看起来呆住了的阿雪。
“啊……哦,没事,我在想象你说的薇儿的样子,她比你更大吗?”
“年龄吗,年龄好像比我大一点,也就大一岁?”
“不是,我是说那里。”阿雪戳了戳自己的硕大坚硬的胸肌。
丽诺尔脸色一沉。
……
大道旁的景色从长满大大小小水泡的草原变成了开垦齐整的田地,围绕着一个有几百米直径的椭圆形春潭。距离珍妮斯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近,三个人原本胡侃乱聊打打闹闹的气氛变的凝重了起来,阿雪和丽诺尔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对于丽诺尔来说,珍妮斯手中的那封信件,很可能是给她“德洛斯人”这个身份下达的最终审判,虽然在早些时候的聊天中,阿雪询问过她会不会因为并非亲生而感到难过。即便她无法拒绝或是否认自己和爸爸的回忆,但这样不祥的预期依然让丽诺尔感到心情复杂。
而对于阿雪来说,她是唯一见证了克林特死去真相的人,甚至于可以说自己亲手杀死了克林特,即便珍妮斯不知道真相,她也无颜面对克林特的遗孀。
正午时分,田地里劳作的人并不多,在湖沿岸的一处田中,一个裹着头巾的中年女人正在烈日之下将种子撒入地里,还有一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在后面收拾着杂草,堆到了田垄边缘一匹老马的面前作为它今天的食粮。
阿雪驻下了马,摸了摸额头,打破了沉默:“去吧小丽。”
“嗯,”丽诺尔也停下了马,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我想,你跟我一起。”
“我,唉……”阿雪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叹了口气,“我不能……克林特算是,被我杀的,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母子俩。”
“克林特,真的是死在你的手下的吗?”丽诺尔下了马,看着远处的珍妮斯母子缓缓道。
“我不知道,”阿雪别过了头去,不敢顺着丽诺尔的目光看,“他在和我对战之前就已经受重伤了……所以,所以……”
“既然是克林特自己的选择,你该把这个事实告诉他们,而不是像那位无形之人对我做的一样,在心里种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该来的总会来的,总得给人一个交待。”
丽诺尔深呼吸了一下,将话说完,便跳下田地,迈过杂草,向着珍妮斯所在的地方走去。望着她越来越小的背影,阿雪用力的搓了搓额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穿过田垄,丽诺尔的双手并在身前,紧张不安的揉搓着:
“马尔福夫人……中午好。”
三道目光自不远处射了过来,那是老马切尼,迦伦和珍妮斯的打量的目光。珍妮斯放下手下的种子,慢慢的直起了腰来,她的脸上挂着几道汗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
“吃午饭了吗?”
“承蒙关照……已经吃过了,我收到了您的字条,所以……”
珍妮斯慢慢的走了过来,边走边用脖子上搭着的灰呼呼的毛巾擦了一下脸上的喊,来到丽诺尔面前,她扑打了一下手上沾着的泥土,将手伸向了丽诺尔的脸,拂开了她垂下的刘海,抚摸着她的脸颊,慢慢的,珍妮斯的脸上浮现出温柔却苦涩的笑容:
“真漂亮,你就是克林特想要保护的那个孩子……贝雅特莉齐·舒雷伯。”
丽诺尔的瞳孔骤然一缩,一直以来,另一个丽诺尔称呼她为贝雅特莉齐,但时至今日,她终于听到了这个名字的全名:贝雅特莉齐·舒雷伯(Beatrice Xureb)。但随后珍妮斯说出的话,更是将她的思绪再次拉入了在曾经试图自我了结,和梦境世界之中所看到的那副景象。
“他的老师,杰夫·舒雷伯的女儿。”
杰夫·舒雷伯。
一切都连起来了,杰芙琳的手柄上写着模糊不清的Jeff Xu的铭文,自己在触碰炼金武装精致玫瑰的时候便可以使用,法蒂玛提到自己的伞有着炼金术的踪迹。
“……就叫她丽诺尔吧。”
“丽诺尔,古精灵语中的‘月与玫瑰的女儿’……真的是个好名字啊。”
撑着一把黑伞,在漫天飞舞的德洛斯黑雪中将婴儿交给一位斯托利亚骑士的男人的真名——杰夫·舒雷伯——自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口中说出。那个婴儿,毫无疑问的就是自己,她并非出生在南罗斯林,而是被米科尔森·汉弗雷斯带到大陆南方的一个德洛斯婴儿。
杰夫·舒雷伯,米科尔森·汉弗雷斯,那些知道她过去的人,都已经被埋葬在了黑雪里,克林特·马尔福是最后一个。
一段遗言自死人之口吐出,说出了一段无关紧要的历史,如同千万片烟云中的小小一片,却最为轻易而致命的击穿了丽诺尔的心房。
纵使自己已经做好了无数心理准备去迎接这个真相,真相到来时丽诺尔依然如坠冰窟:自己并非汉弗雷斯家的女儿,她的真名是贝雅特莉齐,那另一个在她身体里,在她心中最黑暗的地方放肆的嘲笑她,将她受到的无尽痛苦作为欢乐的,自称丽诺尔的人是……?
“克林特的铳械,它是你的了,这是你父亲的遗物,还有这封信,我看不懂里面讲了什么,但是一定和你有关。”
“……谢谢。”
珍妮斯从怀里拿出来一个沾血的信封,丽诺尔伸出颤抖地手轻轻的接了过来。就在这时,丽诺尔的背后传来了一阵杂草拨动的声音,阿雪低垂着头,自后面走了过来。
“很抱歉,克林特死的时候我在场,我叫……”阿雪扭捏着自我介绍道。
“我知道你,”珍妮斯摇了摇头,打断了阿雪的话,“不用多说了,我只是在执行他最后的愿望,这是作为妻子的我应尽的责任,只是,他要求我把他的骨灰撒到河里,这点我实在做不到。”
珍妮斯看着阿雪,笑着摇了摇头,但是苦涩的眼泪已经从她的眼眶中几乎溢出。
“……他根本就不会种田,这里的土被他翻的乱七八糟,他曾经说过想把我们家的田地用来种花,还请了花匠,我说别这么麻烦了,所以我问克里夫要来了金阳花的种子。”
阿雪低矮的视线看向了珍妮斯的腰间,那里挂着一个小小的骨灰袋,和装满种子的小袋放在一起,种子和灰白的骨灰已经各少了一半。
“抱歉……”阿雪已经说不出别的东西了,她只是低着头重复着充满歉意的言语。
“道歉的话已经足够了,再说一万遍,他也不会活过来,”珍妮斯向自己刚才弯腰播种的地方走去,“但是他说,不要让我恨你们,他说他的致命伤是镇外的另一个的德洛斯人造成的,我已经满足了他的遗愿,他自称的罪过赎清了,但接下来我说的,和克林特无关……”
珍妮斯猛地转过头来,她的脸色涨红,眼泪如河水一样从她的眼角滚滚留下,她紧咬着压根,仿佛是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极力克制着自己哭喊和咆哮的本能: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恨你们,我也没法恨你们,但是……你,德洛斯人,他是为了保护你而死的;你,明一人,他是被你杀的,你们杀了我的丈夫,杀了我孩子的爸爸,我不想听你们的苦衷,我不接受你们的道歉!你们给我滚出去!滚出森特里奇!不要让我再看到你们的脸!”
远处的切尼打了一声响鼻,那个叫迦伦的孩子躲在了它的身后,听着自己的母亲咒骂死死的盯着丽诺尔和阿雪的脸,揣在怀里的手紧紧的捏着那个像极了惜字如金的木雕,上面的木刺穿破了他的皮肤,也将两位少女的脸刺入了他的心里。
他还太年轻,尚不明白死亡的价值,但他已经获得了属于自己的人生意义。
……
三匹马乖乖的围在娅瑟旁边,在等待丽诺尔和娅瑟期间,她又翻起了自己的笔记,身边一阵杂草响动,丽诺尔和阿雪两个人从田地里走出,阿雪一声不响的跨上了马,用左手摸着自己空空的袖管。
丽诺尔凝望着春潭之上翻涌的日光,手里沾血的信封已经被她捏的皱巴巴的。
“那里面讲了什么?”娅瑟合起书本问道。
丽诺尔没有答复,他把皱巴巴的信拿到面前,在胸膛大幅的起伏中,将那封信撕成了零零散散的碎片,奋力的将它往空中一扔,草原上的春风刮过,卷着纸屑漫天飞舞,随风向北飞去直至不见踪影。
她跨上了马,扯了扯自己的裙子,又整理了一下头发,轻轻的抽了一下缰绳,月亮奶昔活动了一下蹄子,向东南方昂起了头。
“走吧,娅瑟。”
“嗯。”娅瑟合起笔记点了点头,她嗅到了一丝味道,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皱起眉头来看向了丽诺尔。
一片玫瑰花瓣自丽诺尔身上凋落,她湖蓝色的瞳孔亮起了嗜血的殷红,但身上并没有传来任何血腥与残虐的气息,就像是一直束缚着她的东西被破除了,底线与界限变得模糊不清,那是一个故人对她最诚挚的祝福与恶毒的诅咒。
“我们去青森城。”
她用极为冷静的语调,不急不慢的语气说:
“然后,我要亲手把那位无形之人大骑士碎尸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