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琳珀尔。”
“嗯?”
“你很熟悉青木之森吗?”
四个人排成一字长蛇走在客座狭窄的走廊里,只不过几人的领口都别上了一张浅绿色的纸牌,那正是青森列车上用钱能买到最贵的舱位的车票,看来身为邮差的歌琳珀尔多少还有着些契约精神,但丽诺尔却高兴不太起来,随着四张车票到手,她的小金库已经剩下不到一个金伯克了,这远远低于了她心中的“安全线”。
一队列车员擦着边从她们身边快速经过前往车尾,显然是去调查货列疑似偷渡者的事件,最后面的人十分高大,绿色的瞳孔表明了他青森城人的身份。他身穿一套贴身的轻甲,右手握住腰间佩剑的剑柄。在路过丽诺尔一行人的时候,他的目光快速的瞟了一眼这四位妙龄少女。
所幸,丽诺尔和阿雪在离开货列之前就快速的换下了脏兮兮的骑行装,娅瑟的身上一直一尘不染,歌琳珀尔邮差的身份也很难引起怀疑,丽诺尔天生的贵族风范和娅瑟的谨慎气质,再加上她们在凛冬山城经由裁缝手工剪裁的精致服装也说明了四人拥有包厢车票的合理性,唯一值得怀疑的,也就是有着东方面孔的阿雪,不过那位治安官并未开口盘问,只是跟着队伍向后走了。
这样的结局丽诺尔预料的到,经历了这么多的历练,她的甚至没有一点紧张的感觉,表现也完全没有局促,等列车员和治安官彻底离开这节车厢之后,她继续和歌琳珀尔聊起了刚才的话题。
“那得看你怎么定义熟悉了。”歌琳珀尔调了调邮报的肩带。
“你是青森城人吧?”
“哦?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你有青森人的绿眼睛呀,”丽诺尔笑着说,“虽然不太相同,但主色调都是绿色,如果是梅菲尔德家的纯血子嗣,他们的眼睛是墨绿色的,对不对?之前我只是听说,直到我见过了梅菲尔德家的候补家主。”
“谁?”歌琳珀尔竖起了耳朵,“你?见过欧若拉·梅菲尔德?在哪儿?”
丽诺尔回想了一下刚踏上主烙印大陆时的那段日子,回复道:
“丁弗斯城。”
“那里啊,”歌琳珀尔惋惜的摇了摇头,“送过几次信,本尼家的龙虾汤很好吃,本来差点就能代替丝帕利亚成为新的西方港口城了,直到那场海啸摧毁了好多船只,带着许多航运公司都破产了……现在那座城市还在重建呢。”
“唔……”丽诺尔若有所思,她的确不知道丁弗斯现在的模样了。
“嗯,你是伯德温斯劳家的贵族小姐,见过梅菲尔德家的候补家主也正常,”歌琳珀尔用力拉开车厢的门,“你为什么突然对青木之森这么感兴趣?”
“纯粹的好奇,这里可能是整个烙印大陆已知的历史里现存的最古老的遗迹,在斯托利亚诞生之前,甚至是更为遥远的古龙纪,青木之森就已经存在了。”丽诺尔一边说着一遍看了一眼娅瑟,娅瑟微微的点了点头,萨尔丁天性如此,这样带有求知的话题对她来说完全无法抵抗。
“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歌琳珀尔眨了眨眼,“我可不是出生在格陵弗拉德的城里人,我是实实在在的森林原住民,家在利夫黑德区北边的新诞环里,一个小村庄,那里偏的都快到泥水环了。”
“新诞环?泥水环?原来森林里面是有住人的?”丽诺尔重复着这两个陌生的词汇。
歌琳珀尔笑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她拿到了包厢的车票,也或许是提及了她了然于胸的话题,她的语气里居然有了一种盛气凌人的自豪:
“作为森林的原住民,我可以说对青木之森——非!常!熟!悉!”
……
“喏。”
包厢靠窗的方桌上,歌琳珀尔从邮包里拍出一个破破烂烂的牛皮笔记本,笔记本的主人显然没有好好的对待它,虽然封面曾经浸过油,但霉菌的痕迹还是从其上的划痕里长了出来,里面的纸张也浸满了水渍。一张泛黄的厚蜡纸夹在书页之中,歌琳珀尔将它抽出,打开折叠,铺在了桌子上,吹了吹上面的浮尘。
呈现在四人面前的,是一张巨型画幅的地图,上面用手绘的方式画出了密密麻麻的符号标记,等高线,林木分界点,河流和铁路,以及森林内村镇的分布,在标记旁边用草体斯托利亚语和青森地区的方言记录着名字。这些手绘在森林的外缘最为密集,但越靠近中心那棵参天巨树,空白就越来越多,各种快速标识的符号也变成了问号。
“森外环,新诞环,泥水环……”
丽诺尔的目光快速的看着自外向内以近似圆形绘制的分界线。
“这是?”
“蘑菇圈。”
歌琳珀尔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的喝了半杯。
“蘑菇?”本来聚精会神记录地图信息的娅瑟突然抬起了头。
“嗯,蘑菇圈,”歌琳珀尔将杯子举到肩头,猫头鹰杰克把头伸了进去啄饮,发出了快活的咕咕声,“作为你们帮我支付了包厢费用的回报,我就跟你们稍微讲讲吧,青木之森有很多的蘑菇,这些蘑菇会扎堆长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它们的聚落不是向四面八方蔓延,而是逐渐长成了圆形的模样,然后环绕着中央古树把森林分成了几个区域,如果青木之森是一棵大树的话,那蘑菇圈就是它的年轮,每个区域的环境和生态都很不一样,危险程度也不尽相同,但总而言之,越靠近中央古树就越危险,很可疑吧,这座森林给自己画出了危险和安全区域的分界线。”
“所以这些名字是青森人对每个蘑菇圈的定义?”丽诺尔举起了手。
“对,比如森外环,这里就和你平常认识的森林没什么区别,大多数的原住民村落和城镇也都在这里……”
紧接着森外环的便是新诞环,这里是青木之森向外延展的区域,这里的树木相对于青木之森更为年轻,阳光还能自树荫的缝隙中洒下,但绝大多数也有超过百年的树龄。栖息在这里的物种繁多,是青森地区训练有素的猎人们的游乐场,也有极少数的人在这里会捕捉到特别珍惜的神奇动物换得一笔横财。
而更内的,遍布沼泽,泥潭与河流荒滩的泥水环,则是一个严酷的分界线,将乐园一般的新诞环和作为青木之森本体的原生环分开。穿过了泥水环,便踏入了森林的黑暗之中,原生环的树龄都在千年以上,墨色的树荫遮天蔽日,仅剩丝丝缕缕的日光能透过千层的树叶落下,为了争夺这些阳光,生活在这里的生物往往成群结队相互争斗,其中也不乏那些顶级掠食者。
新诞环的猎人经常捡到被河水冲下来的腐烂动物尸体,那些便是在原生环的争斗中落败的动物,它们试图穿过泥水环前往新诞环,但跨过这些烂泥潭和沼泽本身,甚至是比留在原生环里参与争斗更为困难。而这些动物的腐烂尸身,将会化作泥水环沼泽阵的又一部分。
至于更内侧的古生环,危险的程度就要比原生环更上一层了。近万年树龄的古树早已变成灰色的化石,只有自环带蔓延的蘑菇能在如此暗淡无光的环境里生活,而黑暗中蠢蠢欲动的,绝对不只有蘑菇。
“虽然泥水环之内的森林很危险,但是梅菲尔德家和罗塞塔学院也派遣了很多调查团前往,整个青木之森是烙印大陆最古的遗骸,那里的地质信息和生物聚落对这些学者来说诱惑太大了,不只是他们,要是哪个猎手能从古生环里带出珍惜的猎物,光是卖到格陵弗拉德里就能赚十辈子的钱……不过,要进入古生环,至少也得有大骑士护送了。”
歌琳珀尔又猛喝了一口水,她已经喋喋不休的介绍了四个小时,即便她对分享这些信息非常热忱,但这么讲下去她的精力也有限,就连猫头鹰杰克都飞到列车的窗台上枕着透进来的依稀月色窝起来了。
“这里还有一个区域。”
娅瑟指着古生环内侧的一个问号开口,已经有点昏昏欲睡的丽诺尔再次打起精神看向了地图,顺便拍了一下已经睡到冒鼻涕泡的阿雪。
“喔。”
歌琳珀尔从身邮包里拿出一只钢笔,在舌尖蘸了几下之后趴在桌上,把上面的问号划掉,写上了一个新的名字。
“森母殿堂,”她把笔盖合上,“那里只有一个人去过。”
“等会儿,你又不是调查团的人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而且……这本地图,还有这本笔记也不是你的吧?”丽诺尔问道。
“嗯——”歌琳珀尔耸了耸肩,“森母殿堂是我爸起的名字,他就是那个穿越古生环到那里的学者,这些东西本来都是他的,不过现在送给我了。”
“哈!?”
“嘛,森母殿堂这个名字是出自青森原住民的古老传说,古时候住在森外环的青森人认为森林中央的古树上居住着一位掌管这片森林的女神,青木之森的规律,蘑菇圈还有泥水环就是她的造物,所以时至如今还有人效仿古老的仪式敬拜森母……”
“重点不是这个!”
丽诺尔打断了歌琳珀尔。
“什么叫你爸爸给那里取了名字!按照你的说法穿越古生环就需要大骑士护航了,难道你爸爸是一位威严之森大骑士!?”
“不,”歌琳珀尔捻了捻垂下的栗色头发,“他就是个昆虫学家,但说是昆虫学家其实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研究一点……比如这本笔记,上面都是他记录的青木之森神奇生物。”
“他也不是魔法师?”
“顶多算会点戏法和魔术,”歌琳珀尔翻了个白眼,“不过这无所谓啦,青森列车的轨道最多修到泥水环,绕着危险的区域擦了个边就能到青森城……”
“这很有所谓吧喂,这么说来他是个普通人,做出了抵达青木之森的最深处这样的壮举,我都不敢想梅菲尔德家会怎么把他奉为上宾,这可是能成为新贵族的功绩,”似乎因为娅瑟在森特里奇平白无故的画了四十多金伯克的缘故,丽诺尔现在对钱这方面特别在意,“但是你是个……邮差?”
在斯托利亚当邮差可不是个好差事,虽然不像跨越冬景高原的商队那么艰苦,但从邮局拿到信件,挨家挨户的登门拜访投送也足够磨人。斯托利亚的邮局执行的是配送责任制,邮差的薪水与配送成功率挂钩,也同样承担着丢失和损坏的责任,而有些信件,寄信人压根就没有好好的写清楚收件人和收件地址,而这样的事情,要邮差亲自按图索骥的寻找,因此许多脚力就被浪费在了这个环节,更何况,野外的斯托利亚也没有那么安全,尤其是北方依然维持着战争的状态。
“梅菲尔德家确实给了很优厚的条件,”歌琳珀尔撇了撇嘴,“但我爸这人比较奇怪,他宁愿继续住在森林里也不想去格陵弗拉德当什么新贵族。”
“那你呢?”
“我……嗯,我是在梅菲尔德的资助下,原本在格陵弗拉德城市学院上学的,但是吧,好像有点,有其父必有其女的样子,所以我就逃学出来当邮差了!一边能帮人送信,一边和杰克一起环游整个烙印大陆冒险,多好玩!”
听到主人说出自己的名字,杰克的头瞬间转了一百八十度,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
“……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学院的生活,而且学院里的那些同学,还有老师们也不太喜欢杰克,自从梅菲尔德家再次掌管了格陵弗拉德,那座庞大的城市已经和我们青森的原住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丽诺尔点了点头,她似乎明白了歌琳珀尔的逻辑。如今的格陵弗拉德已经成为了比肩埃文格罗尔的宏伟城市,是整个斯托利亚中部地区的枢纽,而这些近乎奢靡的繁华,是建立在将原本在这里建起简陋市镇的青森原住民赶回森林之上的。这是座由贵族,银行,货物和金钱堆砌而成的城市,即便距离青木之森的边缘只有几十千米,但这座城市的人已经忘记了森林的模样。
即便共同起源于过去的青森之国,曾一同在这里耕种,拜谒名为森母的信仰,格陵弗拉德的厚重城墙也隔绝了青森城人与森民的关系。
“笔记记录的很详细,”在丽诺尔和歌琳珀尔交谈的间隙,娅瑟一直在翻看着那本破烂的笔记,“不过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每一个生物栏目下方都有一个‘烹饪技法’的特别标注吗?”
歌琳珀尔看了看娅瑟,又打量了一下同样一脸疑问的丽诺尔。
“等等,我再确认一下,你的确是埃文格罗尔的伯德温斯劳家族人吧?”
“……是。”丽诺尔含糊不清的答道。
“你……没吃过青森料理?”
“诶?”
……
月光如水,银辉洒满茂密的树林间。车头的辉石探照灯像把银剪刀,将墨色天鹅绒般的森林夜幕裁出流动的光带,惊起的夜枭扑棱棱掠过缀满星子的天穹。
青森列车缓缓驶入这片幽静之境,两旁苍老的树木低语着这片最古遗骸之上发生的故事。树冠间稀疏的缝隙透出斑驳的月色,洒落在湿润的落叶上,给大地披上了一层轻纱。列车的车身在冷冽的月光映照下闪烁着暗蓝色的光泽,每一次轮轨相触,都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回响,如同大地的低语,惊醒了蛰伏在腐叶下的磷火,微燃的光点追着列车尾灯在松林间游弋。
路边的树丛中,一个身披褐色破烂麻布的高瘦的身影缓缓走出,尖锐的树枝刺穿了麻布的缝隙,有几根自后背刺入,而后从前胸穿出,但那包裹在麻布之内的人似乎毫无感觉。
他稍微抬起头,看向逐渐驶来的青森列车,脖颈处的关节发出了金属的碰撞声,一道细小的蒸汽流自背后喷出,将落叶吹的打旋。
“万斯娜。”
破烂麻布的右侧掀起了一个角,月光映在了那只镂空的黑色金属制成的右手上,金色的文字组成纹路,在镂空出的齿轮啮合震动下折射月光忽明忽暗,仿佛被赋予了自己的生命,在机械响动之后,那只手掌合成了拳头的样子。
“姐姐马上就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