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之森的夜深了,列车员完成了最后一次查票和巡夜,包厢和客座的灯一盏接一盏的熄灭,只留下走廊上的辉石灯微明。
丽诺尔她们的车厢只有两个房间,面对只相识了几个小时的歌琳珀尔,她们也没有讨价还价,将一个房间让给了她。
“晚安。”
歌琳珀尔打了个哈欠,本来就旅途劳顿,再加上兴致使然又喋喋不休的分享了许多关于青木之森的事,她已经困到走路都跌跌撞撞的了,拖着又厚又大的邮包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推拉门慢慢的合上。
“呃,你的笔记。”丽诺尔突然喊了一声。
“借你们看一晚上吧,娅瑟挺感兴趣的,”房间里含糊不清的回答道,“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呼……”
青森列车的速度却更快了一些,飞速的驶过了跨越泥水环边缘的大桥,车轮碾压铁轨发出的吱吱声是列车上的旅人们最好的催眠曲。包厢的客厅里,只剩下了丽诺尔三人。
“醒醒,阿雪,”丽诺尔戳了一下阿雪的肋骨,鼻子冒泡的阿雪咚地一下弹了起来,下意识的摆了个拳架,“你要睡的话去房间里睡啦。”
“唔……我们到了?”阿雪吸了一下嘴角流下来的口水。
“到个头,”丽诺尔翻了个白眼,“到青森城还早呢,不过暂时安定下来了。”
“好无聊啊好无聊,在这里也没法练拳,”阿雪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朝着房门走去,嘴里还絮絮叨叨的,“如果一觉能睡十四天就好了,这样醒过来就到青森城,然后找个什么东西痛扁一顿……”
阿雪伸出了手,准备把房门拉开,丽诺尔一个箭步站了起来,迅速的来到阿雪的身后,踮着脚压住了她的肩膀,稍稍用力将她的身体旋转了九十度。
“左边,左边才是我们的房间。”
“哈——?这么小,我们三个要挤这么小的房间吗?”
“睡去吧你!这么多话!”
阿雪不屑的撅了撅嘴唇,又含糊不清的念叨着疑似是骂骂咧咧的明一语,摇摇晃晃走进了房间,咚地一声趴在了床上。丽诺尔帮她关上了门,走到了茶几之前坐在了软椅上,借着小辉石灯专心研究笔记和地图的娅瑟将眼镜拉下来了一点,目光狐疑的看着丽诺尔。
“你这么看着我干嘛?”丽诺尔撇了撇嘴。
“你不困吗?”娅瑟问。
“你不困吗?”丽诺尔反问。
“不困,这份笔记记录的东西非常新奇,虽然是即时写成的,但和凛冬学院图书馆里那些严肃的典籍具有相同的价值,值得我仔细研究,”娅瑟把眼镜推了回去,“你觉得怎么样?”
“确实挺神奇的,我原本以为青木之森里的神奇动物素材主要是为了进行魔法研究,或者一些更实用的东西,但原来好吃才是最大的价值,而且越靠近森林中心凶险地带的动物越是珍稀食材什么的……这也太奇怪了点,等我到了青森城我必须得尝尝当地的青森料理。” 丽诺尔摇头晃脑的吐槽道,她确实没想到这本详细而严谨的笔记里的“烹饪手法”这一栏,居然是支撑起探索青木之森这件跨越了数千年,数百代人之事最为关键的条目。那些关于青木之森的神秘学调查,魔法研究,历史复原和技术革新,只是青森城人在追求味觉和嗅觉体验的副产物。
“我没问这个,”娅瑟翻了一页笔记,“我说歌琳珀尔。”
“歌琳珀尔怎么了?”
“她是个蚀刻赐福者,你还没搞清楚现状吗?”娅瑟扶了扶额头。
“嗯……猫头鹰杰克是。”
“都一样,怎么感觉只有我在在乎蚀刻仪式的事情,”娅瑟无奈的撩了一下头发,“你怎么想,我们对她的利用已经结束了,而她对我们看起来完全没有防备。”
“娅瑟,”丽诺尔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她的声音低沉了一点,语气也变得严肃了起来,“我想你误解了我的意思。”
“哦?”
“之前在货列里的时候我们讨论过关于蚀刻仪式的事情,我不需要再次重复我已经放下了心里的芥蒂,做好了准备的事情,”丽诺尔把双脚从桌子底下拿上来,踩着桌边放松的靠着椅背说,“但这不意味着我要完全放下底线,像森特里奇那时候陷入梦境的我一样大开杀戒。”
娅瑟的眼睛转了一下,思考起了丽诺尔话语中的意思。
“很简单,”丽诺尔将双手放到脑后,稍稍用力将椅子翘了起来,一边摇着一边继续补充道,“赫卡忒把剑鞘样式的冬之锋交给我,森特里奇之后,我终于明白了所谓‘承载我这把锋刃’的意义……我才是挥动武器的人,赫卡忒,她嵌入冬之锋的灵魂拒绝为那时疯狂的我提供奇迹武装的力量,她在那时的哭泣传入了李燊冬的耳中。”
“所以,迂腐的不杀原则与陷入疯狂的滥杀都不是我该持有的信条,我会斟酌我遇到的事情,见到的人,即便是在蚀刻仪式的框架下本该与我们为敌的蚀刻赐福者,我有着自己应当杀戮,抑或保持理智的判断。”
“我挥剑的对象不是所有蒙受蚀刻赐福者,而是胆敢伤害到我,伤害到我身边的人,我直到无法理解人类感情的你很难在两个极端之中寻找一个平衡的逻辑,但建立在此基础上,我对你的约束依然没有变。”
“明白了。”
娅瑟淡淡的回答道。
“我依然会保持戒备,但银锤镇的约束依然有效。”
“那就好了。”
丽诺尔把脚收了回来,失去了支撑的凳子前腿落下,在包厢的木地板上砸出咚的一声。
“喝茶吗?”娅瑟用下巴指了指放在墙角的热水壶。
丽诺尔擦了擦自己半透明的学者手环,一个茶壶和几个白瓷杯随着她的甩手飞出,稳稳地落在了面前的矮桌上。娅瑟从贴身的肩带包里取出一个茶包,拆开撒进了茶壶里,提起热水壶往里添了些水,碎叶红茶在水中慢慢的浮沉,吐出了一连串暗红色的气泡。
丽诺尔望着窗外不断掠过的树荫,这片密不透风的古老森林像极了延绵的群山,一朵云彩自远处飘来,遮住了正上方的月光,在等待茶泡好的时间里,车轮触碰铁轨的声音和娅瑟翻笔记的声音构成了包厢里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娅瑟拿起了茶壶,将深红色的茶水斟入两个白瓷茶杯,将一个杯子推向了丽诺尔。过去的旅途中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细细品茶,如今暂时安定了下来,丽诺尔随手拿了几颗方糖往茶杯里丢去,虽然杯子底留存着未过滤的茶渣,手边也没有牛奶,但这已经是丽诺尔最近可以放松下来喝茶的一次。
“你的味觉是不是变差了。”娅瑟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白雾。
“好像有点。”丽诺尔拿着调羹搅拌着茶水,看着方糖融化在杯里。
“从森特里奇出来之后,吃东西的时候你会放很多调料,”娅瑟轻呷了一口热茶,“睡眠也是,昨天睡了多久,两个小时?”
“差不多吧,”丽诺尔盯着自己手背上的血管,“很困,但是睡不着。”
“又在想什么。”
丽诺尔摇了摇头:“还能想什么,一切都是定局,再担忧也没用。”
“那就是你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娅瑟眨了眨眼,“我给你检查一下?”
“你又不用睡觉,也不用吃饭,能检查出个什么来。”丽诺尔笑着说,把茶杯端了起来。
“也是,”娅瑟点了点头,“喝完这杯茶还是去睡吧,你已经很久没睡过一场好觉了……再这样,作为人类的你的身体会垮掉。”
转念一想,娅瑟又发现了丽诺尔话里的不对劲:“等等,你知道我不用睡觉?阿雪告诉你的?”
“用不着她告诉我,”丽诺尔继续轻笑着说,“很早我就知道了,我也失眠嘛,有时候闭着眼睛辗转反侧了很久都没睡着,那时候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你在看到我睡着之后起来看书——大概在凛冬山城的那几天,我就知道你不需要睡觉了。”
“嗯。”
娅瑟没做过多的回应,她再次轻轻呷了一口茶水,将面前的笔记翻了一页。她丝毫没有对丽诺尔知道自己的这个秘密感到吃惊,或许有些东西不用说的太清楚,若即若离的朦胧谎言便更能让彼此温存的人收到对方的笨拙的关爱。
丽诺尔举起了茶杯送到嘴边,就在她刚准备喝下一口甜的过分的红茶的之前——
“丽诺尔!!”
背后房间的推拉门被猛地拉开,阿雪急匆匆的一步跨了出来,双眼怒目圆瞪,她坚实的肌肉紧绷,周边的空气都微微的扭曲,这是她心火将燃的前兆,不知为何,她如同一只绷在弦上的箭,已经进入了随时迎接战斗的蓄势待发状态。这声暴吼打破了包厢内的宁静,吓得丽诺尔将手中的茶杯打翻在了地上,在她白色的衣服上留下了淡红色的茶渍。
“阿雪?”
“……有不好的感觉。”阿雪丝毫没有放松警惕。
丽诺尔并未当作玩笑对待,她没有管泼在胸前的热茶,瞬间收缩起了所有的感官去感知身边的一切,列车依然在疾驰,那股噪音变得无比巨大,就连空气中灰尘的飞舞丽诺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感觉。说到不好的感觉,丽诺尔第一件事就想到了解放蚀刻时的蚀刻场,三人都有感知到蚀刻场的方法,但只有身负蚀刻的丽诺尔对这样特别的波动最为敏感,半秒过去,丽诺尔完全没有感知到任何可疑的东西。
就在这时,身后右侧的房门拉开了,被阿雪吵醒的歌琳珀尔睡眼惺忪的探了个头出来。
“丽诺尔?南罗斯林的丽诺尔·汉弗雷斯?”
本来丽诺尔是用假名自我介绍的,但阿雪把她的名字吼了出来,丽诺尔完全信任阿雪,也相信作为淬体武者的阿雪的直觉,即便她什么也没感受到,但也不能放松警惕,眼下没有精力去管歌琳珀尔和自己假身份的事情,只能搪塞的点了点头。
“果然是你!你不知道我在北国找了你多久!”
歌琳珀尔一甩那副睡眼惺忪的姿态,咚咚咚的跑回了房间里,从邮包里面拿出了一封信,又咚咚咚的跑到丽诺尔面前双手呈上。
“可算找到了!有你的信!”
“我的信?”
丽诺尔看了一眼依然保持警惕的阿雪,她身旁的波动越来越大,仿佛下一刻就会湛紫的心火便会爆燃。
“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烦死了,谁知道你用的是假名,又没有固定地址,要是她说清楚的话我就不用这么费劲了,不过我刚开始见到你的时候就感觉你有点像,就是名字对不上……”歌琳珀尔嘴皮子不停说着自己这趟送信旅途的磨难,又狠狠的吐槽了一把丽诺尔和送信人。
“寄信人是……?”
丽诺尔将信将疑的问道,按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人给她寄信,这封信使用的黑色的信封,火漆印被阴影遮着看不清楚,信封上没有署名,但有一股丽诺尔非常非常熟悉的,混着鸢尾和百合气息,又带着一丝海风的淡淡香气从信封上发出。
而接下来歌琳珀尔带着得意的神情说出的名字,让丽诺尔的瞳孔骤然缩小,身上的警惕也瞬间溃散。
“二十一点俱乐部第二十一席,‘纸月亮’,薇儿莱蒂·德·卡斯蒂利亚。”
……
“旅途愉快,小丽。”
……
丽诺尔颤抖的手伸向了那封信,但阿雪的心火此刻也在体表瞬间爆燃,列车的前端发出了一声碰撞轰鸣。一瞬之间,包厢里的一切在向着左侧滑动——在前方来自侧面的巨大冲击下,整个车组脱离了轨道,如同翻滚的长蛇般向一侧倾倒而去。
原本站立着的几人被如此巨大的力量甩飞,只有完全做好准备的阿雪勉强稳住了身形,那封已经触碰到丽诺尔指尖的信和歌琳珀尔一起,砸穿了包厢的墙壁,随着一块破碎的墙壁砸在了丽诺尔的额头上,她也被已无法辨别方向的冲击撞飞,轰隆一声,金属车厢在混乱的撞击下被挤压成了一团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