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阳光斜洒在蔚蓝的海面上，波光粼粼如撒满碎钻。柔和的海风轻拂，带来淡淡的咸香与海藻气息。一大群雪白的海鸥在空中盘旋，振翅时发出清脆的咕咕声，时而俯冲掠过浪尖，扬起一串晶莹水珠。防波堤上几位垂钓者静静的等候着各自的鱼竿，偶尔随着浮标一振，他们便慌忙钓椅上半躺半倚的空虚样子爬起，满脸期待的扬起钓竿。
莉瑞特趴在围栏上，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已经观察了这群钓鱼的斯托利亚人四五个小时，每次抬起杆子的钩子上都挂着一些奇怪的东西，有时候是水草团，有时候是一双破破烂烂的皮鞋。而这群人本来期待的样子就变成了沮丧，把上面的东西取下来之后，又将鱼钩甩进海里。
可能是在打扫海里的垃圾吧，莉瑞特想，斯托利亚人还真喜欢这样无聊的事情呢。
一只海鸥落在了她的手边，张开翅膀开始给自己梳毛，莉瑞特已经看累了这群正在清理垃圾的人，索性扭过头来，观察起了这个她在德洛斯没见过的，满身羽毛的动物。
海尔姆德的海雾消散之后，薇儿带着她马不停蹄的赶往了夜之国的首府伊凡旎蒂，抵达的夜里就前往了郊外的荒废墓园，挖开了那个无字的坟墓。
薇儿莱蒂又点上了一根烟，莉瑞特将里面的棺材捆上麻绳，哼哧哼哧的拖了出来。这副棺材的外观和用料都非常的普通，上面完全没有任何的装饰，名牌和遗言的位置也空了出来，其重量也有点出乎莉瑞特的意料，轻到她用一只手就能拖动。
“好了，”薇儿吐了一口烟，带着薄荷气味的烟雾与夜色融为一体，“你回避一下？”
“哦合着我纯来给你干苦力的。”
莉瑞特不屑的吐了吐嘴里的泥土，她刚才挖墓地的时候不小心溅到嘴里去了。
“不过行吧，我去别处逛逛，给自己也物色个将来用的地方，虽然也用不上……”
莉瑞特装模做样的走远了，却竖起个耳朵仔细地听着薇儿莱蒂的动静。那只影子凝聚而成的黑猫从墓碑上跳了下来，伸出爪子将棺材推开了一个缝隙，一道清冷蓝光从缝中挤了出来，澄澈如月色。一阵微风吹过，莉瑞特抱起膀来，心说怎么风里有点凛冬山的味道。
“……为什么？”
薇儿莱蒂似乎和那只猫交谈了起来。
“……我以为这座坟墓里会埋藏着你的过去，我的过去……”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莱蒂。”
夜风的风声似乎大了一点，随着莉瑞特走的越来越远，她已经彻底听不到薇儿的声音了，只能在墓园的入口百无聊赖的等着。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之后，薇儿莱蒂慢慢的走了出来，她的步伐小而沉重。那副优雅，神秘，完美的模样荡然无存，灰色的瞳孔里浸满了悲伤与迷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莉瑞特只感觉到那一直包裹着薇儿的，含蓄又密不透风，足以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消失了。
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从她的身上离开，而以此为代价获得的东西，却无法补上这个空洞。
她拉开了一直等在外面的马车门，手却紧紧的攥住把手，迟迟没有上车。
“那只猫呢？”莉瑞特往嘴里塞了一块卡拉树胶凑近了过来。
薇儿莱蒂她攥着的手变得更用力了，用阴影织成的手套在她手上退却，露出了她手腕之下那些纵横的疤痕。
“走吧。”
薇儿莱蒂松开了手坐进了车厢里，她瞥了一眼莉瑞特，将腰身挺直，好像拼尽全力在莉瑞特面前保持住以往的样子，不肯露出自己脆弱的一面。但借着月光，莉瑞特能看到她眼角处有些微微发亮。
“……你哭了！？”
莉瑞特一头钻进车厢，把脸贴了过去，兴奋地道。
“真哭了！万福米凯尔，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哭呢！”
往后的几天她们就住在了伊凡旎蒂城中，即便这里过去是有着青黑色土地的岛国，夜之国的国都，但远离主烙印大陆，仅靠捕鱼与内部贸易自给自足的城市也无法阻止缓慢衰败的过程。但同样的，远离斯托利亚也让这座城市几乎没有战争染上的阴霾，悠闲，缓慢，无所事事成为了这座城市的主基调。
蕾切尔的圣像依然摆在街头巷尾，但看到这东西的莉瑞特已经有了稍稍的抵触心理，毕竟在见到海尔姆德的惨状之后，即便是她这样的人都对这位支柱神明产生了厌恶的情感。
在这之后，莉瑞特就没见过薇儿莱蒂，她一言不发的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直到今天早些时候。
到达伊凡旎蒂的第三天早上，莉瑞特迷迷糊糊的起床伸了个有史以来最大的懒腰。一直以来疲累的身躯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在海尔姆德的那一阵子，都让她回想起了还在德洛斯护教军的时光。
有时候莉瑞特自己都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活在一连串的“侥幸”之中，自从她自那座散发着血腥味和恶臭的地狱设施之中离开，踏上冰冻的大海，她是受肉尖塔的产品，但侥幸没有被直接送往前线，侥幸分到了一个自然诞生者带领的炮兵团，侥幸品尝到了一点人情味，侥幸学习了语言和简陋的医术，侥幸在那场自杀式冲锋里活了下来，侥幸来到了斯托利亚。
又是侥幸的一天，莉瑞特如此想到。
一旁的阴影里传来了喝东西的声音。
“干嘛？”
莉瑞特又伸了个懒腰，赤身裸体从床上爬起走到床边拉开了窗帘。
“我要出个门。”
面对一丝不挂的莉瑞特，薇儿莱蒂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知道她是已经习惯了这位出生自受肉尖塔的德洛斯人本来就没有隐私的特点，还是自己的羞耻心也早就放在了交易天平的一边。她手里端着一杯发烫的蛇心草茶——一种只能在夜之国的青黑色土地上长出来的草本植物，味道有点像酸到发苦的枣类，但提神效果非常霸道，伊凡旎蒂人一天至少要喝四杯——正在一边吹着一边小口啜饮。
“出门就出门咯，还用跟我汇报？”
莉瑞特回头端详了一下薇儿，只是过了一天，她再次笼罩在了那种优雅神秘，拒绝窥探的氛围之下，那天一瞬之间展现出来的脆弱仿佛从未发生过。她的装束仍未变过，依然是靠阴影凝成的裙装，黑色长袜，以及她最喜欢的那双镶嵌着鸢尾花银饰的高跟鞋，只是她腿上放着一顶同样镶嵌银饰的贝雷帽和一副圆框眼镜，只是那只诡异的猫还是不见踪影。
“没有跟你汇报，”薇儿保持着坐姿，翘着二郎腿又喝了一口茶，“我们明天离开这座城市，你要出去逛逛吗？”
“和你？”
莉瑞特拿起一件皱皱巴巴脏兮兮的衬衫，把放开的酒红色头发扎了起来。
“不，你自己，”薇儿变戏法一般的不知道从哪里取出几张银贝里纸币，“给你。”
“嚯，今天这么好心哦，突然给我钱，”莉瑞特穿上裤子，走到薇儿面前把纸币一把收下，“你不会是想一个人偷偷跑掉吧，我们可是说好了，等你死了你的尸体就是我的。”
“那得等我死了才行，”薇儿把茶杯放到桌上，戴上了帽子和眼镜，站了起来，“放心吧，没忘掉，就是我可能死的会再慢一点。”
“嗯哼，”莉瑞特根本没听懂薇儿在讲什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所以你出门去哪儿？”
“伊凡旎蒂有个熟人欠我一笔账，我得去收一下，过一阵子要用。”
薇儿走到门口，撇了一下嘴。
“毕竟我突然又想重新开一家酒吧了。”
“酒吧？”
莉瑞特不理解那是什么，她刚准备问个清楚，薇儿就已经离开了房间，鞋跟踩踏地板的声音愈来愈远。莉瑞特看了看外面的天气，今天的天气的确不错，随后数了一下手里的钱，对于她来说，她并不太清楚薇儿给她的钱的价值。毕竟，严格意义上说，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在斯托利亚行动。
“所以，我一个人要干点什么呢……”
莉瑞特苦思冥想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先出门再说。然后，她就一路来到了海边，看了四个小时所谓“清理海洋垃圾”的行为。
那只海鸥整理完了羽毛，看到莉瑞特一动不动的观察自己，发出一声疑问的咕咕声，走近了点，用喙啄了啄她的手，希望面前的这个人类施舍点吃的，最好是薯条之类的东西。莉瑞特啧了一声，一掌拍了过去，吓得那只海鸥扑扇着翅膀连连飞远了，盘旋了几圈又俯冲回来，朝着莉瑞特抛下了一坨白色的鸟粪。
“死东西！”
莉瑞特咒骂了一声，下意识地去摸背后的铳械，突然想起来今天出门没有带出来，而她的肚子也在这时候发出了一声和海鸥一样的咕咕声。
坏了，自己好像是饿了，莉瑞特想到，近期好像没怎么吃东西。
她对饥饿有一种奇怪的钝感，在德洛斯护教军，一天饿五顿都是非常平常的事情，尤其是像他们这种无足轻重的兵团，给养总是在每周的最后几天才会到，而所谓的给养，也就是一些不知道用什么做的能量棒——其实莉瑞特还挺喜欢吃那东西的，至少要比战场上捡回来的冰冻生肉要好吃点，而且只吃一根就能保证接下来的两天不饿，从德洛斯来到斯托利亚的时候，她就从同伴的尸体上搜刮了十几根能量棒，就这么嚼着嚼着来到了斯托利亚内陆——就这样久而久之，她对饥饿的感觉就越来越钝了，即便有时候那一批次的给养没送过来，她也能不动声色的驻守在自己的岗位上。
她又伸了个懒腰，那一觉睡得实在是太舒服了，到现在她浑身都还懒洋洋的。说实话，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和斯托利亚人交流，穿过冬景高原没有多久，她就遇到了几乎不成人形的薇儿，遵守约定帮她疗伤，而薇儿很清楚她德洛斯人的身份，也不带任何偏见的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根本不用自己学习或者操心什么。
要是手边还有点能量棒就好了，莉瑞特一边想着一边不知不觉的走到了一条海边的阴暗后巷里，一阵奇妙的味道传入了她的鼻腔，像是好多气味混在一起，融合成的一股难以描述的酸味。
她顺着味道走了过去，在垃圾堆旁边有个装满东西的小桶，里面的东西还散发着一点温热，一只脏兮兮的小狗趴在桶边深处前爪扒拉着——狗这种生物莉瑞特还是认识的，毕竟在凛冬山侦察时候她见过一群有坐骑的大骑士，据炮兵团的同伴说，那种坐骑的名字似乎是叫狗——不过那只狗和莉瑞特认识的不一样，虽然体型和四肢都很短小，但身体倒是臃肿的很。
突然，远处传来低沉的犬吠。一只黑背的大土狗从巷口率先探出头，鼻端微微泛光。紧随其后，四只杂毛狗鱼贯而入，有的体型魁梧，嘴角挂着黄色的牙渍；有的瘦骨如柴，却双眼泛着野性的凶光。看到垃圾堆旁的桶，它们尾巴一摇便直直的冲着小流浪狗而去。
那只流浪狗闻声抖了一下，回过身来缩起脖子，试图用后腿支撑自己，护住后方的小桶。但逐渐逼近的狗群朝着它围成一个半圆，发出挑衅和威吓的吼叫，爪子在地面抓出划痕，见那小流浪狗仍不退缩，为首的大黑狗猛地一声怒吼便张口咬去，小狗躲闪不及，被黑狗撞的在地上滚了几圈，刚爬起来准备继续保护那桶中之物，确被一只灰白色的杂毛大狗一口咬住尾巴狠狠一甩，痛的它嗷呜一声，爪子无力的扒拉着地面。
而莉瑞特此时也加快了脚步，倒不是因为看到了那只小流浪狗被欺负的惨状，而是她看到了更具有价值的东西——食物。
那小桶里的东西散发着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暖香，液体带着金黄色的半透明光泽，漂浮着细碎的米粒和半融的菜渣，犹如暖阳下的琥珀。汤面鼓起轻微涟漪，番茄的红汁与微黄的汤水交织，映出斑驳却温暖的色彩，还有几个被浸透了的面包块，成为了这色彩浓汤中最美妙的点缀。
“哦！吃的！”
莉瑞特赞叹了一声，她的脚步也变成了跑的动作，那双破破烂烂的德洛斯军靴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她遍跑遍挽起袖子，即便是对付几个成年人她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几只杂毛流浪狗。
而那些流浪狗看到莉瑞特像他们冲来，立刻吠叫着向莉瑞特龇起了牙，第一只黑毛大狗率先扑来，獠牙咧开，伴随着一声咯吱撕裂空气的低吼。莉瑞特侧身闪避，一记肘击迎面砸在犬颈，犬身应声震颤，倒退丈余。紧接着，两只杂毛犬怒吠着从左右夹攻，一左一右扑至，利爪带起一阵碎石飞溅。莉瑞特一个后仰闪躲顺势转身，用沉重的脚跟狠狠扫向一只狗的胸口，镶铁的军靴发出砰的闷响，犬身踉跄扑倒在地，肋骨尽断。
地面尘土被惊起，伴着犬只的嘶吼。最后一只灰色杂毛犬趁机从背后扑来，牙齿直击莉瑞特肩膀。她眉头一皱，狠狠甩出一记钩拳，精准地打在它的下颚，那狗惨叫一声，向后摔出数米。
三犬失势，却依旧不肯退去，齿间低吼，尾巴僵硬地高扬。莉瑞特弯腰捡起一根断木，伴随着咔嚓破碎声，她一挥手臂，将断木如鞭一般甩向最后扑过来的一只，木条刷地擦过犬身，带起一道血痕。那犬一声惨嚎，后腿颤抖着支撑不住。
终于也是知道了这人类的厉害，那几只狗在惨嚎中狼狈的撤离，只留下莉瑞特站立在满地横陈的垃圾之间，衬衣凌乱，眼神锐利，不屑的又撸了撸自己的袖子，从那桶中拾起一块面包塞到嘴里，大口大口的咀嚼着，仿佛是在炫耀自己至高无上的胜利。
“万福米凯尔！”
这是德洛斯人表达惊叹的口头语，就像“斯托利亚在上”一样，莉瑞特发出一声惊呼。
这也太好吃了！相比之下，她过去吃的德洛斯能量棒简直就是石灰一般无味！
这湿哒哒的面包入口时，温热的液体在舌尖扩散——番茄、油脂与菜叶的清甜层层叠加，隐隐还有一缕辛香，令人胃里顿生涌动。那一瞬，仿佛喝下了一碗用心熬制的暖汤，每一口都带着安慰身体的满足。回甘绵长，汤水落入腹中便如一股暖流，抚平所有的饥饿与疲惫。
不知不觉间莉瑞特鼻子一酸，那种对饥饿的钝感从她的灵魂里被抹掉，她这一生所有的侥幸，就是为了遇见这一桶触及灵魂的浓汤——她敢打赌，即便是薇儿莱蒂都没吃过如此美味的珍馐！
“万福米凯尔！”
她忍不住又惊呼了一声，而那一桶东西在莉瑞特的风卷残云之下吃的还剩一个底，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饱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回味着唇齿间的美味。
那只脏兮兮的小流浪狗缩着脖子慢慢的靠了过来，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它蹭了蹭莉瑞特的小腿，似乎是在求她施舍给自己一点吃的，莉瑞特不耐烦把它甩开，但不死心的它又蹭了上来，黑豆般的眼睛看了看莉瑞特，又充满渴望的看向了桶底的汤汁。
“真拿你没办法……”
莉瑞特嗦了嗦卡在牙缝里的一条肉丝，强悍的把小狗一把抓了起来，头朝下塞进了桶里，而那小狗也是饿极了，丝毫不管自己难受的姿势，伸出舌头大口大口的舔舐这侥幸而来的珍馐。
“吃慢点吃慢点，怎么比我还饿。”
莉瑞特看着吃相难看的小流浪狗不屑说。
“呐，你吃了我的东西，以后就跟我混好了，有我一口饭也有你的一份……不过嘛，到时候我要是没东西吃了，你得报恩当我的储备粮，听到没？”
她把小狗拔了出来，仔细端详了一下它身上脏兮兮的黄白色块，将它转过来对着自己，那小狗显然没吃饱，用舌头舔着自己的鼻尖，前爪朝着桶的方向扒拉。
“不说话是吧，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薇儿莱蒂有个猫，我也得有个狗作伴，嗯，得给你取个名字……”
“决定了！就叫你‘狗肉’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