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托利亚帝国西侧,史密斯顿湾岸。
破晓时分的乡间小路上,一辆马车缓缓地行驶在乡间的小路上。车轮碾过泥泞的路面,溅起些微的泥点,马车之中悬挂着的铁器缓缓摇晃着,互相碰撞发出好听的叮叮声响。拉车的老马只是低着头,沿着道路缓缓走着,这样的温顺早就在十几年的劳作中形成了习惯。而最前方手持缰绳之人,早在摇篮般的微晃中沉沉睡去,嘴角还挂着一缕口水。
青森列车以最大的限度联通了帝国的南北,商船和海路将帝国的东西并作一处。时至如今,被称为史密斯顿湾岸的商路作为过去的十字路口已经荒无人烟,被风席卷而来的青木之森落叶铺了满地。人总是会往更为热闹的方向聚集,渐渐的,原本被商队和骑士们的马蹄踏过的史密斯顿湾岸渐渐没落,在交叉纵横的丘陵地带中留下了一座又一座空荡荡的鬼镇。
那神圣微风时常穿过,有时会为这里带来青森城的纸醉金迷,有时会带来梅尔德沼泽不散的泥泞气味,带来丁弗斯城的水手船歌与北国略带火药味的寒冷肃穆。
“小野。”
“唔……”
“醒醒,小野。”
美梦的鼻涕泡被戳破,二阶堂野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揉了揉惺忪的双眼。
“师傅,”她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抱歉,我睡着了。”
“睡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坐在马车顶的李燊冬敲了敲自己的烟斗,用力的嘬了一口,同样是灵魂态的烟气升上空中,融入夜幕天穹。
不知是和丽诺尔的那一战重创了二阶堂野的精气神,还是李燊冬对锻刀的要求太过苛刻,还是入梦之人梦醒之后的戒断,二阶堂野有时只是安静的坐着,便会进入沉沉的梦乡,又在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之中陡然惊醒。
只剩一律残魂的李燊冬无法触物,自然也无法提供自己的帮助,她只能看着瘦小的二阶堂野忙上忙下,将沉重的锻炉和铁砧搬上马车,添置旅途中的行李,暂歇之后又会主动央求李燊冬教他锻刀和用刀的方法,因此自己断然没有资格去苛责她,每次二阶堂野睡着之后,李燊冬都会保持安静,尽量的让自己这个完全没有天分的小徒弟多休息一会儿。
“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四五个小时吧,你要想睡我们可以停下,你多睡会儿。”
“可我们得去柏尔古希拉。”二阶堂野抓起了身边的地图。
“也不是那么迫切。”李燊冬微笑着说。
如今的二阶堂野再也不用回到梦境的世界里去逃避来自过往的悲恸,那日李燊冬温柔的闯入了她赖以栖身的梦境,向她伸出了自己的手,告诉二阶堂野,她从来没有被任何人抛弃过。李燊冬最初启程的约定在那一刻履行完毕——不需要通过蚀刻仪式,二阶堂野的夙愿得终,鼓起勇气面对这个令她茫然无措的世界。
而接下来,就轮到二阶堂野完成对李燊冬的约定了。
烛龙为这片荒莽大地衔来了最初的火种,因此文明得以塑造。界明匠人不断的利用奇珍异火精进着自己的手艺,直到穷尽世间可寻的所有炽燃之物,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自己举世无双的技艺在烛龙天火之中践行,抵达所谓界明之道的极致。不仅是界明匠人,明一皇室也对烛龙天火抱有执念,烛脉一直自称为烛龙的后嗣。烛脉先祖得内丹玉玺于芒山,明一始发;又于黄泉都中得锦鳞须袍,德承大统;却独缺那烛龙天火,可证龙皇天子天命昭昭。
但逾越千年,烛龙天火自始至终从未有人见过。古界明匠人锻造的记忆里清清楚楚的记录着关于它的一切,得到传承的界明匠人几乎将东烙印大陆寻了个天翻地覆,但此至高之物从未显露过自己的痕迹。
直到上一代的李燊冬和先人们一样,遍历了整个明一无果,灰心收下闭门弟子归隐田园。在道解之前,他得到了一个足以动摇明一和界明匠人根基的结论。
无法想象其他界明匠人得到这条结论会有怎样的反应,但当代的李燊冬却不以为意。时值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割据一方,北末衡亲请凡世仙人下山匡扶社稷,李燊冬欣然应允。她只觉得,即便没有那烛龙天火,界明匠人也依旧是界明匠人,明一也同样是明一,海晏河清的八方社稷应由人手而立起,倘若那龙皇清明,便是无那烛龙天火,只要民心所向,便等同天命昭昭。
太徙山,三夏樱,天下乱局方定;碧落京,朱明雪,空余别柳飘摇。
虽自诩断绝界明之道,李燊冬却仍不能放下陪伴自己多年的本命界明刀,她一边游历四方,一边用了数十年的时间将被折断的大有四时一遍一遍的淬火锻打,却始终无法再次找到初作时的心境。
她曾只身前往斯托利亚游历,途中所见无数,她与久负盛名的大骑士亲手较量过,也在深屿海边和一位银发少女交谈甚欢,临别赠与了她一壶明一清酒。斯托利亚的人们崇拜着许多意象——太阳,月亮,大海,山峦,雷鸣,四季——却极少有人崇拜火,但在她准备起身回到明一之前,她第一次听说了关于已然没落的初火之国柏尔古希拉。
她还没来得及前往那里,便在一次已夺天空的忘我锻打中,灵魂被手中的锻锤牵引出来,铸入了刀内。
李燊冬的灵魂成为了初作的刀髓,与那刀密不可分,再也无法锻刀的她倒是有了充足的时间思考,遍历每个李燊冬的锻造技艺想要找到重塑初作的方法。直到二阶堂野在那个雪夜里闯入了她的工坊,看着她那双异色的眼睛,她再次想起自己的师傅在道解之前留下的可怖答案。
——烛龙天火不在明一,从来就不在,过往的界明匠人与皇室宗亲,都在追逐着那水中花,井中月。
借助着二阶堂野想要前往斯托利亚的契机,李燊冬也再次上了路,但对于寻找烛龙天火之事她并不心急,要想彻底重铸如今被称为初作的大有四时,她需要一位同样精通界明之道的锻刀大师。二阶堂野尚且稚嫩,且心结未开,李燊冬需要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去等待。
但有时命运就是那么的富有戏剧性,森特里奇梦醒,二阶堂野获得了成为界明匠人的资格,李燊冬也在那把称为杰芙琳的黑伞之上,找到了烛龙天火的焚痕。
“杰芙琳是谁做的?”在和丽诺尔交手完回旅店的路上,李燊冬问丽诺尔道,“这把剑用到的金属和火种我完全没有见过,而且这些锻造痕迹展现出来的技巧,即便是我,可能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大师吧。”
“芬尔克斯教授,还有我父亲,不过杰芙琳最初只是作为施法道具,是我任性的把它当成一把剑用的,”丽诺尔笑了笑说,转而思考起了别的东西,“嗯……如果说是火的话,可能埃戎也参与了吧?”
“谁?”
“父亲的朋友,我们家的管家,他好像是柏尔古希拉人。”
柏尔古希拉啊……
李燊冬自嘲的笑了笑,她居然没想到能把烛龙天火与那里联系起来。那是一座屹立在翠银荒原之中的火山群,炽热的熔岩终日流淌覆盖在山峦之上,即便是阿拉谢尔沙漠的酷暑在那里也只能被称为沁人心脾的清凉。神代尚未终结之时,那里存在着敬拜火焰的初火之国,而这个古老国家,在某一日被喷发的熔岩彻底淹没,埋葬在了炽热的焚土和火山灰下。
但时至如今,那里还有人类生存的身影,巍峨的火山上驻守着原初之火大骑士团,自斯托利亚存在之前的神话时代就存在的它们并未在世人面前展现过多的身影,以至于他们的存在都已经成为了传说。
分别之后,李燊冬就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二阶堂野,而二阶堂野表现出来的样子,恨不得当晚就要收拾行李赶往柏尔古希拉。
“哎别别别,”李燊冬伸手想要抓住正在把铁器望马车上搬的二阶堂野,却扑了个空,“柏尔古希拉可非常非常远,就算我们今天出发,到那里可能都需要几年。”
“那早到一天也是一天。”二阶堂野把铁器扔进马车,跳了上去将它们一个一个挂好。
“我都不急你有什么好急的,而且要是想重铸初作的话,得是一个最起码和我同水平的界明匠人,你嘛……”
“是不是只要找到烛龙天火,然后我用它把你的刀重铸,你的灵魂就可以从刀里解放出来?”
李燊冬点了点头:“是这样,虽然我还要找个躯体,不过我有办法。”
“既然去柏尔古希拉要几年的时间,那你就好好教我,我会成为一个有资格给你打刀的界明匠人的。”
二阶堂野目光异常的坚定,和之前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完全不同了。李燊冬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没有继续阻拦二阶堂野搬东西,而是默默的坐在了一旁的矮墙上抽起了烟斗,心里一阵波澜浮动,明明是李燊冬自己的追求,二阶堂野却把它当作了最重要的头等大事,这种感觉,即便是经历了这么多的她也从未体验过。
李燊冬有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得到如此重要的对待。
李燊冬有点喜欢这种感觉,她只是还没太适应这种热情罢了。
“糟了,”二阶堂野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地图,“睡了太久,我都不知道我们到哪里了……”
“还有这种事?”李燊冬从车顶上跳了下来,趴在二阶堂野身边一同看向了地图。
“艾丁格镇,然后往南走……唔,小石城,索斯波特……”二阶堂野痛苦地念着地图上的地名,她的斯托利亚语并不好,简单的交流倒还能应付得来,但阅读地图对她来说还是太困难了,“我们可能到了索斯波特丘了,这里的分岔路好多。”
“找个当地人问问不就好了。”
“我们从森特里奇走到这里了,也没见过多少当地人吧……”
“有时候运气就是很灵验。”
李燊冬用烟斗指向了前方山道的拐弯处,借着微微的夜光,仿佛能看到在山脚之下又一座不知道已经荒弃了多久的小镇的影子。正冲着大路的镇子入口处,有一团小小的营火在哪里点燃着,旁边有五匹高头大马正在吃草,这些马通体雪白,肌肉结实,每一匹都是优中选优的良种,营火映照着马鞍和蹄铁,隐隐约约呈现出淡淡的金色。
而在那营火旁边,坐着一个人,他披着白色的袍子,正在用一根枯枝摆弄着营火。
“我不想去……”二阶堂野缩了缩脖子。
“怎么,怕荒郊野岭的被人劫道?”
二阶堂野点了点头。
“还是怕那也是个蚀刻赐福者,就在那蹲路过的人?”
二阶堂野又点了点头。
“啧,怕什么,”李燊冬用烟斗敲了一下二阶堂野,“丽诺尔·汉弗雷斯那种怪物你都见识过了,还怕什么别的蚀刻赐福者?而且你的蚀刻恩惠又不是吃素的,大不了真刀真枪的干一场。”
“那不一样,我……我还是,不太想用我的蚀刻。”
这话倒是真的,经历了森特里奇一事之后,二阶堂野便对自己的蚀刻产生了十分厌恶的心理,只是一次令人恐惧的噩梦造成的蚀刻暴走,便险些将一整个镇子的人沦为没有意识的躯壳——这也成为了二阶堂野新的心理阴影,【午夜雾梦】凌驾于人意志之上的威能实在是过于强大,也太难以控制了,就算是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蚀刻究竟能覆盖多大,她真的很怕再造成一次那种灾难。
“得了,”李燊冬又啧了一声,“师傅我罩着你,大不了就继续用你身体,这下行了吧?你这么想去柏尔古希拉,可不能在这继续耽误。”
二阶堂野又缩了缩脖子,轻轻的抽了一下马鞭,拉车的老马走快了一些,向着那座小镇的入口走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个裹着白色斗篷的人的模样也愈来愈清晰,那人满头的灰白发,却整齐的梳上了头顶,面色苍老但带有血色,脸上的皱纹如同刀锋划出的伤口愈合之后的沟壑。
而他背后那一尘不染的修士斗篷,自远处看像是纯白,靠近了看却是由精致的丝绸凝成细线一根一根缝制而成,在斗篷的边缘又以纯金细丝绣出了华美的纹路边幅,上面是极古老的斯托利亚文字,疑似是某种圣典,或者诗篇中的文字。手中摆弄篝火的木棍收回,他用放在腿边的小刀削起了上面的焦黑处。
听到马车的靠近声,微微的侧目打量向了来者,灰色的眼中却止不住透露着鹰隼般锐利的光,只是远远看着,便能被那种肃穆而锐利的气质震慑。
马车逐渐停下了,强忍着被那种仿佛能够看穿一切的目光打量着的不适感,二阶堂野刚准备道出一句早上好,却被那人开口打断。
“明一人,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他的声音严肃,威严,浑厚,丝毫不像一个年龄大到快要行将就木的老人。
“您好……”
被这么一打断,二阶堂野更不敢说话了,回到刀中的李燊冬却也陷入了沉默,她感觉到那目光好像正在审视着二阶堂野背后的初作,穿透了刀匣,直直的落在了身为灵魂的自己身上。
“我们要往东边去,这里岔路有些多,地图的指引有些模糊,能否请您指条明路。”
克服了羞涩和不安,二阶堂野还是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但那老人收回了目光,不紧不慢的削起了手中的木棍。
“在斯托利亚,和人交流要报上名号,这是最基本的礼仪。”
一刀下去,木棍被削出了一个锐利的尖端。
“二阶堂……二阶堂野。”
二阶堂野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仿佛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缩在斗篷里的老人,而是一只睡眼惺忪的狮子,自己就是闯入它的巢穴的小动物,在狮子初醒的低吼下,她不由自主的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嗯,我不反感明一人。”
老人又削了一刀木棍。
“我的名字是,海森伯格·德·卡斯蒂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