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nglui mglw'nafh... R'lyeh wgah'nagl ...”
耳边又传来那种湿漉漉的声音，潮湿、寒冷、黏糊糊，按照核威慑时代的说法，真是阴间声音。
微微侧了侧脑袋，把那些阴冷又粘稠的声音从耳朵里倒出去，伊森翻书的动作有些迟疑：“所以，我被踢了？”
“纠正一下，是拿钱走人。”
声音的女主人在圆桌另一端，借着烛台的微光，她隐藏在兜帽下的表情有些失真。
少女摇晃着红酒杯，声音也不似往日温柔，冰冷中带着些许烦躁。
这种烦躁带动声带的震颤，奏起一股诡异的旋律。
伊森觉得头更疼了。
而这种充满异样的声音还在继续。
“玫瑰公团新招的学者生活技能点满，炒菜洗衣样样精通，还是特技按摩师。而你，只会捧着那本游记。”
哗啦——
伊森没有抬头，他只是抽出手来轻轻地按压太阳穴，期望这能减轻低喃声的影响，继而翻过书页：
“从琐碎的信息中提取攻克地下城的‘钥匙’，是学者的本能，也是必须时刻磨砺的重要技能。”
嗓音略显中性，清丽又柔和，让人总是忍不住想听完声音的主人所说的话语，但是——
砰！
“那是爷爷辈的老黄历了，伊森！”
盛满红酒的杯子被重重放下，猩红的液体飞溅起来，从少女的脸颊滑落，在烛光的映衬下拉出一道道血痕。
看到伊森就像以往一样没什么紧迫感，最多随着自己逐渐升高的音调转动一下指尖的戒指，而会谈开始前硬着头皮递出的钱袋子也只是被安静的放在一旁。
青筋开始爬上女孩光洁的额头。
可恶的伊森，又在无视我么？也许应该让他吃点苦头。
不不...不能再细想，这可是社交场合，要尽可能淑女。
还好这间酒馆已经被自己提前清空。
想到这里，少女似乎被抽掉了名为端庄的骨头，整个趴在梨花木桌面上，随着身体的延展，一张羊皮纸被甩到伊森眼前。
“你要学会接受现实……而且据我所知，联合会并没有接受你的申请，换句话说，你已经不再是学者了。王都学院来了一批新学者，都是科班出身。”
她移开目光，指间随着木质纹理移动，琢磨起圆桌的花纹，一边漫不经心地下达逐客令：
“明早递交辞呈，你还能走得体面些。”
噗——
三天，72个小时，这本由沾着暗红斑点的羊皮纸和草纸装订在一起的古怪书籍第一次被合上，咔哒，黄铜制成的卡扣依旧严丝合缝。
随着火光的延伸，牛皮封面漏出逆五芒星的图案，和它的名字——《亚蒂斯地下城罹难者日记集》。
伊森终于抬起头，黑色的瞳仁在摇曳的火光下冰冷依旧。
四年了，除开初次相见，他好像第一次这样仔细地观察眼前的少女。
黑色翻毛长靴略显焦躁地敲击着地面，纯白色的皮裤包裹着肥嫩的大腿，皮甲和束胸遮盖不住愈加丰满的身躯。
浑身上下的服饰上不断隐现的魔法花纹，彰显主人非富即贵的身份。
摄人心魄的双眸正慵懒地扫视着空无一人的吧台，兜帽边缘露出的红色发梢熠熠生辉。
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大美人。
但稍显圆润的脸蛋却暴露了主人稚嫩的年龄。
【莉雅·紫罗兰·埃尔托】
美神在人间的化身，
鸢尾花伯爵最疼爱的女儿。
伊森纯洁的视线越过鼓鼓囊囊的胸口，最终停留在领口的徽记上——鸢尾花。
扶持紫罗兰王室至今的鸢尾花家族，现如今的当家人正是洛斯三世的左膀右臂，鸢尾花伯爵。
说起鸢尾花伯爵，哪怕伊森身处大陆边缘，对他的事迹也略有耳闻。
那位伯爵可是被称为王廷交际花的存在，身为王国鼎鼎有名的美男子，坐拥整片大陆最富庶的港口，最为难得的是，深处高位仍旧常年率领碧水舰队出海作战，历经风霜魅力不减分毫。
十年前失去配偶后鸢尾花伯爵一直单身，想要成为莉雅继母的女人遍布大陆，能从王国最南端的碧水海湾一路排到极北的嚎哭要塞。
女儿像父亲，莉雅有这样的绝美动人的容貌也是理所当然。
当然，伊森一直跟着这位少女并非由于她的美貌，更不是因为她的出身。
而是四年来对于抵达亚蒂斯地下城深处那无与伦比的渴望，在那种赤裸裸的欲望中，伊森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摇晃脑袋，将无关的遐想驱逐出脑海，伊森翻看起莉雅扔过来的羊皮纸——
【“血色蔷薇冒险团”成员自愿辞职申请表（因故）】
【我自愿申请退出“血色蔷薇冒险团”……】
主动请辞？
也对，毕竟——
“血色蔷薇冒险团从不背弃同伴。”
可单单一封请辞信在手续上略显单薄，不足以堵住冒险者行会贪婪的嘴巴，更绕不开那些靠着地下城过活的情报贩子。
尽心尽力的学者突然离队，一个处理不好就会成为血色蔷薇冒险团难以弥合的伤痕，除非，人事更替本身意味着巨大的利益。
很快，这位年轻的学者便想明白其中的诀窍。
莉雅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加快地下城的探索进度。
进度受挫，身为团长，莉雅自然十分焦急。
而在她那小小的脑仁里，恐怕只能怪罪到平日里不见踪影的学者身上。
当然，伊森不知道的是，四年前初次相遇时，莉雅并非一时兴起来到【蒂亚克罗】，这座文明尽头的城市。
她有自己的打算，那就是六后菲迪南王子的成人礼。
全大陆所有适龄少女最牵挂的交际舞会就在那时举办，王国有名有姓的贵族家庭的未婚少男少女都会受邀出席。
那是成为王妃的最佳机会。
但参加舞会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拥有自己的封地或者远超常人的名望。
而鸢尾花伯爵已经有近十年时间因为港湾海盗活动频繁，未能前往王城，手握重兵又常年只修书信，已经受到一部分权贵的猜忌。
如果莉雅简单从父亲那里继承一款封地，实在难以服众。
那只能做出贡献，在教廷的见证下，亲自从国王手中接过骑士之剑和十字肩章。
也就是说，一位伯爵之女，若想在短短六年之内便声名鹊起赢得封地，继而成为王妃的候选，直至最终登顶王座。
除开天生丽质，更需要足够美好的外在名声，强大的个人实力和值得信任的核心团队。
在洛斯三世的英明领导和励精图治之下，王国多年前线无战事，内部大团结，前往地下城探险便成了莉雅实现王妃梦的最好选择。
只要抵达亚蒂斯地下城传说中的最深处。
可除开第一年的势如破竹，莉雅在第三层已经虚度了整整四年，她无法想象自己的父亲会流露出多么失望的神情。
是的，她一直将父亲的教诲铭记于心：通往至高权力的道路绝非一帆风顺，而是处处布满荆棘，必须付出无尽艰辛。
用羊毛一样多、但是可以承受的代价打磨出远超常人的心智，以最完美的姿态摘得那顶桂冠。
才是莉雅为自己选择的道路。
而在这间小小的酒馆昏黄的灯光下，伊森就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代价之一。
身份卑微又无从查起，陪伴已久又忠心耿耿，谈吐古怪又疏于社交，沉默、无能且顽固，用这样楚楚可怜的羔羊来祭刀最为合适。
忽明忽暗的烛光下，莉雅的神情有些没落，她正在告别自己的少年心性。
走向成人的那一步，不是一夜欢愉。而是这样一次次难以抉择、步履维艰的……决断，就像她的父亲一样。
同样的，就像她的父亲一样，莉雅已经为老伙伴伊森的退出提前留足了面子，以及适当的报酬。
那些报酬现在就安静地躺在伊森的脚边。
必要的牺牲，是通往上位者的阶梯。
安抚人心，更是上位者必须终身修行的功课。
而伊森手中主动辞职的申请书，正是莉雅专注于这些功课的明证，还贴心地填上了申请理由——
【职业认证过期，无法履行相应职责，现主动终结地下城之旅。】
伊森也明白，机灵点儿主动离开，拿着丰厚的待业津贴，凭借血色蔷薇冒险团前成员的身份谋个好去处——只要是地下城之外。
如果这样，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可这份带着一丝背叛意味的施舍，伊森无法接受。
最重要的是，伊森绝不能远离地下城，这是他回家的路！
他从不回避畅谈自己的理想，在回家的道路上，任何心灵的漏洞都将化为凶猛的野兽，吞噬脆弱的理智。
跪求施舍换不来心灵的自由。
所以，在莉雅自信满满却又故作伤感的姿态面前，伊森站了起来。
被迫离队？
自愿请辞？
等到明天开欢送会？
笑话！
这里一刻我也呆不下去了！
这份工作，谁爱干谁干！
“我不干了。”
他将空白表格扔了回去，一同扔过去的还有月牙形的蔷薇徽章，上面有王室的紫罗兰徽记——王室血脉，这是鸢尾花伯爵已故的妻子送给小莉雅最后的礼物。
看着伊森扔下冒险徽章，毫不犹豫转身离去的背影，少女睁大了湛蓝的双眼，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兜帽也随着大幅度的动作滑落，露出一脸难以置信。
她下意识朝着那个熟悉的背影伸出手——
“退团流程！最少两个月工资，你不要了？”
“送你们了，毕竟‘同事’一场。”
“我可是血色蔷薇的团长，我还没有同意，伊森，听从命令给我留下——你怎么敢？！”
“喂，笨蛋！伊森——！”
砰！
在少女惊讶到极点的目光中，橡木大门狠狠关上，扬起一地尘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