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寅时末。
天际未有半点光亮,太子的生物钟便将他早早地叫醒。
自从四年前落水后,太子就再没有睡过懒觉,往往挑灯夜读到子时初才睡,破晓之前必醒。
坐在床上,太子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看着床尾挂着的画,脸上不由得勾起一丝微笑。
“涟儿,你又陪我度过了一天。”
太子抚摸着画,指肚划过画中人的每一个地方,那动作轻柔地像是在爱抚熟睡中的深爱之人一般,生怕把对方弄醒又忍不住内心的悸动。
“有你陪我的每一天都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呵呵,我刚刚起床难免衣衫不整,可涟儿每一刻都是那么完美无瑕。”
“以后我定要为涟儿造一个美轮美奂的宫殿,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太子仿佛看到了那个宫殿,也看到了让宏伟的宫殿都暗淡无光的美人,突然,他又看到了画中人的笑颜,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有些自责地道:“涟儿肯定不喜欢我这么做吧。你教过我,民为重君为轻,若是我为了这个宫殿铺张浪费定会惹你不开心了。可是,那些寻常的宫殿怎么能配得上涟儿呢?你值得这世间一切最美好的事物傍身。”
“涟儿,我的涟儿。”
太子与画中人的温情长达一刻钟,待他回过神来才笑了笑,下床将床帘拉上,唤人进来为他更衣洗漱。一切准备就绪后,太子将宫人屏退,慢步走到床前,恋恋不舍地对着画中人一拱手,然后将画小心翼翼地卷起,放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暗格中,这才放心地离去。
东宫的人都知道,只要没有早朝,太子便会伴着天边的鱼肚白进行晨练。所修的非是什么杀伐之功,而是强身健体,擅长自卫的武功。
太子和武师在一个白圈里不断交手,兵器碰撞发出金铁交错之声,时而还会迸发出火星。只不过,武师看似凌冽的攻击迟迟无法突破太子的防御,太子也从不出招。
然而,太子擅长防守,不代表他不会进攻。减少体力消耗收敛心神,等待对手露出破绽,一招制敌。
再一次挡开武师的攻击,太子明眼找出对手攻击的空档一剑刺出,宝剑带着破空声直指武师眉心,最终停在了仅差一寸的位置。
收剑,互相行礼,武师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太子明眼得见,将宝剑丢给武师,摆摆手便潇洒离去。
回到殿内,太子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在一旁等候许久的官员走了过来行礼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哦?居然是钱大人。”
“殿下还记得微臣,微臣深感荣幸。”钱题立刻摆出讨好的笑,脸上的肉都堆到一起:“方才见殿下不慌不忙,身姿稳如磐岩。微臣认得殿下的对练之人乃是京城有名的武师,可他却未能近殿下的身,殿下文武双全,真乃我大靖幸事啊。”
“钱大人过奖了,只是练习时武师不敢下重手才让我有了可乘之机,若是真刀真枪,恐怕胜负难分。”宫女接过毛巾退下,太子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桌后坐下问道:“不知钱大人今日来所谓何事啊?”
“回殿下,微臣是来给殿下送今日的奏折的。”说着,钱题拿出一份奏折递给太子的亲卫承了上去。
太子接过奏折,细细地查看了一番才看向钱题:“父皇让你来,不会只是送奏折吧?”
太子接触朝政已有两年多,皇上每日都会将一些简单的奏折送到他这里进行批改,再由皇上查阅。不过,像今天这样只有一份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而且这奏折……
“殿下明鉴,皇上还托微臣转告殿下,说两个时辰内批完,然后带着奏折去安泰殿,皇上有事找殿下。”
“……我知道了。”
“那,微臣先行告退。”说罢,钱题笑着拱手行礼,退后几步才转身离去。
太子看着奏折里的内容,心中思绪万千,屏退侍卫宫女,又拿出画卷摊在桌上。
“涟儿,你说父皇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奏折里写的东西是几天前便讨论过的临州之事,本应是临州知府操办的,今日御史台的沈志兴却又上疏一封,写的东西与之前相差不多。”
画中人自然不会说话,可太子却好像能听到声音一样。
“你是说让我好好想想?”
太子十分耐心地翻阅奏折,仔细寻找不同之处,看完后又苦思冥想,突然灵光一闪,笑道:“果然,这封奏折虽然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今日来送奏折之人是钱题,他是王家一派的。王信那个老贼自己挑了个清职,可王家人同其党羽在朝中的势力不小,层层剥削下还能贪到不少油水,所以临州匪患是民反,因为之前朝廷的赈灾拨款被贪了才……”
太子还没说完,似乎接到了什么电波一样看向画卷,画中人在他眼中并非一成不变,而是喜怒哀乐不断变换,与他心中的人儿不断重叠,最终他一拍桌子,眼中爆发出精光。
“还是涟儿聪明。临州知府与世家并无关系,而且是出了名的硬骨头,不然也不会被外派临州,那么问题果然出在临州各地方趋炎附势的害群之马身上。故而,父皇此番一是要稳定临州百姓的民心,二是要借此挖出世家盘在大靖已久的毒根,进一步削弱世家力量。”
说完,太子欣喜地看向画卷,然后温柔地注视着画中人,深深地陷入其中,直到他不小心碰掉桌上的书籍滑到了画卷上才缓过神来,时间竟过了一刻钟。
“涟儿你别生气,我一时不小心。”太子赶忙将书扒拉到一边,然后小心检查画卷是否破损,发现无恙后才松了口气,可一阵微风吹过,刚刚被扒拉到一边,最上面的书被吹得翻开几页。
太子皱起眉头,心中一动,待微风过去,伸手停住将要合上的书。
“声东击西?”太子将书翻过来,发现正是昨夜学习忘了放回去的兵法书。
他看了看画中人,又看了看兵书,眼神变得凝重起来,半晌,脸色才变得温和。
“涟儿觉得该声东击西吗……”太子有些犹豫,视线落在兵书上,重新读了一下那一页的前人精华,缓缓坐到椅子上说道:“涟儿自然是没错的,容我思考一下此计该如何施展。”
这一坐便是一个时辰过去了,中间有宫人想让太子用膳,太子的亲信顺着窗户看到屋内沉思的太子,便让宫人暂且退下了。
“如此……如此。”
“殿下,时候差不多了。”门外的亲信记得皇上说的时间,轻声提醒着。
“居然都这个时间了。”太子回过神来,看了看外面的阳光,将画卷重新放起来才出门去往安泰殿。
东宫之所在,不仅离上朝用的宣华殿很近,距皇上处理政务所在的安泰殿也不远。
太子一路上未乘步辇,为的就是再细细思量一下那声东击西之策。安泰殿近在眼前之时,太子尚未想出一个完整的计划,但心中已经有了个大概。
“太子殿下,皇上吩咐老奴在此等候多时了。”大殿门口,一个鬓染白发的老太监向太子行礼。
“通禀父皇,天鸿求见。”
“皇上已经在里面等着了,殿下随时可以进去。”
闻言,太子点了点头龙行虎步,向殿内走去,一众宫人和孙公公纷纷弯腰行礼,待其进去才直起身来。
殿内,不远处的台阶之上是一张桌案,后面坐着的男子龙袍加身,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此刻正十分专注地批改奏折,脸上没有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什么。
太子走到台阶下,跪下行礼道:“儿臣拜见父皇。”
“免礼。”皇上并未停下手中行笔的手,只是稍微抬头看了一眼太子问道:“天鸿,现在几时了?”
“回父皇,儿臣出发时已是巳时初,现在应该是巳时二刻了。”
“嗯……”皇上专心致志地批改奏折,沉默了十息左右才将笔放下,合上奏折放在一旁,站起来往大殿侧门走,说道:“差不多了,天鸿,随朕走走。”
“是,父皇。”
父子俩漫步在花园里,四周皆是宫人悉心照料的花草树木,尽管皇上并非是个喜爱花草之人,但这皇宫后花园的华丽程度和规模仍要强过王家几十倍。
“方才那是最后一章奏折,今日的奏折算是给你的那个也不过四十几章。”
“奏折少证明我大靖国泰民安,是幸事啊。”
“呵,是也不是。给你的那章奏折才是问题所在,况且就算有问题也不会全表现在奏折上。”
“儿臣明白。”太子停下来行礼,皇上却并未在意,停顿了一下便接着往前走。
“记下来好,等你有能力领朝纲,朕也好早些退休。”
“儿臣还差得远呢,大靖还需要父皇……”
太子说到一半,皇上便摆了摆手让其停下,然后说道:“说正事吧,对于临州匪患一事,你怎么看?”
“禀父皇,儿臣觉得,临州地产丰富,一直都是纳税的大头,近年来大靖又无大战,按理说临州不应该会闹匪患。而且,据儿臣所知,此次匪患并非临州原本的山贼闹的,其手法更像擅设陷阱的猎户所为。”
两人走到一处临亭,周遭没有任何人在,皇上让宫人侍卫在不远处候着,父子俩走到亭子里坐下。
“这是查出来的密报,目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个上疏的御史大夫便是其中之一。”皇上递给太子一张锦帛,继续说道:“第一个受害者所雇护卫中有沈霖的眼线,本是怀疑那商贾人家走私才安排进去的,不料却撞上了这档子事。”
“儿臣记得这沈霖是沈志兴的四弟,如此一来,将军府是否……”
“将军府太平。天鸿,为君者无需事事精通,但必须要有识才窥心之能,洞悉谁是堪用之才。”
“是,儿臣谨遵教诲。”
“流寇的手段极其狡猾,先是拦住车队,然后以寻常山贼之法索要钱财,待护卫放松警惕后便从早就设置好的陷阱遁出,将被护卫之人掳走后迅速撤离。”
“如此说来,儿臣所猜测的倒与这情报些许吻合。”
“这也是问题所在。”
“父皇的意思是说,临州民富,不应该会有如此数量的百姓落草为寇。”
皇上无言地点了点头,似是在等他说下去。见状,太子润色了一下说辞才开口。
“儿臣觉得,此事与世家脱不了关系。”
“哪家?”
“还需调查。”
“好,接着说。”
“是。朝臣贪腐十之五六,贪腐之中,世家占八九。好处在于毕精力与一处,胜一役可一网打尽。坏处在于世家精于此道,一网打尽如比登天,故而自我大靖开国之祖后便从未有门阀世家消亡,王魏两家始终是心腹之患。”
“他们也是我大靖的栋梁之才,动之前要再三斟酌。”
“父皇圣明。临州知府乃是清流,自上任以来,临州一直安定,所以儿臣觉得,临州匪患和世家脱不了干系。”
“你如何见得,卢显是清流。”
这个问题让太子愣住了,卢知府是清官几乎满朝皆知,但若说拿出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倒也确实没有。
“儿臣无法证明,此情报来自朝臣众口,并无实据。”一瞬间,太子的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皇上散发出的威严令他下意识去思考自己错在哪里。
“哦,原来如此。朕问你,若是朕任你为钦差去临州彻查此事,你当如何?”
“以前,儿臣会与卢知府一同查案。经父皇提醒后,儿臣会重新思考卢知府是否可信。”
皇上盯着太子的脸,就在气氛凝固到让人难以喘息的时候,他突然笑了出来:“那么紧张作甚?朕还能治你的罪吗?”
“此事事关我大靖民生,儿臣不得不思量再三。”
“好!你能有这个心就好。朕只是想告诉你,或许卢显曾经是清流,但时间可以使一个人变得陌生。况且临州匪患若真是百姓落草为寇,卢显必定难逃其咎,最少治他一个失职之罪。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卢显多年以来将临州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么好用的人,朕不会只因为一个失职就罢他的官。”
“是,儿臣明白。”
“好了,公事到此为止。”皇上拍了拍太子的肩膀,笑道:“好小子,身体越发强健起来了,朕听说连京城有名的武师都奈何不了你了。”
“多谢父皇夸奖,儿臣自获画莲仙施救得命归来,未曾有一日懈怠。”
“那个涟儿?”
“嗯,涟儿乃清仙坠凡,虽多年找寻未果,但儿臣不会放弃的。”
“这个嘛……”皇上未作评价,或者说这件事他们父子俩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自己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皇威压之都没有半点作用。
对皇上来说,那个所谓的涟儿只是不知道哪里出来的山野小秀,太子的画的真实性也很难保证。退一步讲,即便山野中真有那样的美人坯子,皇室之人选择伴侣,五官端正落落大方即可,特别是太子妃很有可能是以后的皇后,就更要娶贤了。
不过皇上从未见过太子如此固执的时候,如果真找到了,让其封了侧妃也不是不行。毕竟,自己的皇后也是庶出,皇上对于这种事情的限制没有那么死,关键在于其人是否贤惠。
“不说这个了。最近你可有和双熙联系?”
“前月有过书信往来,四弟说阴山关外的胡蛮又蠢蠢欲动,想来是秋收之后想抢粮草了。”
“御北统帅管季乃是沈卿的得意门生,有他在倒也不怕。不过你们兄弟二人一定要多来往,双熙那孩子不善言辞且年纪尚小有些莽撞,你要多劝劝他。”
“是,儿臣身为兄长理应关心胞弟。不过,四弟虽小,但母后早已将道理教与他,大多数情况下四弟还是明白事情的。”
“我大靖年轻一代能才辈出,朕安心不少。”皇上的笑容让他变得和蔼不少,他站起身来走出凉亭,太子紧随其后,父子俩东一句西一句地唠了些不重要的琐事,一路走回安泰殿。
“好了,朕还有事情要办,你就先回去吧。临州一事好好想想,尽快给朕一个可行的计划。”
“是,父皇保重龙体,儿臣告退。”
虽然,到最后也没问他匪患何解,但太子已然在心中将此事放在首要位置。
迈出安泰殿,太子陷入沉思,可奈何思绪繁杂,难以静下心思考,直到回到东宫,坐在案牍前,拿出画卷才稍微平静下来。
“涟儿,你说我能做好这件事吗?”
“呵,非是我没有自信,自从被你救了之后,我每日废寝忘食地修文习武,为的就是如今日这般的难事。只是真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有些不安,生怕我的决定会使临州百姓陷入危境。”
忽然,太子棱角分明的俊脸上露出笑容:“还好我有涟儿,涟儿既然说了声东击西,那我便好好筹划一番此计,断不会让涟儿的心血付之东流。”
只不过微笑并未持续多久,太子望着画中人,笑容变愁容。
“涟儿,你到底在哪啊?我找了你四年,竟然半点线索都没有,难道你是在躲着我吗?”
说着这儿,太子想起来蔺凝荷的话,一个不好的想法涌上心头,却被他猛地摇了摇头否定,笃信道:“不可能!涟儿乃是落凡之仙,尘世之劫怎么可能伤得到她。涟儿只是觉得我还不够强大,觉得我还不够格罢了。”
“涟儿,等着我,我会用实力向世人证明我的强大,到时候,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普天之下都会为你我庆贺的!”
说完,太子的心中充满了干劲,思量片刻,开始完善自己心中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