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淼儿姐姐了。”
树屋内,秦可庸突然放下碗筷,对着菜愁眉苦脸,旋即,秦政文也放下了碗筷。
然而,蔺凝荷却满不在乎地夹了点菜放到秦可庸的碗里,说道:“吃饭就好好吃饭,你还在长身体呢。”
“女娲姥姥说神明和仙人都不能干涉凡间种种。娘亲,我们是不是永远都见不到……”
话说到一半,蔺凝荷又给秦政文夹了菜,回眸眼神威胁了一下秦可庸,当即堵住了他的嘴,却改变不了他闷闷不乐的心。
见状,蔺凝荷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唉,本来想等彻底做好了之后再给你们看的。”
一句话就激起了秦可庸的兴趣,稚嫩的眼睛燃起了希望。秦政文看向蔺凝荷说道:“难不成,你在大靖还扎根了?”
“自然是走到哪扎到哪喽。”
蔺凝荷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轻松,但秦政文知道这其中难度远没有她说的那么容易,刚想说些什么,却见蔺凝荷看向秦可庸笑道:“可庸莫急,慢慢吃,为娘还要准备一下,等你把家务活做完,半个时辰以后来树顶。”
说完,蔺凝荷给秦政文使了个眼色,两人先行离开。
树顶。
自回天至今已有月余,和蔺凝荷关系好的神明早已来过,想找秦政文回去的仙庭也吃过闭门羹,一切稳定下来。
秦政文倒是知道蔺凝荷每天都回来树顶捣鼓些什么,可蔺凝荷没说,他便没问,只是心中隐隐猜到和秦淼有关。
和秦淼感情最深的是蔺凝荷,她才是最着急的那个。
“我说怎么不让我上树顶呢,原来在这里搞了个秘密基地啊。”
说着,秦政文看着面前的形形色色的现代产品,不由得靠近些触摸,一念触动下,各个设备一一打开,确实是他熟知的电视、电脑、游戏机等。
趁其观察的时候,蔺凝荷走到树顶空间的最中心手掐法决,周围顿时云雾缭绕,待云雾散去后,原本放置的那些东西尽皆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庄严辉煌的大殿。
龙椅、案牍、左右宫人、玄卫……一切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些许记忆尚未褪去,这里正是安泰殿。
不过,秦政文的神识能感觉到自己并非真的回到了大靖,但这一切又不是普通的幻象。
论道法,秦政文胜蔺凝荷不知道多少,可这般超脱天道的确不是他能做到的。秦政文注意到,蔺凝荷施法时头顶散发着淡淡的光芒,金光与银光交相呼应间尤为玄妙。
功德与天道吗,看来小凝接下碎裂的天幕不止是获得了功德,更是探寻到更为玄妙的道。
收回心神,秦政文在知道蔺凝荷无碍之后便与其对视了一下,两人纷纷转头看向大殿中央的那个人。
乾德帝,靖王朝的九五至尊。神识所探,此时是他们离开这个世界三年后。
然而,仅仅三年,秦天鸿鬓角斑白,双眼浑浊,气息紊乱,正愁眉不展地看着手上的奏折。
可,那只是一封普通的上报奏折。
旁边的宫人似乎习惯秦天鸿如此,并没有什么反应。
奏折一封封减少,国泰民安的情况下本就没有多少封的奏折很快就批阅完了。
秦天鸿长舒一口气,将笔放下,吩咐左右一句,殿外顿时传来脚步声,正是江貌龄。
“微臣拜见吾皇。”
江貌龄的气质沉稳许多,也小心许多。
“免礼。”秦天鸿没有废话,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旋即说道:“你在外面跪了两个多时辰,若还是那件事,朕可要治你的罪了。”
“微臣就是前来请罪的。”
江貌龄撩摆跪下,膝盖上已经从淤青转至紫黑的肉早已没了感觉,他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抬起时额头和地砖上都带着丝丝鲜血。
“吾皇,微臣悔不当初,为贪自己的仕途,在夺越王妻这件事上向吾皇出谋划策。微臣有罪,罪该万死,皇上却不该继续消沉。”
秦天鸿毫不在意,随手拿起旁边的书又随手翻了一页,双眼落在上面,却一个字也没读。
“皇上!”
“休要在此聒噪,再发疯就去地字号大牢里找庞中去,正好看看他那本《通史》写的怎么样了。”
“皇上,当初越王战死,越王妃殉情……”
话音未落,秦天鸿顿时拿起茶杯摔到江貌龄面前,碎片崩得到处都是。
“朕说过!涟儿没死!她只是和以前一样在躲着我!”
龙威所至,宫人纷纷跪下,可江貌龄没有丝毫退缩,他用双手将其中一块较为完整的锋利碎片捡起,在秦天鸿的注视下,竟直直吞了下去!
秦天鸿瞳孔一缩,连忙起身传了太医,然后赶忙走到江貌龄面前,又怒又恨地说道:“真是放肆!难不成你也要用死谏来为难朕?”
“皇上……”
江貌龄顿了一下,吐了一大口鲜血,肚中的剧痛让他浑身颤抖,却依然拱手。
“越王妃死后,皇上不信,半年苦寻无果。微臣……咳咳,微臣上奏,借由推行太后提的人口普查,以大靖国土为尺度搜索。如今,人口普查早已结束,皇上仍要搜索,本就不喜的百姓更加不满,怨声已传入京城,皇上不该再继续了。”
话至后半,每个字都混合着鲜血喷出,秦天鸿心知肚明,江貌龄已经没救了,待太医将其带走时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去闭上双眼。
见此情形,蔺凝荷皱了皱眉,叹息道:“本以为三年后一切该平息了,看来……”
蔺凝荷自生出灵智以来并未怎么做过人,那两世为人几乎造就了她的全部,故而她的感触远比秦政文要深得多。
秦政文没有搭话,他看着秦天鸿回到桌案前,从金黄的绸缎上拿起一枚戒指。
一枚石榴石戒指。
原来如此,怪不得能直接定到这里。
“涟儿……”日夜思念时说的话停在嘴边却说不出来,秦天鸿听到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太医的声音,他背向着抬手制止了那个他心里早就明了的结果。
太医退去,秦天鸿屏退宫人,空旷的大殿中只有他一个人,这位乾德帝攥着戒指痛哭起来。
见状,蔺凝荷不由得叹了口气。
“本来给他这枚石榴石戒指是想让他多想想天下。狼已亡,毒蛇仍隐于暗处,还远远没到放松的时候,他不该这样。”
秦政文看着曾经为人时的兄长,回天后的他对秦天鸿早已没有亲情或恨意,他甚至不想去思考凡间种种,但……
上至神明仙人,下至万物生灵,似乎没法找到一个准确的存在来形容小凝,不过,至少现在她更像人一些。
一念至此,秦政文向前一步,对秦天鸿轻轻一挥,一股气旋从他七窍流出,在其上方汇聚成一个虚幻的身影。当然,这一切并未直接作用在秦天鸿身上。
身影渐渐清晰,赫然便是手持刀刃的蔺凝荷正做出向下刺去的动作。
“看来,这便是秦天鸿的梦魇所在。”
“驱除了梦魇,他就能好吗?不过……能去掉吗?”
秦政文缓缓摇头,语气中没有丝毫感情地解释道:“所隔皆宇宙,我无法干涉这一切。”
话说得很明白,蔺凝荷捕捉到秦政文的意思,对着秦天鸿遥相伸手,闭上双眼,其头顶再次有金光银光呼应,虚影旋即波动起来。
然而,下一瞬银光突然左右撕扯,将金光冲散,蔺凝荷也退后一步,早有准备的秦政文伸手将其揽了过来。
无需言语,两人对视一眼便互相知意。蔺凝荷靠在秦政文的肩头叹息道:“袁姐说的没错,无论是不是出于我的本意,终究做了世人口中的祸害,大靖……”
古今往来,祸国殃民的美人往往只需要迷住君主。
不过,蔺凝荷的心态早就变化许多,既然改变不了便不会自怨自哀,比起秦天鸿,她更想看看其他熟人。
临走时,秦政文感觉到什么,却并未回头看,两人消失在大殿之中。
殿内,秦天鸿头上的虚影渐渐模糊,在即将消散之际,虚影缓缓将匕首抬起,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
后宫。
外界常说,蔺欣琪不如她的两个姐姐,却嫁得比她们都好。身为贵妃,父亲是当朝宰执之一,虽说她性子不喜争斗,但后宫里也没人敢对付她,只是……
蔺欣琪和秦天鸿见面的频率可以用季度来计算,除了膝下一子,这红墙罗瓦形同监狱。
如今的她沉稳了太多太多,与蔺凝荷印象中的蔺欣琪根本对不上。吃穿用度皆为世上顶尖,却比以前瘦了一些。
好在,今天她还算开心。
“姐姐可算来宫里了,琪儿很想你。”
蔺欣茗也消瘦不少,夫君常年被关在牢内,她守着活寡,孩子上了黉学却见不到自己的父亲,只有她在秦天鸿的允许下才能时不时探监,就算曾经无比支持庞中的蔺欣茗也免不了伤心。
但,她明白庞中的决意,所以从来不会劝其放弃。只是,明白是明白,守活寡的苦却要实在受着。
庞中倒是劝过她改嫁,蔺欣茗呵斥他后哭着跑开,之后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了。
“琪儿瘦了,之前不是告诉你要好好吃饭嘛,难不成宫里克扣你的用度?”
“哪有的事,有爹爹在谁敢对我如此。”
两人的姐妹之情并未变移,闲聊中偶尔的些许笑颜能让蔺凝荷找到曾经的姐妹俩,回过神来,却难以将记忆中的蔺府姐妹和眼前这两位成熟又带着各自忧愁的妇人联系在一起。
“……爹爹,唉……爹爹他总是念叨三妹。琪儿,你实话和姐姐说,你恨不恨你三姐。”
闻言,蔺欣琪起身,苦笑了一声,向透过大门照进来的阳光伸出手,而这里恰好是蔺凝荷所站的位置。
宇与宙的距离太远,这只是巧合。
蔺凝荷看着蔺欣琪的俏脸,心中百感交集,刚想抬手掐诀离开,却听到蔺欣琪落寞的声音传来。
“无数个夜里,我忍受着孤独带来寒冷,我恨过三姐,恨她即使不在了也能获得皇上的心,又恨她为何要让皇上这般痛苦,或许……或许她从了皇上,皇上还能对我们雨露均沾。”
蔺凝荷心中黯然,旋即听蔺欣琪又道:“不过,我都明白,所以我恨的是皇上,恨他为什么不喜欢我还要装出那副样子。即使是当年的我也清楚政治联姻,他若不许我爱恋,我便不会有失望。”
抽泣声渐起,蔺欣茗上前安抚,蔺凝荷则眼眶微红地看着姐妹俩,向天虚空一抓,手中顿时出现两个漂浮的金色光点。
“政哥,帮帮我。”
秦政文了解她的意思,这么长时间他大概洞悉了此法玄妙,尝试了一番后散出仙力,对蔺凝荷点了点头。
蔺凝荷转身看向两姐妹,将光点推向二人。
成百功德,救万灵之量,愿你们健康平安,心神安宁。
……
走出蔺欣琪这边,蔺凝荷没有立刻离开皇宫,她还想看看袁琼,两人缩地成寸,一步迈到腾宇宫门口。
院中,一个老态龙钟的男人和一个岁月不败的女人,向前推二十年,他们一个是叱诧风云的永兴帝,一个是倾压后宫的皇后。
蔺凝荷最看不得英雄迟暮,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去看老将军,不曾想在这里看到了这一幕。
以秦中轩苍老的样子肯定不是自然造成的,想来他们刚刚回天的时候,秦天鸿的做法和后续诸事肯定让这对夫妇操心许多。
不过,令蔺凝荷宽心的是,两人的状态还算不错,依然有说有笑,做到了免除世间的纷纷扰扰。
……
京城,蔺府。
如今的蔺府添了许多新成员,盛敏生下蔺相仪后又产一子,两个妾也各有三两子嗣。
两年前,钱氏离世,盛敏便是内院地位最高的女人,多年来她对蔺吴斌的爱恋不减半分,此刻正伴自己夫君左右。
蔺吴斌发须寸白,眉头紧锁,在盛敏的陪伴下能缓和许多,片刻,盛敏去处理内院的琐事,蔺吴斌叹了口气。
看到这一场景,蔺凝荷欣慰许多。蔺吴斌对蔺凝荷来说无疑是极为重要的存在,他能健健康康也算了却了蔺凝荷的一桩心事,只是……
明眼得见,椿萱园中的荷花池被完全换掉了,如今游鱼少许,水草林林,景色倒是不差。
喜欢荷花的宋娘长眠,作为寄托的蔺凝荷也离去,蔺吴斌实在容易触景生情。
蔺凝荷走上前去,从侧面轻轻趴在蔺吴斌的肩头,父女俩亦如从前,只是蔺吴斌感受不到蔺凝荷的存在。
或许……能感觉到一些?
蔺吴斌放下手中繁重的公务,闭上双眼抬起头,鬼使神差地侧头看去,蔺凝荷没有多想,只是回以甜甜的微笑。
秦政文眼见一切,他察觉到些许神异,却没有多言。
不过,蔺吴斌终究看不到蔺凝荷,他落寞地回过头,起身走出屋子。
阳光洒在池塘中闪烁着碧波,蔺吴斌刻意避开目光,径直离开椿萱园,向寒香园走去。
寒香园一切如旧,即使当初蔺凝荷嫁人后也没人住,如今时过境迁,这里依然保留着蔺凝荷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蔺凝荷随蔺吴斌走进卧房,看着眼前无比熟悉的一切,和满脸落寞地抚摸着家具的蔺吴斌,不由得心中一酸,美眸中挂上了一层水雾。
“爹爹……”
女儿的呼唤声无法传到老父亲的耳中,蔺吴斌坐在椅子上,就这样靠着小憩。
那是蔺凝荷经常坐的位置。无论是清晨洗漱完等待早饭时的片刻安宁,还是午后借着暖阳看书,亦或是起夜后喝水润喉。
十几年的时光都是如此,蔺凝荷对寒香园的感情很深,以至于树屋内两人的卧房都是按照寒香园做的。
蔺凝荷想说些什么,奈何她的声音传不过去,秦政文深有感触,上前牵起了她的手。
“放轻松,让我借一下你的力量。”
说罢,秦政文站到蔺凝荷身后,透过金银光芒,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向蔺吴斌,其发冠周围顿时发出一圈无色的虚空涟漪。
“虽然还是见不到岳丈,但你能和他说几句话。”
闻言,蔺凝荷瞪大了双眼,看向蔺吴斌,抿了抿嘴唇,万千思念汇成只言片语。
“爹爹,荷儿不孝,不能来看您,还让您担心了。如今荷儿一切安好,勿念。”
涟漪散去,蔺凝荷投入秦政文怀中,秦政文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问道:“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这样就行了。”
两人离开,浅睡中的蔺吴斌的眉头渐渐平和,嘴角少见地挂上了微笑